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有些詫異。這是我的痛。為了讓自己更痛,我索性又說道:「就是『黑』了!哪像你們,有頭有臉!」
****子歎道:「什麼有頭有臉啊!」
「你不是訪問學者嗎?」
****子道:「說是訪問學者,其實是菅原先生努力下,到這邊討口飯吃的。」
我愣。他又說:「其實人沒有絕對不能做某種事的。我們這些人,也什麼事都幹了。」
「你們這些人?」
「對,我們這些人。」他道,「我們這些『****分子』。」
我又一愣,望著他,他的面容飽經滄桑。「我是那時候跑到美國去的。」他說。
我是那以後跑出來的。我猛然感覺被接通了血脈,渾身熱血沸騰起來。
****子也一愣,笑了。「看來救你是正確的了。原來我只是想不要讓他們看到咱們中國人被那樣。」
他說得很巧妙,不是說我那樣了,而是說我被那樣了。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子又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擺擺手:「哪裡!我哪裡能跟你一樣,都落到了這種地步了!」
菅原問:「你確實沒身份了?」
****子道:「你還不信?中國人,哪裡是想出來就出來的?」
菅原道:「沒有身份也不等於就要被逮捕。這是日本島國心理在作怪。」
****子道:「也不只是日本,難道美國縱容非法滯留?」
我說:「至少你沒犯法,他們不抓吧。這就是去美國和去日本的區別,你們不是已有永久定居權了嗎?」我想起美國在「******」後的特赦。
「定居權有什麼用?」****子卻說,「確實,最初是歡迎的,但後來,說白了,沒有利用價值了。那麼我們怎麼辦?不要說繼續我們的事業,連生計都成了問題。老實說,我們大多沒有謀生手段,我們是……說『職業革命家』吧,但實際又不是,革命家是需要革命土壤的。當然我們可以教書,我本來就是教書的,我們可以做學問,但是美國並不需要你這些的學問。我們成了『喪家犬』,中共說得沒錯!」他戳戳西面,有點激憤起來。菅原勸住他,給他的咖啡裡加糖。
「倒是當初留在國內的,那些怯弱的傢伙,他們倒好了,現在一個個活得滋潤得很,享受著政府津貼,」他對菅原,「這就是我剛才沒有講完的,九十年代以後,中共採取了經濟誘惑政策,對知識分子,就收買,把他們養得白白胖胖,骨頭酥軟,他們成了既得利益者,又有社會地位,又有物質利益,還有學術地位,一個個都是學院教授、著名學者……」
菅原補充道:「他們代表主流,甚至,他們代表中國學界,我們接觸的只能是他們,他們手上掌握著資源。」
「也確實,」****子自嘲地點頭道,「他們確實是學者。雖然他們的資質絕對不如我們,他們本來都是些我們看不起的庸才,但這麼多年來,他們在安逸的環境裡,有科研經費,他們也確實做起了些學問,倒是我們在外面顛簸,一事無成。反過來他們倒可以笑我們了,說我們沒學問,只是一些政治動物。輸得一點不剩。一個人的可悲,不是因為他被否定,而是被否定了還無話可說!」
我猛被觸動。這也是我常感覺的。不僅是在日本,在中國,我也混不好。國內知識分子是墮落,我則是失落。我無法苟且,也許這正是我落到如今這地步的癥結。我說:
「唉,還能說什麼?我們沒有申訴的理由。我們要跟人家比尊嚴,我們有什麼尊嚴?我們何嘗有過尊嚴?我們自己國家都不給我們尊嚴,我們怎麼向人家國家要尊嚴?」
「不是說現在中國國際地位越來越高了嗎?」****子反諷道,「你看大陸報紙、電視,天天在說經濟騰飛啦,崛起啦,大國啦,儼然挺有尊嚴,哈哈!於是大家都能心安理地過好生活了,精緻的生活,精緻的學術,你看那些知識分子,在談論學術規範時,儼然不覺得自己是金絲雀寵物。大家都滿足於既得的利益,好像歷史可以不必清算,一個不清算歷史的民族,有真正的崛起嗎?」
「這確實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菅原道,「屈辱如何轉化為尊嚴?妥協之下的獲得。而且不可否認,這妥協確實獲得了。不可否認,中國經濟強大起來了,這對你們,確實是一種尷尬。當你還在水裡糾纏的時候,對方卻已經游上岸了。這就是他們最大的成功。於是他們可以振振有詞:假如沒有安定環境,經濟發展是不可能的;假如當初亂下去……確實,對不起,」他對****子,「也許我的話您不愛聽,但目前中國確實有不小的發展,當然是在經濟上,但假如沒有經濟基礎,一切還可能真的無從談起,就像當初的韓國,現在走出來了。承認專制,再從專制下走出來,也許還真是『東洋宿命模式』。日本戰後,還是被佔領的……」
