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52章 第三部 (19)
    ****子冷笑道:「這倒是個好借口,愛國!即使是我們這種人,也不敢說自己不愛國。這是……『政治上正確』?但是台灣人為什麼要****?你難道還不清楚嗎?『******』後,不但台灣,就連香港澳門都思變,誰能再相信所謂的承諾?誰能坐視自己被投入專制的監獄?當然這跟你無關,你不在香港,也不在澳門,不在台灣,你可以當看客,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何況生意人唯利是圖呢,有奶便是娘。但是也要看看,這奶是誰的奶,這娘是什麼娘!你有了奶,就因此可以鄙視王先生他們了?你想到嗎?他們是在什麼樣處境下生存的?他們所以這樣,是因為什麼?你們就沒有責任嗎?你們,日本,美國,就沒有責任嗎?」

    菅原道:「不要期待誰是慈善家,這樣期待就容易出問題。沒有共同的道義,只有共同的利益。日本也同樣。這是思考問題的基本出發點。但也並不是唯利是圖,只是尊重客觀事實,客觀事實上中國已經強大了,成為不可忽視的存在。對一個客觀上已經存在的對象,選擇對話,而不是漠視或者對抗,應該是明智的。實實在在做些事情,而不是情緒化,意氣用事。不是我說你,你就喜歡一蹴而就,不願意踏踏實實做點事,一點是一點。你其實很懶惰,正如你女兒所說,你不愛洗襪子。你把生活過得亂糟糟,某種程度上也是你自己的問題,當然,這是題外話……口號誰不會喊?問題在於實現啊!你其實也是意識形態化,不過是反向的意識形態。都是在一個對抗的模式裡。一個集權政體固然是可怕的,但是更可怕的是對抗,歷史上不就是這樣子嗎?冤怨相報,永無盡期。統治者壓迫人民,人民也想推翻統治者,當皇帝,人民也被毒害了,被鬥爭和仇恨的邏輯死死纏住。到了新世紀,我們難道不應該有新的思路嗎?和解、融合……」

    「『融合』?」****子挖苦道,「還是這個論調!你一個外國人瞭解什麼中國?雖然你是東洋問題專家,你瞭解中國?」

    「即使我不能非常深入瞭解中國國內,但我瞭解在整個東洋格局中的中國,也瞭解在整個世界格局中的中國,瞭解整個世界格局中的東洋,包括日本。在世界格局中,日本也處在被壓迫之中。日本並不是一個『正常的國家』,沒有軍隊,在核威脅下沒有核反擊能力,在聯合國沒有發言權,只能出錢當『冤大頭』,連過問的權利都沒有,還有美國的軍事控制,政治壓迫,經濟壓搾,比如之前的『大米風波』。日本是稻穗國家,大米對日本來說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美國卻要讓日本開放大米市場,但一旦開放,日本就要面臨農業衰敗,農民要破產。你知道,日本種稻米的農戶平均年收入只有100萬日元。但是美國一定要你這麼做,弱者只能付出犧牲。」

    「犧牲!」我叫起來,「所以你要我們也付出犧牲……」

    「弱者當然得付出犧牲……」

    「你們當然能犧牲,」我叫,「慰安婦什麼不能犧牲?」

    菅原愣。我繼續道:「你們自己當慰安婦,也要我們當慰安婦!」

    他似乎還不明白。我索性說:「所以你們拐走我的女兒,當慰安婦!」

    「你女兒,不是走失了嗎?」

    「是被你們日本人拐走了!」我說「拐騙」,產生了震撼的效果。菅原驚愕得目瞪口呆。我瞅著他,感到很解氣。「要是你女兒被拐走了,至今不知道被拐到哪裡……你會怎樣?」

    ****子慌忙瞥了瞥他女兒。作為父親,我瞭解他的心理。他轉身拍了拍我肩膀,指菅原:「他沒有女兒,他當然會說,融合,」他做了個具有性意味的動作,「操!」他說。

    我沒想到他也會說「操」。他的神情,與其是憤怒,不如說是得意,他終於抓到了降服對方的致命武器了。他顯得異常興奮,屁股完全離開了座位。他大聲叫:「你看看,這麼個父親,他的女兒被人拐走了,你瞭解他的心嗎?你們日本人不是很會說將心比心嗎?他沒有女兒了,至今下落不明,他又是黑戶,不敢報警。這麼一個可憐的父親,你讓他如何去理解你的融合?把強姦當作融合!」

    他居然如此鮮明說出了「強姦」一詞。把強姦這樣極度罪惡作為談論點,讓對方任何申辯都顯得麻木不仁。真狠!我被戳痛了。這個****子為了他自己的勝利,不惜利用我的痛苦,不惜踐踏我。好在我也在找尋踐踏,就好像傷口尋找碘酒,讓它更痛,痛到頂點,反而可能達到抵禦的目的了。他又說:

    「你知道『強姦』,意味著什麼嗎?」

    菅原道:「我當然知道,作為一種惡性案件……」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你還把它當作一個案件,當做冰冷的研究對象。強姦首先不是肉體事件,而是精神事件……」

