姜老師開著轎車，拉著妻子和兒子，回鄉下老家。
姜老師有一種衣錦還鄉的感覺。
姜老師的這種感覺是這輛轎車帶來的。
轎車是姜老師剛買的，貸款買的。
姜老師本來不想買轎車，本來想貸款買房子。可當他的同事買上轎車時，他改變了主意，就不想買房子了，就想買轎車。當他學出駕駛證後，就開始貸款。他從銀行裡貸了六萬塊錢，再加上從牙縫裡省出來的那八萬塊錢，花十四萬塊錢買了一輛陽光尼桑轎車。他把車開回家裡的時候，他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對妻子說，對外人不要說咱貸了款，聽見了嗎？妻子撇撇嘴問，那我怎麼說？他說，你就說咱有的是錢，沒有貸款；這年頭，是越富越光榮，而不是越窮越光榮。妻子說，虛榮。他說，該虛榮時就得虛榮，那樣才叫別人看得起。
當他開著轎車來到學校時，好多教師圍住了他的轎車，人們評頭品足著，有的說，一分價錢一分貨，貴賤就是不一樣啊。有一個教師對那個買了微型雲雀牌轎車的老師說，你看人家這是什麼貨色。那個買了雲雀牌轎車的老師酸溜溜地說，人家有錢。那個老師說完，就不自然地回辦公室裡去了。他聽著人們的議論，心裡那個美啊，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就要比別人強，雖然是貸款買的，拉了饑荒，但他卻覺臉上有了光彩。買上轎車的那幾天，一下班，他就要拉著妻子和兒子出去兜風。每當碰到熟人時，他都要朝熟人按按喇叭，讓熟人知道他買了轎車。他開著轎車把縣城裡的大街小巷都轉遍了，當縣城裡所有的熟人都知道他買了轎車後，他要開著轎車回鄉下的老家了。
姜老師邊開車邊想，回家再也不用擠公共汽車了。想起擠公共汽車的苦處，他就禁不住搖了搖頭。搖完頭後，他就問妻子，坐這個好，還是擠公共車好？妻子明白他問話的意思，就說，好好開你的車吧。他沒打住話匣子，繼續說，你還不同意買，坐著多舒服？妻子說，我不是想再買套房子嗎？我不是心疼花錢嗎？我不是怕拉饑荒嗎？他歪歪頭，撇眼妻子說，有套房子住就行了，要那麼多的房子幹嘛？拉饑荒怕什麼？人家外國人都靠借貸過日子，這叫提前消費，懂嗎？妻子不吱聲了，可能是因為困乏的緣故吧，她把頭仰到後背上，閉上了眼睛。
姜老師又歪頭撇撇兒子，兒子噘著嘴，能拴住一條小毛驢。他知道兒子還在和他賭氣。剛才，在上車前，他打了兒子的屁股，原因是兒子用指甲把車門子上劃了一條細槓槓。兒子哭了，他呵叱兒子說，做了錯事還哭，再哭，你下去，不拉你了。兒子嚇得不敢哭了，上了車後，就一直噘著嘴，不說話。
姜老師不吱聲了。但他的大腦卻像一架高速運轉的機器一樣運轉起來。嘿，這次回家，一定會使鄉親們對他另眼相看的，鄉親們一定不會像從前那樣拿他不當人物看了，當教師怎麼了？當教師一樣掙大錢，一樣買轎車。從前，人們看不起教師，認為教師窮，沒本事，所以就沒人瞧得起他。這下兒，他要回家給自己，不，是給教師正正門頭，讓鄉親們明白，教師不比別人差。他想像著回到家裡時的情景，當他開著車進了村裡時，人們一定會像看新媳婦似的看他。
前面一個十字路口，一輛農用三輪車橫穿馬路，姜老師雖然輕輕地踩了踩剎車，但車還是顛了顛，妻子睜開了眼。他瞅著那輛不管不顧橫穿馬路的三輪車，嘟噥著說，素質太低了，一點交通規則都不懂。可能是太困乏的緣故吧，妻子睜了睜眼又閉上了。他換了檔，車速慢慢地提了起來。回家後，一定拉著爹娘出去兜兜風，他想，爹娘也太可憐了，這輩子可能只坐過公共汽車吧，這下兒，他要讓他們坐上轎車，讓村裡那些大媽大嬸大爺叔叔們羨慕羨慕，讓他們張開有牙或沒牙的嘴嘖嘖，看看吧，人家的兒子多有出息！他要讓爹娘臉上也增增光
