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師,我們可都是因為你才到這地步的!你不能沒良心啊!」
我愣。是的,不能沒良心。可是我女兒掉在日本人手裡。但是出去了,就能解決嗎?只能我單獨被遣送回去。要是當初根本沒有出來就好了。但是不出來就好了嗎?我明白了,其實我不是怕女兒掉在日本人手裡,而是怕她單獨掉在日本人手裡。與其說是我恨日本人,勿寧是我恨自己不是日本人。要是自己也是日本人,或者像東北「殘留孤兒」那樣,我是日本人,我能好好在日本呆下去,誰不喜歡好好過日子?跟自己的女兒一起好好過日子?
門在顫動。越不開,警察越懷疑。警察開始破門了,眼看守不住了。大家開始跳窗。我慌慌張張也要跳。跳下去,不死就逃,死了就算。可是怎麼可能算了?我的女兒還活著。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但不管怎樣,我也逃不成。窗前已經堆滿了人,根本無法靠近。李思寥倒是被推在前面。他戰戰兢兢,不敢跳,後面人焦急催他,一個索性把他的腿搬上來,丟了下去。警察破門而入了。好多警察。仍然有人在跳。警察叫:
「都不要動!」
警察們的皮靴後面,我看到了我的女兒。她仍然躺著,靜靜的。
10
我向女兒撲去。警察攔住我。我說我是她父親。也許因為這,他們沒有提出查我的證件。也許因為忙著急救。警察拿著報話機喊。急救車來了,我和女兒一同去了醫院。
也許我不該也爬上車,這是溜走的好時機。幾個被抓到的中國人向我投來目光,我知道他們在為我惋惜。但是他們沒有女兒,他們不知道一個有女兒的父親的心。
到了醫院,警察向我要證件。先是要女兒的證件,要保健卡,沒帶,又問外國人登錄證,也沒有,繼而問我的證件。
我也說匆忙沒有帶。他們讓我回去取,我說不願意離開我女兒。我撲上急診室,喊著要和我女兒在一起。他們說沒有證件,如何搶救你女兒。「沒有證件就不搶救了嗎?見死不救!」我喊,忽然我靈機一動,「她當然有證件,可我怎麼知道放在哪裡?這麼大的女孩子,她的東西都是自己保管,你們日本孩子不也是這樣嗎?……」
居然讓他們相信了。我又說:「我願意交預付金!請求你們不要耽擱,救救我的女兒!我們到底犯了什麼罪?人都快死了!我們人都在這裡,又不會跑走!」
警察也讓步了,說回頭再來。
他們再來,我仍然拿不出身份證明。女兒還有,但這更糟。我會獨自被遣送回去的,她一個人留在這裡。這是我一直害怕的。當然我暫時還可以以她的護理人名義留下來,但是一旦她痊癒了,不需要護理了,我就得回去了。假如她的傷不會痊癒,那就好了,我就可以一直跟她呆在一起,或者一起回去,我作為父親,可以因為要陪她而跟她一起走。
可是她醒來了,她就會記起發生的事了。她會恨我的,她會讓我陪著她嗎?再說那個李思寥還會找上門來的,他花了那麼多錢,我女兒已經跟他拜了天地。除非她不醒來,一直不醒來,但不醒來,她就可能死。
死倒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她醒過來了。見到我,像見到魔鬼一樣尖叫了起來。女兒好像她不認識我了。我一靠近,她就叫。護士讓我先到外面去。她們懷疑地瞅著我,好像在問:你真是她的父親嗎?
我不是她父親,我是魔鬼!我對不起她。我沒有資格靠近她。我退到門口的牆邊,噗地跪了下去。
眼淚從女兒的眼角淌了下來,靜靜的。她不再鬧了。
一會兒,我又走近她,牽她的手。她也讓我牽著。我換成了握,她也隨我。我又換成了摸。我知道她認我了。我幫她擦去眼淚。她說:
「我不要……」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也許經過昏迷,她把頭緒理出來了,她明白了。她又咿咿哭叫:「我不要,不要……」
我點頭:「好……」
女兒破涕笑了。「我要見達グヒモ。」她嬌聲說。
我愣。「好……再說……」我說。
「我就要見!」她叫。
她迫不及待。也許她已經不信任我了。可是我怎麼能?她的叫喊招來了外面的護士。她們警告說,病人不能受刺激。我只得說,我電話聯繫看看,裝模作樣摸出手機。
她說:「我自己打!」
怎麼可能?一打,我另一台手機就響了。我不讓。她要。她似乎徹底明白了:
「你就是不讓我見達グヒモ!」
我想辯,但我沒有辯。
護士進來道:「不要吵了!請你到外面去。」
我還是被隔離出來了。想想,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不要說打電話,警察還會再來的。女兒已經醒了,看這情況,我一旦被查出是非法滯留,完全可能被單獨遣送回去。那就完了!