    菅原道:「我預感到你就要說出『道德』這個詞來了——因為我道德,因為我正義,我絕不能同流合污?這讓我想起喬治·維加萊洛,他說,在法國大革命前的王朝時期,強姦的罪惡常被認為是道德宗教上的,這是案件審理的基本原則。審理性侵犯案件時,從來不從心理上來分析,他們只重結果:你最終被姦污了,你必須對你的行為負責,即使你是被迫的,你迫於無奈。女人的內心世界、生理結構引不同引起的心理活動,因身單力薄而表現的無可奈何,所有這些,在王朝時期的刑法文書中很少、甚至從來不被提及,法官們要看到一個堅貞不屈、任何時候都頭腦清醒的靈魂,一個純粹道德的靈魂。我不知道王先生的女兒是否被強姦了,我不知道她的感受,我們就用道德來衡量她,這豈不是對她更大的傷害?」

    我一愣。我的女兒在遭受傷害。我的女兒在哪裡?可是我女兒不是被強姦,她是自願的,自己送上去的。

    「就說王先生您,你為什麼要千方百計來日本?也許你會說,擺脫中國****,可是來日本了,您也應該看到,日本的政治是什麼樣。當然比中國會好,但是作為您這樣一個外國人,您是享受不到這個好的。」

    他這麼說,他是瞭解我們的。作為一個日本人,這麼說,讓我感激。他又說:「那麼您為什麼還要來,還要千方百計呆下去?當然您還可以說,您是為了找女兒……」

    我被點中命穴一般,又一愣。假如他沒有說,我的確會拿找女兒作為理由,這下我看到了,這理由並不能涵蓋我要留在日本的全部真實心理。我能跑來日本,為什麼國內人不能奔小康?你要他們怎麼辦?去毀滅?奔向死?去跳海?我當初來時為什麼不跳?為什麼要來日本?其實我害怕死。我不能像陳天華那樣蹈海自盡,就在這大森海岸,我沒有勇氣去。我有肉體,這肉體要求生,這肉體有享樂的欲求。臭皮囊也罷,羞恥也罷,恥辱也罷,它是不可抹殺的存在。菅原似乎參透了我,沒再糾纏,反而說:

    「當然您有權利用您的道德來苛求自己,但您只能對您,誰有權利譴責別人?即使是您的女兒,也只能提出建議。陸先生在西方呆過那麼長時間,對這應該十分瞭解。」

    「我不瞭解!」****子仍然態度強硬,「對犬儒哲學,我永遠不能苟同!」

    「您看,你女兒怎麼了?」菅原突然叫。****子一跳,慌忙抬頭。他女兒好端端在那看雜誌。菅原狡猾地笑道:「看來,您也挺『犬儒』的。您生了女兒,是希望她幸福,還是希望她不幸?」

    我一愣。

    ****子羞道:「我不反對過好日子,我不反對追求幸福,我要的是真正的幸福,徹底的幸福!」

    菅原道:「看,您這調子倒跟『左派』很像了。」

    ****子愣,有點尷尬。他說:「在中國,『左』和『右』倒了個了。」

    他還想說什麼,菅原道:「先解決能解決的問題吧,既然『左』『右』都倒個了,我們就沒必要為它們浪費時間了。把貴女兒叫過來,她一定餓了。王先生也還沒吃飯吧?」

    我謊稱吃了。菅原要我留下來再吃點,我不願意。我承認因為菅原是日本人,我還感覺不舒服。我堅決要告辭。

    分別的時候,菅原說:「如果還信得過的話,我來聯繫警方尋找你女兒吧!」

    我答應了。他塞給我一本雜誌,是《文藝春秋》。「剛好這個帶在身邊。」他說。

    「有空時請您看看,至少有個另外的思路,沒有壞處。」他說,「當然我知道您現在不可能有時間,這或許是我的自私,只希望兜售自己喜歡的東西,這或許也可以說明我不值得信賴吧,只知自己的立場。您可以不接受。」

    我一看書名:《如果日本戰勝了中國》,作者「趙無眠」。

    我接受了。至少作為交換。

    一小時後,他打來電話,說他已經報警了。但是聯繫兩天,都沒有接到消息。第三天,他又電話來,說警方沒有查到線索,安慰我不要著急,要有耐心。第四天,是我打電話給他,他說再去警察署催催。之後一星期,他幾乎每天都打來電話,但是告訴我,還沒消息。

    我的希望像燒盡的野草,熄滅了,只剩下了煙。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給女兒的學校打電話,也許他們會提供給我一些情況。果然,學校曾接到我女兒的申請,女兒想去上課,企圖保住學籍。學校告訴她,她的出勤率遠已不夠了,下次簽證肯定簽不下來了。當然,何況她的護照還掌握在我的手裡。

    有一天,妻子來電話,讓我把女兒的護照交給女兒。我問幹什麼?她只說,簽證。我說她還簽什麼證?妻子被逼得沒法,說,女兒要跟佐佐木結婚,把留學簽證轉換成婚姻簽證。我叫:「做夢!」妻子道:

    「要是她不能及時轉換簽證,她就得回來!當初好容易把她弄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你瘋了?傻了?吃錯藥了?」

    我就是瘋了,傻了,吃錯藥了。我就是要她回去。我叫:「你把她招回去!」

    他們果然在一起了。有了他的庇護,警察更難找到她了。煙也飄忽了。

    雖然還找,但我懶得頻繁下電車了。線路也變成了山手線,因為這線路是圓圈,沒有終點,可以不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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