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60章 第四部 (8)
    我們平時說話很少。周圍那麼靜,我們再不說話,就顯得更加靜。有時候也說話,但總是閃避著關於佐佐木、關於她那段日子的內容。他們怎麼就分手了,因為什麼,出了什麼事。我不想聽。有時候她好像要講了,她要傾訴,但是我岔開了話題。我不想知道,不知道反而好。有時候我又會莫名其妙地發火,但是我不敢拿她和佐佐木的事情說,而是拿些別的事。但是她身上都發生了什麼?我感覺很空,那種被懸在半空中的感覺。寧可讓我抱住一根火柱,讓我毀滅。

    有時候,我也問自己,我為什麼不能原諒她?為什麼要對她如此苛刻,如此殘酷?我愛她嗎?當然,我愛她,甚至仍然非常愛。那麼為什麼不能放她一馬?我卻要死死揪住她的這麼一次錯誤不放。這錯誤,也不完全只是她的錯。

    後退一步,海闊天空,也許問題並沒有那麼嚴重。他們並沒有做什麼。我為什麼要這樣糾纏?也荼毒了自己?但這與其是荼毒自己,勿寧是我所需要的,我要死死抓住她的把柄,就好像抓住了我生命的稻草。這是我有理由處置她的難得的機會,或者是,正是這種處置把我和她緊緊地綁在了一起,永遠永遠。

    但是有一天,佐佐木找來了。後來才知道,是她和佐佐木通了電話,她透露了自己的住處。她還想他,操!她只是期待著他來檢討,然後她會跟他回去的。

    我怎麼可能再讓她和他走?我不讓他進屋,他就又跪在門口。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他跪著,我看到了那個****女兒的人的實際存在,具體而直觀,那情景也變得具體了。我開腳踢他,踢他的腹下,我踢,看你還操不操!把你的蛋踢破了,看你還能不能****女兒!

    可是又有什麼用?即使把他殺了,他已經玷污了我的女兒了。

    佐佐木沒有反抗,一直叫著:“對不起,請原諒!”間或實在受不了了,叫一聲。女兒撲過來阻攔,我叫:

    “人家操了你,你還護著他!你真是賤!”

    女兒沒聲了。她不再辯駁,也許她無可辯駁了。她被操了,知道怎麼回事了,只能吃啞巴虧。這個日本男人,就是你操了我女兒,讓我女兒吃了啞巴虧。我要閹了你!我轉身進屋,拿刀。女兒先是趁機奔到佐佐木身邊,發現我去拿刀,又過來攔我。我搡開她,她又向佐佐木爬過去,把他推走,讓他走。

    但是佐佐木不走。她的力氣沒他大。我回頭,女兒瞧見了我的刀,尖叫一聲,護到佐佐木前面。她仍然這麼賤!

    “你離開!”我叫。

    她想哀求。我叫:“你先離開再說!”

    女兒離開了。也許是為了表示她聽話,讓我能夠饒恕他。

    我又說:“你進去。”

    她愣了一下,不情願地抗爭著,一邊拿眼睛瞟佐佐木。我竭力溫和地說:“沒關系,你進去,我跟他談談。”

    她仍不放心地瞅著我手裡的刀。我把刀倒垂下來,她才有些放心了。畢竟是我女兒,她仍然相信我,她已經受了我那麼大的騙了,卻還是聽我的,女兒對父親的信任是宿命,就好像父親對女兒的宿命般的責任。她被我一步步趕進屋裡。

    我回頭對著佐佐木。明顯他還心存僥幸,朝我諂媚地笑。我說:“說吧。”

    “說?”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到底要他說什麼,是之前他和我女兒的生活?為什麼會讓我女兒出走?難道我還怪他讓我女兒離開他?

    或者我還有別的居心?我說:“你說不說?不說就算了。”

    他慌張,說要說。可是他又明顯不知道說什麼。最後,他說:“我是愛女媧的呀!”

    這話讓我刺耳。這話當初就聽到,那時候還只是愛,愛就愛吧,還沒有到了身體。這下是鑄成了事實了,“愛”這個字有了性的內容。

    黑暗,黑暗。黑暗得窒息。黑暗底下突然打開了一個洞,我又能呼吸了,又能思想了。

    “愛?怎麼愛?”我問。

    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這是什麼意思?我在探聽?居心叵測。佐佐木當然沒有意識到,他愧疚地說:“對不起……但我是愛她的……”

    “就是問你怎麼愛!”

    他像一只被堵去退路的兔子,跳了一下。回頭,說:“對她好……”

    “怎麼好呢?”我的聲音還有些柔媚了。我驚愕自己,我要把他引到哪裡?要他說什麼?我好像分裂成裡兩個人,一個偏執地要冒險,另一個張大嘴巴驚愕地瞧著,無法阻攔。要是平時,誰要是把我女兒往男女問題上扯,我都會非常受不了。可是眼下我卻去逼問。這幾十年來,我忌諱,在乎,我受了多少罪,這個世界拿這個要挾我,我成了它的人質。這下我不在乎了,你還能把我怎麼樣?我感覺像自己往自己心頭扎上一刀,我感覺痛,非常痛,痛到了頂點,很過癮,我無所畏懼、無往不前了。

    “她要什麼,就給她。”他說。

    我本來要說:她不是乞丐,你以為你是施捨者呀?但是這下,一個更強烈的願望驅使著我,我就是要把女兒當做乞丐,她就是乞丐,她很賤。我想看你怎樣施捨她。

    我甚至有點慫恿他。我說:“我也是她要什麼就給什麼,你還說愛她?”