我決定,背女兒逃走。
該怎樣讓女兒跟我走?她不是希望見佐佐木嗎?就跟她說要去找佐佐木。先出了醫院再說。但出了醫院,去哪裡?最好有人接應。我給王國民打手機,但響著沒人接。老蔡、依寶弟沒手機。我又給輪打,輪立刻掐掉了,大概害怕是警察,畢竟我落入了警察之手。又打了幾個人,要麼跟輪一樣不接,要麼就是關機。中國人,一盤散沙!
只能先走再說了。凌晨三點,正是好時機。樓道外很靜,值班醫生進了休息室,只留下兩個護士在護理站甕甕說著話。我把女兒推醒,告訴她,我們要走,去找佐佐木。她驚喜地幾乎要叫了起來,我連忙摀住她的嘴:「別作聲,讓他們知道,就走不成了!」
我眼睛指了指外面。女兒懂事地點頭,起來。她還有點暈,但是她仍支撐著起來了,我真感謝她!她還是很乖的,很懂事。現在想來,就是很配合我。從把她騙嫁到逃走,我利用了她的幼稚、單純。所以她很乖。她說,要給佐佐木先掛個電話。我說不行,怕護士聽到。
我們溜出了病房。經過護理站時,我們貓腰從櫃檯下爬過去。順利地來到了門口。門關著,就爬門。先把女兒托上去。女兒,老爸雖然老了,但還行!老骨頭還中用。
順利出去了。女兒立刻就要打電話,我說:再走遠點!走遠了,她又要打,我又推說,人家在睡覺,你難道不體貼他嗎?反正能聯繫上。我們這個樣子,在街上耽擱,要遇到警察盤查,怎麼辦?你爸已經黑啦!
她不吱聲了。她很乖。我卑劣地利用了她對父親的信賴。
我們得先找個地方呆著。「陣地」是回不去了,勿寧自投羅網。旅館吧?身上已沒有錢了。沒有地方可去,這莫大的東京,沒有我一個藏身之地。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老東京」了。別人的東京。
我想起當初滿東京找女兒的情景。這下女兒就在我的背上了,仍然沒有出路。只能先找個偏僻的地方躲著。可是,到時候她仍然要吵著見佐佐木。以前有房屋遮掩著,不怕她鬧,還有老蔡、王國民、水仙嫂他們幫著,如今只靠我一個人,怎麼能鎮住她?又在這大街上。東邊的天上有點亮色。
一輛汽車橫衝過來,我慌忙躲避。好險!定下神來,忽然想:被撞死,也許還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已經到了這地步了。已經不可收拾了。我女兒,她已經跟我在一起了,我們可以一起死,一切都了結了。也算是父女了結善緣。去陰間了,爸爸再給你賠罪。
其實死倒沒什麼。看透了生的這層紙,人不是非得活的。可要是一個死了,另一個不死呢?跳河吧?可是沒有河。東京的河怎麼這麼少!我這才發現。
我不知道走到哪裡了,完全不認識的路。前面隱約有一排陰影,好像河道的綠化帶。我想那裡走去。不是河,是鐵軌。我的心一裂,耳邊鈴聲光光光光作響。那是我以前經過鐵路線道口總會聽到的聲音,路卡放下來了,電車從面前呼嘯而過。有一次,一對男女臥軌情死,血肉橫飛。無論多少人,都會被鏟掉。
這裡更好,不是道口,不會引起注意。可是時間還早,首班電車還沒啟動。我說這裡安全,我們坐一會兒吧。我們坐在鐵路邊的坡上,我算好了姿勢,車一來,我就挾著她腋下,縱身躍下去。
她當然不知道。她拿手梳理著頭髮,望著遠處。遠處的天更亮了點,我驀然發現,能看到富士山。
晨風吹拂,很清朗。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好了,好了!我為她撩好亂髮。她真漂亮,女兒,爸爸愛你!
恍然間,感覺我們就是那一對情死的戀人。
富士山背後的天更亮了。我忽然想,該給她媽媽打個電話。這些日子來,完全把她撇開了,好像這世界上只有我們父女倆,這婚事只是我和女兒之間的事。可是,我一拿起電話,女兒她又要吵跟佐佐木打電話。其實也無所謂,打了他們也見不到了。可是我仍然不願意讓他們說話。這裡只有我們倆,我不能容許第三者插進來!
