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50章 第三部 (17)
    我不知道沒簽證滯留為什麼要被看作違法。可明顯的是,這個國家就有這個法。因為你違反了這個法,所以你也被推定可能違反其他法,在這裡,鋪天蓋地報道非法滯留的中國人刑事犯罪,好像非法滯留就有刑事犯罪的嫌疑。一個外國人喜歡上了你的國家,希望在你國家滯留,有什麼錯?為什麼不應該歡迎他?但這是人家的國家,人家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沒有你講理的地方。怪只能怪自己為什麼要去投奔人家?

    我想找大使館。老蔡啐道:

    「想什麼哪!虧你想得出!沒死找死!我們這些人跑出來,國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已經謝天謝地了。國家就是我們的爹,放孩子一馬。這下孩子還七搞八搞,被人家揍了,還敢找爹?被爹辟啪摔兩巴掌,拖回去!寧可被人家揍兩下算了。」

    老蔡活得太明白了。我們是沒爹的孩子,我們沒有背景。復仇需要背景。「鄭人相驚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則皆走,不知所住。鑄刑書之歲二月,或夢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余將殺帶也。明年壬寅,余又將殺段也。』及壬子,駟帶卒,國人益懼。齊、燕平之壬寅,公孫段卒。國人益懼。齊、燕平之月壬寅,公孫段卒。國人愈懼。其明月,子產立公孫洩及良止以撫之,乃止。子大叔問其故,子產曰:『鬼有所歸,乃不為厲,吾為之歸也。』大叔曰:『公孫洩何為?』子產曰:『說也。為身無義而圖說,從政有所反之,以取媚也。不媚,不信。不信,民不從也。』及子產適晉,趙景子問焉,曰:『伯有猶能為鬼乎?』子產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憑依於人,以為淫厲,況良宵,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之孫,子耳之子,敝邑之卿,從政三世矣。鄭雖無腆,抑諺曰『蕞爾國』,而三世執其政柄,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族又大,所憑厚矣。』……」

    何時「所憑厚」?何時能復仇?

    我要復仇。但是我還不能,我還沒有找到我的女兒。待我找到女兒了,把她安置好,我就不顧一切了。怎麼安置?就是死。想想當初臥軌沒成功,也是幸事。我不能跟女兒一起死,我得留下來,復仇然後死。這下更需要復仇了,我的女兒已經被玷污了。這是更大的仇!

    我滿街尋找。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我想,即便找到的是女兒的屍體,也是好的。我的眼睛會不由自主地更關注街邊角落,那裡才可能隱藏屍體。

    有時候,會因為想到她反正已經死了,鬆懈下來,不再急著立刻要把她找到。我甚至不再去想她,渾渾噩噩,好像我根本沒有這個女兒一般。我的尋找,成了一種閒逛。我女兒出生以來,我從沒有過這麼輕鬆。不,自從有了我的生命以來。但一天,妻子電話來了,問起女兒。我說挺好。妻子叫:

    「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妻子哭道:「我沒想到你還會騙人!我被你騙了這麼久!你這個騙子!」

    原來女兒給她電話了。但是她說女兒不告訴她具體在哪裡。我也無從聯繫她。這麼說,女兒她還活著。我知道她在哪裡。我又開始焦灼了,她還在這世界上,還被人操著,我還在充當著被操的她的父親的角色。

    我問妻子可知道女兒在哪裡,她說,女兒不肯說。

    我又開始急急尋找。乘電車,一站一站下來找。從東京找到了川崎,又找到了橫濱,然後又折回來往北,再往東,去千葉。見人就問:「見到我女兒嗎?」

    「你女兒?你女兒是誰?」

    「女媧。」

    對方搖頭,奇怪地瞥著我。他是陌生人,即使告訴他「女媧」,他怎麼知道?但我還是問,見人就問:「見到女媧嗎?」

    「女媧?」

    「我女兒。」

    搖頭。又抓住一個:「見到我女兒嗎?」

    對方抱歉地擺手。

    「見到我女兒嗎?女媧。」

    茫然的臉。

    「請問,見到女媧嗎?」

    對方一怔。「是那個……補天的女媧?」

    「是是是!」我叫,儘管我知道不是,女媧是我的女兒,但這是好容易能跟我多說幾句話的人,也許再說下去,線索就出現了。對方說:「對女媧補天的神話,我也很感興趣。中國真的有五色石嗎?」

    操,哪有興致跟他閒聊!