    他說:“當然您也愛她,是父親對子女的愛。”

    他這麼說我挺受用。我從來沒有明確說出對女兒的愛,被他說出了,我的愛在第三者嘴裡說出來了(不是我自己說的),得到了確認,另一方面又讓我羞澀。但是一想到他只是將之界定為父親對子女的愛,又不甘心了。難道這不是父親對子女的愛嗎?當然是!但是他這麼說,就顯示了他的愛的特殊、重要過我。我反問:“你呢?”

    “是愛情。”

    “什麼是愛情呢?”

    對方愣了一下,這確實難以定義。“愛情就是男女之愛。”

    “我和她也是男女之愛,那麼又有什麼不同呢?”

    我怎麼這麼說?我裝出真不理解的樣子。簡直恬不知恥。我能把自己對女兒的愛說成男女之愛嗎?雖然確實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但,這就是男人和女人嗎?我有一種被揭穿了的歡快。我瞧著他,威逼他。“男女之愛,是怎樣的呢?”

    他愣了很久,笑了一聲,說:“有性愛。”

    果然!我簡直歡呼起來。果然有了!有了!日本人就是日本人。這是我的節日,我恥辱的節日,我死亡的節日。“有了?”

    他點頭。

    “很久了吧?”

    “不不,是……離開您以後才……”

    畢竟,沒有在我眼皮底下。但是又怎樣?還是有了!他還是奸污了我女兒。我痛。我受不了。我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去問。我叫:“胡說!”

    佐佐木辯:“沒有胡說,確實是離開您之後,那天晚上,我們第一次……”

    “第一次!”我心又被刺痛一下。但是我又問:“見血了嗎?”

    女兒沖過來制止:“爸爸,您說什麼呀!”

    我當然知道她在聽著。我就是要她聽到。我把她像珍寶一樣藏著,護著,不讓人家碰她一下,她居然讓人家扎出血來了。我推開她:“你住嘴!”

    女人叫:“爸爸!”

    我故意說:“這是科學!”

    科學?哈,可笑的托詞。我小時候上農基課,講到生理現象,大家笑,老師就說,這是“科學”。後來生理衛生知識、性知識也都是以科學的名義被閱讀的,但是我心裡很清楚這是什麼,我為什麼對它感興趣。不過這下我倒真希望發生的一切是科學,渴望它只是科學,像實驗室的標本、課堂的掛圖那樣客觀,也就於我無關了。可是它不是,她是我女兒身上發生的,難道卻還要讓我相信它真的是科學嗎?不!這只是自欺欺人。那麼好吧,我也借著這欺人,把你鎮住,把你穩住,最後天翻地覆地撕開。只有天翻地覆,才能發洩我的憤怒。其實我那樣誘逼佐佐木,就是要為我的爆發尋找突破口,增添破壞的能量。

    對方承認,見血了。

    “怎麼見血的?”我問,“就是這樣嗎?”

    我把刀比劃地一戳。他恐懼地縮了一下。我一笑。“沒關系,”我又裝出寬宏大量的樣子。我真是徹頭徹尾的陰謀家。他乖乖被我操縱著。

    他明白我並沒有殺他之意,說:“是的。”

    “你還敢說!”我大喝一聲。實在忍無可忍了。對方大驚失色,應道:

    “不,不,不是……”

    “沒關系,沒關系……”我又說,“舒服嗎?”

    女兒又要制止。我一把將她推開。“你到底要不要我們談?”我問。

    女兒又不作聲了。

    我又問了一句。“嗯……”他囁嚅。“你還這麼說!”我又怒不可遏。

    女兒喊:“達グヒモ,不要說!”

    我對她道:“達ヒモ?這個達グヒモ就是這樣欺負你的吧?”

    女兒叫:“什麼欺負?這是我願意的!”

    我叫:“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

    “我們的事,跟您什麼關系!”女兒應。

    我道:“沒關系?你回來干什麼?”

    女兒無言。我繼續窮打猛擊:“你那麼願意,你那麼願意當賤貨,你回來干什麼?”

    “我可以走!”女兒硬嘴。

    “你還要走?”我喝道。

    她愣了。那佐佐木趁機去抓她的手,說:“我們走……”

    她擺脫他的手。我知道她很矛盾,她既然從那裡逃出來了,她拿不定是不是要再跟他走。我看穿了她。我的女兒,再怎樣也是我女兒,她的肚子裡有幾只蛔蟲我一清二楚。她還是膽怯的,雖然她強,但是她還小。我底氣更足了。我叫:

    “你要走就走吧!給我滾,滾!”