彷彿鐵軌在動。時間差不多了,以前,每天上午我都是坐第一班電車去上班。我重新審定好姿勢。果然有了電車的聲音。我看到了電車。雷霆萬鈞。我想起少年時讀到的歐陽海故事,一顆少年的心被震撼了,直想像歐陽海那樣去死。那與其是惋惜生,勿寧是傾慕死。
那時代瀰漫著慨然赴死的氣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中國人只能向死。置於死地而後生。我猛然挾起女兒。好像操作起來有差距,最初沒有把她挾起來。再一次,仍然沒有。她是個活人,是個成年人。她叫爸爸你幹什麼!我索性把她抱起來。她似乎徹底明白了,大叫起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頭鑽在她的肚子上,把她頂起來。可是我邁不動,她太重。但我可以把她扔出去,即使只是她死,她先去,我再去……
車剎住了。跑下來很多人。他們向我擁來。我慌忙牽著女兒逃。女兒也慌張地逃。可是她不要我牽她,她自己跑。那些人咬住我,我拚命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回頭看,他們不見了。
女兒也不見了。
11
我怎麼也找不到女兒。當然,她本來就是要逃離我的。我在她的眼裡,已經是徹頭徹尾的魔鬼了。
忽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那台謊稱佐佐木的手機。是她的聲音。聽到我聲音,她不吱聲了。原來她以為這是佐佐木的,她在給佐佐木打電話。我叫她,她不應。我怎麼叫,怎麼哀求,她都不應。好像那邊根本無人一般。很久,電話磕地掛了。
她已經完全不信任我了。信任不信任倒無所謂,可怕的是她不在我手裡。她居然能記住這個電話號碼。也許是因為她相信是佐佐木的。她既然能記住這電話,就一定也能記住佐佐木的真電話。下面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了。
我只能巴望著她再來電話。可是沒有。我盯著手機,抱著手機,它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天過去了,晚上來臨了,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了。但也許她還沒有聯繫上佐佐木。又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即使再僥倖,也不可能了。
我想像著他們見面了。她一見到他,就投進他懷抱。他把她攬進懷裡。她在哭,他卻在笑。她看不見他的笑,她的頭埋在他的胸前或肩膀上,他的臉朝她後面。是的,他在笑,得意地笑。他是個勝利者,他勝利了,我失敗了,她是他的戰利品。也許她只是他的戰利品。他愛她嗎?他既然愛她,卻那麼久沒來找她,他是玩玩的。這更糟糕。既然你自投羅網了,我也不拒絕。男人總是這樣德性。他把她的臉仰起來時,他收斂了笑,瞅著她,做出很痛苦的表情,玩弄著她的臉。這是一張中國女孩的臉,熱烈而又羞澀,沒有經驗,她的眼睛看他時,還有點躲閃。他們接吻。接吻時他的眼睛仍然是翕開著的,瞥她。她卻真閉著眼睛陶醉了,像個貪婪的孩子。原來那邊的女孩子是這樣的啊!日本人常會稀奇問我們,中國人洗不洗澡?用不用抽水馬桶?中國女孩剃不剃腋毛?他尋她腋下看,她沒在意,她已經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他沒有剃腋毛。我忽然懊悔,我為什麼不叫她剔腋毛?
他開始摸她。她哼了一聲,讓他摸。他的手更不老實起來了,開始摸她的胸,她的腹,忽然開始抄她的褲腰。這是男人的最終目的。然後進入了她……
完了,徹底完了!
聽說日本男人的生殖器是有倒杈的,像狗的一樣。我本來不相信這種說法,但我現在想到了,堅信了。因為我堅信我女兒肯定已經無可挽回被進入了,我不能不想到接著的情形。
假如進入,就拔出來,就結束,也多少值得寬慰。可是有倒杈,是拔不出來的。那就意味著一直在裡面,一直搞。我的心簡直被撕裂了。
我聽見自己在叫,但卻是被壓扁了的球的絲絲聲。完了,完了,徹底完了。我甚至已經不去想了。
我走啊,走啊,走到一個河道邊。有河了,女兒卻不在了。我躺在草叢裡睡覺,突然,我手機響了。
我跳起來。卻是那個李思寥的聲音,他向我要女兒。我叫:「我都不知道哪裡找!她死了!」
李思寥叫:「死了?那我怎麼辦?」
「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花了那麼多錢……」
操,他還惦記著他的錢!「人都死了,還錢!」我叫,把電話摔了。
有一天,王國民來電話。他已經和老蔡接頭了。我們約在大森車站碰頭。那天,他沒有擠在那屋子裡,而是扒開樓道盡頭窗戶,跳出去。跳到鄰居一戶人家的房頂,又跳進那戶人家的花園。那家日本人關上門,喊警察,他又跳上屋頂,到另一家的屋頂,就這麼逃走了。他得意道:
「活人還怕被尿憋死?」
我說:「要死了就好了,活著,就被人這樣,那樣!」我幾乎要說「被人操」。
他說:「什麼這樣那樣?不是還沒進洞房嗎?還是處女!
他說話總是這麼刺耳,但是這下,這話卻恰恰刺破了我的憋悶,我撒野叫起來:「處女個屁!正被人家操著呢!」
對方一怔。也許是從沒聽到我這麼粗野說話。對方倒有點畏縮了。一會兒,他試探地問:「『死鳥』找你了?」
「他找我又怎樣?」我叫。是的,他找我了,但我沒心思跟王國民說這。王國民理解錯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