    「見到女媧嗎?」

    對方愣愣地望著天空。「女媧,在補天吶……」

    原來是個流浪漢,一個醉鬼。日本社會流浪漢越來越多了,經濟不景氣,無力回天。我也是流浪漢。

    「你看,天要塌下來啦!快補啊,補啊!」他仰著頭,說。

    我笑了:「補啊,補……」

    也許所以有這個神話,是這個的祖先意識到了什麼?當初我給女兒取這個名,也許潛意識裡也希望補什麼,為我補,為她自己補,讓她為我補,到頭來卻一塌糊塗,反而給我捅了更大的禍。

    「她很認真地做著,」那醉鬼又說,「你看到她了嗎?看到她的臉了嗎?」

    我當然看到。我看到女兒的臉。滿街都彷彿是這張臉,我在節上走著,這個是,那個是,這個肯定是了!我撲了上去,揪住她。她驚叫,掙脫。你還想逃!這下休想了!終於讓我抓住了,我緊緊抓住她,我叫:「女媧!女媧!」我用中國話叫她。而且,我分明聽到她應了中國話。人們圍了上來。他們聽不懂我的話,也聽不懂她的話,聽不懂,就無從插嘴,也無從質疑我。他們只是面面相覷:「中國人?」

    「怎麼會這樣?」

    「他病了?」

    是的我病了!我要死了!我已經無路可走了!我也看清這女孩不是我女兒。

    「可憐的……」有人說。

    可憐?我忽然生出念頭:我可以利用他們幫我找女兒。他們這麼多人,總有人知道我女兒在哪裡的。他們可憐我,就會說的。我緊緊抓住那女孩子,用日語嚷:「你不是,那麼你告訴我女兒在哪裡!」

    她不停地擺手,臉色煞白,話也不能說了。看來她是被嚇壞了。我有點可憐她,因為她像我女兒,我更能可憐她。對不起,姑娘,我知道對不住你,可是我只能這樣了!這麼多人,總有人提供我線索,蛛絲螞跡。我揪著她,卻瞅著大家。人越聚越多,一張張臉,一張張嘴,一個個腦袋。可是這些腦袋中夾進了警察的大蓋帽。警察來了!我慌了,企圖逃,可是我逃不了,他們已經抓住了我。我只得叫:

    「我要找女兒!你們不能對我這樣!我不是無賴,我是教師,我是教師!」

    我已經早跟教師不相干了,但是這下我只能搬出它來,我知道在日本,教師受信任,或許我可以逃此一劫。

    一個人撥開人群,把那女孩摟住。他說,這女孩是他的女兒。他向警察出示證件,又從女孩衣袋裡找出女孩的證件。警察似乎仍不信,他後邊一個人出示了他的證件。那個人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儀表堂堂,頭髮花白,像知識分子。

    警察相信了,他們要單獨帶我走。女孩父親忽然把嘴湊在我耳邊,問:「你是中國來的吧?」

    我一愣,點頭。

    「我也是中國人。我是從美國來的。菅原先生是東大教授,我的朋友。我們願意幫您。」

    他憑什麼要幫我?難道就因為同是中國人?我還對她女兒那樣。可是我確實需要他幫我逃離,讓那日本人幫我解脫。日本人信任日本人。

    他對那個叫菅原的說了句什麼,菅原爽朗地笑了起來,對警察:「他們開玩笑來著,她是我朋友女兒,他是我的另一個朋友,」他戳戳我,「剛才還在那喫茶店裡……」

    果然,警察放了我。

    他們帶我回那喫茶店,為了讓警察相信,我只好就範。他們剛才就在那裡喝茶的,那女孩跑外面玩了。

    13

    女孩明顯對我心有餘悸,不自在地坐在我對面。她父親索性讓她去雜誌架上翻雜誌。

    我發現,喫茶店裡還有一個人,穿著考究。他只是禮貌性地向我點了點頭,神情冷漠。那個從美國來的道:「就知道你不會出去。」

    「不扎堆。」他說。

    「中國人的壞習慣?」美國來的人打趣道,「中華商會的,」他介紹道,「理事,齊先生。按流行的說法,是『老移民』。」我想起了李昌盛。他一定也覺得我丟了他們的臉了。

    印象中這個「中華商會」是親台的,所以他更有理由鄙視我了。美國來的那個中國人態度截然不同,很熱情,他甚至不能在座位上安安靜靜坐住,不停地挪動屁股。他自我介紹,他叫****子,是從美國來東京大學當訪問學者的。一個學者,為什麼要救我?也許就因為他也有個女兒?他也有我這樣的不幸嗎?

    我也曾是知識分子,這些年,這個身份早已被淡忘,就連在女兒面前也保持不了。

    ****子問我:「聽您剛才說,您是教師?」

    我說,是在中國的時候。他似乎對我更友好了些,說:「我在中國時,也是教書的,北大。」

    哦,我只是個中學教師,我想,低頭不語。

    「出了什麼事了?」他又問,「女兒走失了?」

    我點頭。那日本人說:「也許我們可以幫您找。」

    那日本人居然操著純正的中文。****子說:「菅原先生是東洋問題專家。」

    我知道,日本的「東洋」,指的是東亞。菅原說:「可以向警方求助。」

    還找警方?當然,他不知道我的情況。

    日本人真是什麼也不懂。我回絕了。菅原說,警方有義務的,堅持要找警察,我只得說了,我沒有身份。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