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民道:「哦,你不是趁火打劫,你就是放火的,你是『漢奸』!」
李思寥道:「你說什麼呀!」
王國民道:「你不是『漢奸』嗎?你是被日本人培養出來的,將來還要為日本人做事,還仗著日本人給你的權勢,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強娶我們中國女孩。我今天倒要看看你這個『漢奸』的傢伙比日本人短多少,我要看看你這個『死鳥』是真死還是假死……」
說著他就去解李思寥皮帶。李思寥掙扎,把身子趴過來,藏著私處。王國民把他翻過來,但是他又趴過去。王國民叫大家過來幫忙。大家紛紛圍了過去,把他的手腳壓住。老蔡連忙又過去勸,叫:「新郎被剝褲子,像什麼話!」
沒人聽。老蔡又轉向我:「這可是你女婿呀!」
我感覺大家都瞅著我。我該怎麼辦?當然假如我能喝一聲,表明這是我的女婿,王國民也許能撒手。但是我有勇氣承認這就是我的女婿嗎?我的寶貝女兒,到頭來嫁給了這個人,怎麼會到了這種地步了?
我聽到李思寥叫:「你們不能這樣!今天我的喜日子,我不跟你計較。」
我發現他的眼睛在瞅我。你瞅我幹什麼?今天是你喜日子?今天是你的鳥喜日子!我把女兒給你,我真對不起女兒啊!你這個軟蛋!你讓我吃虧也就罷了,你還讓我難堪,讓我無地自容。我沒有制止,什麼也不說。
我瞧著李思寥的外褲被扒下了。我倒感覺自己好像個局外人了,饒有興趣地看著熱鬧。我頭腦一片空白。死鳥開始罵了。從來沒有聽見他罵,這下他罵了,還罵得很凶。他罵:「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這罵更刺激了王國民。「你會操我十八代祖宗?好啊!看你操!你操!看你鳥有多大,能操!」
他不用剝了,用扯。我現在還清晰記得那內褲被扯下來那一剎那,跳出一片雪白的腹部。只有腹部,沒有看到別的。那腹部下面我們每個男人都有的東西,沒有看到。王國民把他的腿抬高,那東西終於羞羞答答出現了,很小的一點,像嬰兒,像個小玩具。
大家驚叫起來。王國民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死鳥!」
李思寥強辯:「不是!」
王國民道:「不是?好吧,我也聽說死鳥還是活鳥,跟大小沒關係。小的能變大,才是活鳥,就讓你變變吧,別到時候說咱們欺負你!」
他就伸手揉。簡直不堪入目。我把頭扭開去。我聽見大家在怪叫。一會兒,王國民道:「你還有什麼好說?你這麼個死鳥,還想****十八代祖宗?我的祖宗是誰,你知道嗎?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王英雄!」
李思寥似乎也豁出去了,叫:「還什麼抗日英雄?都把自己賣到日本當牛做馬了!」
王國民怒道:「你才當牛做馬呢!你才當日本奴隸呢!你這個『漢奸』,老子王家專打小日本和你這種漢奸……」
他唱了起來。是老家一首民謠。
這是我們老家流傳甚廣的傳說。主人公王英雄是抗日英雄,英勇犧牲在抗日戰場。他的軍隊原來說是國民黨的,四九年後又被說成是八路軍了。總之哪方勝利了就是哪方的。
英雄的名字就叫「英雄」,這也讓人懷疑這人物的真實性。實際上,五十年代在申報政府建立王英雄紀念碑時,就因為沒有足夠證明,遭到了質疑。當地人對王英雄的部隊番號也說不清楚,也許只是當地抗日武裝游擊隊,甚至只是土匪。也許王英雄只是個化名,或者是當地人對英雄的尊稱?其實當地人對王英雄的來歷也說不清楚,最後拈來扯去,推斷出王英雄是村東頭一戶屠戶家的三兒子。那兒子確實打過日本人,但是跟所傳誦的事跡相差甚遠,那些被傳誦的事跡,倒是跟許多耳熟能詳的抗戰英雄故事有很多相似之處。
一如關於日本人的殘暴行徑往往似曾相識,關於抗日英雄的事跡也往往如此。這種似曾相識,讓這個王英雄跟所有中國抗日英雄們相提並論,他們是一起的,我老家的人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這些事跡代代相傳,感覺著他就是對這個中國有功的英雄,人們頑強地相信著自己就是這個國家裡絲毫不差的一員。
這恰恰是因為自己虛弱。這裡其實歷來被邊緣化。假如把中國版圖比作一隻母雞,這裡卻只是這隻母雞的尻處。這尻,也恰好隱喻了它的歷史。長期以來我們一直敏感、不安,隱隱感覺著什麼,但是誰也不願意說,甚至祖先也沒有告訴我們,我們根本不知道。直到我們到了日本,有一次,在一個電視專題節目上得到了證實。