我猛地記起佔領下的日本,那些骯髒事。我應:「那是你們日本,不等於日本人可以,中國人就也可以!」
菅原驚訝地望著我,也許他沒料到我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這跟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並沒多大關係吧?人沒有絕對就要這樣做的,絕對不能那樣做的。就看你如何認識了。」他瞥了瞥****子。****子紅了臉。
「日本人跟中國人就是不一樣!」我嘲諷道,「也許也可以稱為文化不同吧!」
菅原道:「日本文化是深受中國影響的。當然有區別,但是許多東西,特別是智慧是一脈相承的。中國也有一句話:以柔克剛。還有一個說法,剛則易折。比如你們中國的書法。蔡邕《九勢》說:『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毛筆是柔軟的,可是它卻能寫出有『勢』的筆劃來。」
我一怔。
「歷代書法理論,幾乎都提到了這個『勢』。用筆之法的關鍵是要識勢、得勢、逐勢、順勢。」
我學書法這麼久,沒有想到這。也許我只是機械地理解「勢」,包括我的老師郭會計。也許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我不能接受這種理論,不是因為理智,而是因為情感,我堅決不能屈服。我叫:「你們日本人懂得什麼書法真諦?書法是中國的。我就是搞書法的!」
為了壓倒對方,我把自己拔高了。菅原道:「哦?原來是書法家啊!失敬,失敬!」
我沒有否認。就讓他認為我是書法家吧!但是他仍說,只不過謹慎地:「但是對基本原理,我們還是瞭解的吧?對了,」他敲敲腦袋,說,「我手頭有不少資料,你會看日文吧?」
我點頭,想說:「一點……」陸先生打斷他:「我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別信他的!侵略了人家,還要人家說侵略者有功,跟那邊一個邏輯,強暴了人民,還要人民說快樂!」
「不是我的觀點,是你們中國人的。」菅原解釋道。
「那就是『漢奸』。」****子又說,「被強姦,還強姦出快感來了!」
「『漢奸』不是個科學概念,因為它不客觀。」菅原道,「客觀,真實,才最關鍵。比如您,陸先生您也談到了,你們『****』裡的某些人,喜歡捏造事實,不擇手段,不管是不是******,不管有多麼正確的目的,但是用不真實的手段,就不可取。這手段也會導致****。」
****子爭辯道:「****是因為首先有了****,人家用****對待我,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
「但是總得尊重事實!」那個中華商會的齊先生忽然插嘴道,「比如一些中國人偷渡客,被人家的警方抓到了,就聲稱因為『**********』被迫害了,問他們什麼是『**********』,他們卻不知道……」
我承認,但是我受不了他這麼說,這個傲慢的傢伙。我正要反駁,****子攔住我,反問對方:
「他們怎麼可能知道?中國輿論工具控制在誰的手裡?什麼是事實?有話語權的可以控制事實,而沒有話語權的只能沉默,事實只能被遮蔽,就是你們,不也可以漠視這種事實嗎?」
齊先生道:「但是我們畢竟知道……」
「你知道,當然你知道,你比中國普通平民百姓都知道,你們知道了,還要親大陸……」
我愣,這些親台的人,什麼時候又親大陸了?
「……在國際上製造影響,所以你們更沒良知!你們只會歧視像王先生這樣的百姓,只知道哈政府。對不起,齊先生,也許我不該說你們,但是這是事實。你們甚至比大陸那些卑恭屈膝的知識分子更加無恥。他們也可以說為處境所迫,你們則沒有,你們可以自由選擇,可你們卻選擇了向『左』轉……」
「這只能怪阿扁!」齊先生脹紅臉,辯道,「誰讓他搞『****』?我還是中國人,他不承認台灣是中國,把台灣收起來了,我們往哪裡放?我們的根在哪裡?我是河南人,********一旦不存在了,我該如何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