老家快到了，馬上就要進村了。姜老師喊醒了妻子。妻子睜開惺忪的睡眼後，問，你從哪兒走？他俏皮地說，條條大道通羅馬，別擔心，拉不瞎你。他老家在村西頭，本來一進村就到家，可他突然靈機一動，他要走另一條路，這條路雖然遠，但卻穿過整個村子，他要讓全村人都看看，他買了轎車。
車進村了。想想進村後即將享受到的榮耀，姜老師的心微微跳起來。
突然，從一條小胡同裡衝出一輛自行車。
剎車！快剎車！妻子喊。
姜老師慌了，腳不聽使喚了，本來要踩剎車，卻踩到了油門上，車不但沒剎住，反而加速了。等他停下來時，那輛自行車已被他撞翻在地。
姜老師的頭通地一下子大了，裡面像裝進一面破鑼似地匡匡響起來。他下了車，走到那個騎自行車的人面前。那個騎自行車的人躺在地上，臉上已血肉糢糊，但他還是辨出來了，那是他們村一個外號叫老蛤蟆的老頭。完啦，撞死人啦！他心裡猶如落進一塊石頭似地沉重起來。這時，有好多人圍過來了，人們先看老蛤蟆。有人說，沒死，還有氣，快送醫院。有人說，快去叫他家裡人。有人通通地跑走了。一會兒，老蛤蟆的兒子小蛤蟆來了。小蛤蟆一來，就喊，是誰撞得？當小蛤蟆知道是他撞得時，就伸出拳頭要揍他。姜老師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學生似地，嘴裡喃喃著，他突然衝出來，我沒關乎。
小蛤蟆吼，你撞了人，還想狡辯！我揍死你！姜老師下意識地閉上眼，準備迎接小蛤蟆的拳頭。有人攔住了小蛤蟆，別打了，救人要緊。小蛤蟆紅著眼珠子說，要不是一村一疃的，我非揍死你不可！有人要用姜老師的車送老蛤蟆去醫院，有人阻攔了，說要保護現場，另找車。在有人去找車的時候，其餘的人都把眼光射向了姜老師，那目光全是惡狠狠的，恨不得吃了他似地。這時，姜老師的爹娘來了，看著爹娘驚慌的神情，他那個痛苦啊，自己不但沒給爹娘臉上增光，還闖了禍。一會兒後，來了一輛農用三輪車，人們手忙腳亂地把老蛤蟆抬了上去。這時，小蛤蟆朝姜老師吼，你上來，跟著去醫院拿錢。他乖乖地上了三輪車。
老蛤蟆沒死，他腦袋裡有瘀血，而且還斷了一條腿，醫院要十萬塊錢押金。小蛤蟆朝著站一邊的姜老師說，聽見了吧，你拿錢吧。姜老師哆嗦著嘴唇說，我拿。小蛤蟆吼，快去拿！姜老師說，我這就回家拿。他說完就要離開醫院。小蛤蟆攔住他，問，你想跑嗎？姜老師說，我要回家籌錢。小蛤蟆說，我量你也跑不了。你跑了，我跟你爹要錢。
姜老師離開醫院往家走時，想著錢，後悔起來，他後悔沒入保險。在他買上轎車後，在買保險問題上，他卻犯了嘀咕，買吧，又得花錢；不買吧，害怕出事。後來，經過權衡，他決定不買保險，因為他覺憑自己的車技，不會出問題的；不出問題，就沒必要花那個冤枉錢。唉，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姜老師霜打的茄子似地蔫蔫著回到家裡時，妻子和兒子已坐公共汽車回來了。妻子見了他，像炮仗似地爆炸了，說不讓你買，你偏買，好！好！妻子的話像子彈似地射進他的頭裡，他雙手捂頭，突然喊，好啦，別說啦！妻子的子彈射完了，陰冷地問，那個老東西怎麼啦？姜老師說，醫院要十萬塊錢，得咱們拿！妻子哭淋淋地說，叫咱到哪去弄這麼多錢啊？
姜老師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當他睜開眼時，痛苦地說，只好賣掉轎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