    她跪下了,哭了起來。她拉住了我的腿。我也哭了。

    05

    這個強奸犯,我要告他!可是這種事弄到法庭上,弄到光天化日之下本身就是恥辱。輸是輸,贏也是輸!何況強奸又哪裡說得清楚呢?

    女兒啊,你真是傻啊!現在你後悔了吧?可已經遲了。只能吃啞巴虧了。可是我不能。即使她能吃啞巴虧,我也不能。可是不能又能怎樣呢?我們又能怎樣呢?我抱住了她。我們抱成一團,互相舔傷。可是她的傷口裡有佐佐木的****。

    假如她是被人打了,即使被打得遍體鱗傷,也沒關系,這個受傷的身體是純粹無辜的,爸爸接納你,我們可以聲稱我們是正義的,有理由控訴;假如她有辜,比如因為盜竊被打了,即使被打得半死,也是可以接受的,被玷污了的還可以洗干淨,咱們不做了就好了,改邪歸正,改了就好了;即使她犯法被判刑,即使是無期,是死刑,我也可以去收屍,為你超度。但是卻是這樣!

    我後悔我為什麼要去問?問得那麼清楚,把自己逼到絕境了。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事實,我怎能忽視?她的身體裡有著佐佐木的****,這****在她的身體裡循環,流竄,竄遍全身,從皮膚裡滲透出來,她的身上散發著他****的氣味。我惡心。我推掉了她。

    她的身上有他的精液氣味,她就擺在我的面前,難以抹掉。只要她在,就難以抹掉,除非她死了。死!我不能讓她死。我從沒殺過人,也不忍心。最好的辦法是她自己去死,她羞了,她自己了斷。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火燒圓明園》,一個被八國聯軍強奸的女人要投井,有人阻攔,一個老人喊:“不要攔她,讓她死了干淨!死了干淨……”

    死了干淨。沒有死就不可能干淨。死了,我可以為你哭,可以給你厚葬,可以給你立牌坊,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死。可是她不會去死。這一代孩子享樂主義,活還來不及呢。她不死,這身體就永遠存在,髒永遠存在。怎麼辦?

    鄭成功母親被清兵強奸,鄭成功剖開母親的屍體,清洗她的身體。從科學常識上說,****進入陰道,並不至於進入身體的循環。我想起,我懂得生理基本原理。我探詢著,探詢讓我客觀,也讓我冷靜。也就是說,只要沒懷孕,仍然只局限在生殖器裡,慶幸!謝天謝地!

    我把她拉進房裡。女兒順從了。把門關上。我在房間裡轉。洗!

    只有洗,才能干淨,把一切徹底抹殺掉!周圍很靜,這房屋只有我一個住戶。在人們不知不覺中洗干淨了,沒人知道,我覺得自己像小偷。

    我在房間裡轉。洗……需要水!我盯上了廚房。只有洗碗池上有水,就在房間一角。

    洗得干干淨淨,清清爽爽……我下意識地攤開手指,刀光地丟下了。女兒一嚇。我才記起手裡還有刀。

    真的沒人知道嗎?那個佐佐木就在外面。他還是肇事者。他還會散布出去。即使不散布出去,他也會在心裡記著。我得殺掉他!我撿起刀。

    可是,即使殺了他,他也已經干了。在我去殺他的時候,女兒又會來糾纏,她又會反抗,他們還會聯合起來。那樣我就洗不成了。反誤了正事。先洗了再說,反正我們要遠走高飛,回去,回中國去……

    可是又能怎樣?所謂洗,無非是自欺欺人罷了。馬桶洗干淨了能當水桶嗎?癌症病人經過放療化療,就會痊愈嗎?

    我可以洗得仔細點,洗得久點,沖得用力點,多用點水……又想。我打開了水龍頭。

    女兒沒明白,愣愣地望著我。水流出來了,嘩嘩地流。我的心活絡了。有水就有生命,就有希望。我把手伸進去。真清爽!我把胳膊伸進去些,我的全身心通透順暢了。沒有雜念,沒有猶豫。只是水龍頭太短。雖然房東已在龍頭口接上一段橡皮管,但還是太短。怎麼辦?

    那不是管子嗎?延順著過來了,到煤氣灶下面。怎麼會到煤氣灶下面了?應該上來,上到水龍頭上來。我割斷了它。

    女兒又嚇了一下。“爸爸,這是煤氣管!”她提醒。

    我當然知道它是煤氣管,我聞到了煤氣的味道。但我正急切需要管子。我把它的口往水龍頭上一接,大小剛好。因為有了原先那段橡皮管,它套在管裡面,剛好了。謝天謝地!我切斷了另一端。管子在我手上像蛇一樣游蕩著,我瞥見女兒沒明白地望著我。她當然不明白。

    我把刀擱在灶台上,套牢管子。我猛然發現她企圖逃。我逮住她,意念突然堅定了。

    她驚叫起來。她完全沒想到,她掙扎。我貓身拴住她的腰,像是打她的屁股。我是你爸,打你屁股有什麼?都是為了你好,為了你好……我扒她褲子。她尖叫。她敏感,她對那地方敏感,她本來沒這麼敏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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