現代科學研究發現,生物遺傳基因是由染色體和線粒體攜帶。人的細胞核內23對染色體,其中Y染色體十分特殊,只能由父親傳給兒子,傳子不傳女。Y染色體在遺傳過程中不會出現重組,能穩定地記錄父系方面遺傳的信息。除Y染色體外,在人體細胞的細胞質中還含有線粒體DNA,它只能由母親傳給女兒,傳女不傳男。有人據此分析福建人和北方漢族人的血緣關係,發現福建人Y染色體的相同率較高,說明基本是北方漢族男性的後代,而線粒體DNA相同率很低,則說明基本是南方少數民族女性的後代。
我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印證了什麼。日本人真會扯蛋。當時我想。「陣地」裡的其他人聽不清日語,但他們似乎也明白了,也罵了起來:
「日本人,放他媽的狗屁!」
其實這並不是日本人研究的,只是日本人播放了。這揭開了我們的傷疤。史書記載,福建本屬無諸國。唐朝末年,河南光州一支漢人軍隊攻入福建,滅了無諸國。中原人殺死無諸國男人,把無諸國的女人霸佔為妻奴。他們叫她們為「諸娘人」,現在這裡女人還這麼叫。「諸娘人」不從,但是他們已經沒有男人的保護,自殺也不能,她們已經被關押起來。佔領軍將士級別高低有別,功勞大小不等,年齡長幼不齊,而待分配女子中也有美醜、老少之分,於是就採用了抓鬮的方式。「諸娘人」被集中在樹林裡,以草蓆為牆,在她們腳上繫上長長的麻繩。麻繩頭拖到了草蓆牆之外,讓佔領軍前來牽引,牽到哪根,就是哪個女人。
「諸娘人」哭天搶地,反抗不從,但是最後還是被強姦,種下了中原人的種子。我們的母親最初就是這樣被霸佔的。她們自己的男人已經被殺死了,殘留下的,也只能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度著餘生。這是個被殺了陽剛之氣的民族。
女人們生下了強盜的子女,她們不知道該不該留下他們,他們是恥辱的產物,但又畢竟是自己身上的骨肉。她們只能生下來。她們編出歌謠,或者故事,告訴子女:你們的母親是被欺凌的,你們的父親是強盜。但是那個強盜,又是自己名正言順的丈夫。
這些生出的孩子,被叫作「唐補人」,唐朝的候補男人。至今我們家鄉還這麼叫男人。我們只是候補男人,殘缺無用。
也許我當初給女兒取那個補天女神的名字,就是企圖給自己補一補?我們很明白自己的身世。我們不要被看做「唐補人」。我們急切要融入中原民族。
但其實,這「我們」仍然是很含混的。我們是王姓的「唐補人」,都說王姓是「閩王」王審知的後代,最先佔領閩地的就是王潮、王審邽、王審知三兄弟,稱為「三王入閩」。但我們原來並不姓王,我們只是小姓。明白地說,我們這個王姓是蹭的。真王姓佔據了城郭,我們只能呆在鄉下。城裡的事跟我們沒有關係。辦船政學堂了,我們沒有文化,我們也不能入學。甲午開戰了,連城裡人都無權過問朝廷,跟我們更沒關係了。戰敗了,日本人來了,城裡跟三天兩頭跟日本人打,我們也同去,被他們趕回來了。跟日本人斗很過癮哪,什麼都搬出來打了,日本人都搬來了軍艦。越鬧越大,鬧出了「閩案」。全國都來聲援,這聲援也不是聲援我們了王國民動不動就說「閩案」時怎麼怎麼了,其實跟我們沒有關係。終於到了37年,日本人全面入侵,全民抗戰了,我們機會來了。我們出現了王英雄,他不僅是福建的英雄,也是屬於全國的。當然要死死抓住,他是我們的牌坊,是我們融入的門票。
王國民的演唱激發了族人的歸宿感和自豪感,大家也跟著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拍手,感覺一句句歌詞、一下下巴掌打在日本人身上,眼下日本人的代理人就是李思寥。大家抽打李思寥的生殖器,喝彩,怪叫。突然,叫聲停住了。房東站在樓梯口。她的邊上還有一個日本女人,我認出來,就是我們隔壁樓的。一看就知道是她告狀了。
房東注意到了地上的李思寥。大家慌忙遮掩他的下身,用他的上衣擺掩上。可是房東又環顧四周,看明白了。她指著牆上的「喜」字,問:「這是什麼?」
王國民索性道:「結婚!」
「結婚?」
輪頭靈機一動,道:「是跟日本人結婚,嘿嘿!」
老蔡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是跟日本人結婚……」他還想找證明,找到了我,問:「是不是?」
當然可以說這是跟日本人結婚。不是以這名義嗎?要是把我女兒,新娘叫出來問,她一定會說,是的。可是能把她叫出來嗎?我能讓她跟日本人結婚嗎?你不讓她跟日本人結婚,卻還要拉日本人來救你,不是很卑劣嗎?我沒說。
老蔡自己說道:「就是,就是!」
房東將信將疑:「在哪裡?」
「在二樓!」輪說。輪說的是新娘在二樓。房東就要上二樓。也許輪不該這麼自作聰明,但我也沒有制止。我也沒有好辦法。而且在我心裡,有一種毀滅的情緒。房東和那女人上了二樓,叫新人在哪裡?她問新郎的名字,大家都不敢說。那女人道:
「不是說新郎是日本人嗎?」
王國民索性道:「是日本人又怎樣?不是日本人又怎樣?操中國人就不能結婚了?就是公狗跟母狗還有交配的權利呢!」
老蔡慌忙道:「你說什麼嘛!」一邊又瞅我。我倒覺得王國民這話說得痛快。雖然我忌諱,但不就是交配嗎?即使逃得過跟日本人交配,也逃不過跟中國人交配,總之就是交配。這話像一把尖刀戳進了我的傷口,讓它徹底痛,痛到不能再痛,反而輕鬆了,解脫了。這麼久來我一直在企圖彌補,挽救,遮掩,全他媽的徒勞!我要把這人肉的筵席徹底掀翻了。我笑了起來,哈哈大笑。房東莫名其妙地望著我:「笑什麼?」
「狗!」我叫。
房東沒有聽懂。這時,一聲尖叫。是我女兒的。女兒一直被關在房間裡,不覺得我們已經到那房間前了。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了。果然,房門凶狠地震動著,水仙嫂在喊她。房東警覺起來,戳著門:「怎麼回事?」
沒人回答。「你們,中國人之間都發生了什麼事?」她又說。
女兒叫:「讓我出去!」
那聲音沙啞,瘮人,簡直都不是她的聲音了。房東神情轉成了恐懼。他扭頭瞧那鄰居的日本女人,似乎希望找到支撐。日本人靠的就是群膽。但那日本女人的臉早綠了。房東的臉也開始綠了。她們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逃下樓去。
王國民還沒有意識到什麼,還衝她們喊:
「滾吧!告訴你,老子中國人也是人,也要結婚,生子!要生一打、十打,在中國不能生,在日本就能生,到時候把你們小日本給踏沉了!」
他重重跺著地板。房間裡回應似的搡得更凶了。老蔡正要奔過去,門嘩啦一下垮掉了。不知道女兒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她出現在門口,目光恐懼。「達グヒモ呢?」她叫。
沒有人回答。她直衝樓下。大家全懵了,本來一個人還擋在李思寥前面,也許是害怕,卻一閃身,反將李思寥亮了出來。李思寥也慌了,直愣愣地站著,衝著我女兒。
「你是誰!」女兒叫。
那聲音好像不是從她嘴裡發出的,她嘴巴似乎沒動,面無表情。那聲音彷彿是從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傳來的。
她驀地倒下了。我愣愣地瞧著她。終於發生了!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倒有一種安逸的感覺,好像經過了長久的死前掙扎,終於死了,好了,好了……
人影憧憧。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叫:「警察來啦!」我沒有聽明白。只看到大家紛紛逃躥了起來。我沒有逃,我很安靜,看著女兒。女兒也很靜。我們父女倆好像沉浸在水缸裡,外面光光作響,但是跟我沒有關係。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喜歡在大人不在的時候,將頭倒伸進水缸口,感覺著外面的世界。世界離我很遠,要是這樣該多好,不要讀書,不要學字,不要勵志,不會被人欺負,誰也找不到我……
誰把我挾持起來。我離開了女兒,我掙扎,我要我女兒!我瞧見有人抱起我女兒。我不肯,撲過去自己抱。幾個人一起把我和我女兒抬著,往一個方向走。前面有很多人。他們忽然又退了回來。「那邊也有警察!」有人叫。
警察!我一醒。多年來,自我來到這個國家,就怕這兩個字,預計著會有這麼一天。終於到來了。但我仍然沉迷在水缸中。誰也找不到我……
有人用日語叫:「請出示登錄證!」
大家閃進了邊上的一個房間。房間裡已經有很多人了。李思寥也在這裡。見到他,我有些清醒了。門反關上了,警察在外面敲門。警察叫:
「不要逃,我們是檢查證件的,不要怕!」
怕的就是查證。當然不能開了。李思寥有身份,他沒必要逃的,但是他也跟著逃了。他有些緩過神來了,說:「我有身份,我要出去……」
「你出去,不就把門打開了嗎?你敢!」
他不敢了。大家說:「要被抓,你也逃不了干係,你這是騙婚!」
李思寥哭起來:「我怎麼是騙婚嘛?王老師可以做證……」
大家道:「王老師,自己都黑漆漆的。誰給你做證?說你趁火打劫都不冤!」
李思寥道:「你們怎麼能這樣!」
「要不是我們這樣,你想得到我們女媧?」
女媧!我的女媧呢?我這才發現,我女兒不見了。不知什麼時候她不見了。我要出去。邊上有人把我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