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答應了,大家就忙開了。從佈置的,到用的,到宴席吃的。李昌盛又打來電話,說明拒絕辦酒宴不是他的意思,他還是很重中國人情義的,只是他老婆在阻饒。「女人讓你沒辦法起來,還真是讓你沒辦法!」他歎息道。他說他可以免費借給我們一些所需要的東西,包括給介紹司儀。不知道他是良心上過不去,還是害怕王國民將來去他的店騷擾他。
王國民有了面子,也就不計較了,向對方借了需要的物件。有的東西還真不容易弄到。
大家幾乎天天晚上碰在一起,只要沒有去打工,在家,就聚在老蔡房間。一邊商議婚禮的事,一邊喝酒。婚禮前一天晚上,王國民喝得爛醉。大家讓他不要喝,他說:
「我不喝怎麼做事情?」
大家道:「喝了才做不成事情呢!」
王國民道:「你們不懂!要不喝,我早把女媧先給殺了!」
大家大吃一驚。他說:「我這叫雞飛蛋打,為他人做嫁衣裳了,為那個『死鳥』做局,他憑什麼就比我強?老天沒眼!怎麼****也跟在中國一樣,也『逆淘汰機制』呀!」
的確,誰都不滿「逆淘汰機制」,但是我自己也這樣了,不由自主地。當然王國民比李思寥贏,不管怎樣,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但是若說男人,佐佐木不也是男人嗎?他不僅是正常的男人,而且比王國民素質高,按理他是最應該被選擇的。但是到頭來卻是最不該被選擇的被選擇了。一個弱民族的思維裡,常會出現這種「逆淘汰機制」。
王國民忽然拉住我的手:「王老師,我這是看在你是王老師的份上,看在女媧是我妹子的份上……」
我感覺不自在。他大概感覺到了我的不自在,怕我啐他,他又說道:「你不要不同意!好歹也是一個鄉的嘛,一個『王』字,寫不出兩個,所以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裡,所有的女孩子都是我的姐妹,明天我要當娘家舅!」
我一愣。我完全沒想到這個。
「你要不答應,也就算了……」他最後說。
我心裡一酸。我答應了。
我答應王國民,並不只因可憐他,更是可憐自己。我這是做的什麼事?把女兒賣出去。等明天女兒就是別人的了。我們都是愛女媧的人,明天就要失去她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晚上,女兒睡著了,我凝視著她。這是我的女兒嗎?她嘴角抿了一下,沁出一點口水。這是我女兒。可是她就要屬於別人了。好在只是名義上的。
但是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名義也就等於實質了。她對將要發生的事渾然不知,也許她還在做著美夢吧?我還是她父親嗎?我居然對她這樣!我不是父親,是畜牲!我摔自己的臉。她好像聽到了,微微跳了一下眼皮。我慌忙縮住了。我怕她醒來,追問,那樣事情就敗露了。瞧瞧我還是怕敗露,還是要做下去。可見我是多麼的殘忍!
我退到屋外,又摔了自己一下耳光。夜很靜,聲音很響。我不敢。我仍然不敢暴露了。我恨我自己!我要受到懲罰。我的眼睛四處尋找,我終於找到了一把小刀。我拿起刀,往自己手臂紮了下去。
我痛。我看到血流了出來,我的罪惡,就像那黑紅的血,被釋放出來一些,我的心微微有些寬慰了。
第二天女兒瞧見我手上的傷,問。我說,不小心剮傷了。女兒說:
「爸,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不要管啦!」我故意不耐煩地叫,「趕快準備,要來不及啦!」
她又被我蒙騙過去了。可憐的女兒!我心裡說:「你啊,你這個冤家啊!」
女兒穿上我們給她準備的傳統婚紗。說實在,我不喜歡這種土不拉幾的服裝。那一年,中國國內流行穿唐裝,外賓來了也讓穿,男人穿得跟丑角似的,我就對它印象更壞了。但是這下我要利用它,只有這樣的服裝,才能名正言順地配上紅蓋頭,而有了紅蓋頭,才能阻礙我女兒識別邊上的新郎。
沒有伴娘。這也是中國的土習俗,說不要,女兒就也不計較。她也不太懂。按理應該應該新郎來接親,然後去新郎家做儀式,但是李思寥沒辦法弄到單獨的房子,就在這邊做了。按理要讓新郎坐著接親車來,接新娘,在路上兜一圈,再回來拜堂的。但是那樣女兒就跟新郎近距離接觸了,一定會被發現,就也作罷。女兒也不計較。為了迷惑她,供桌上專門弄了塊假的牌位,上面寫著「佐佐木」。新郎來時,女兒早被蓋了蓋頭,再換上李思寥家的,然後燃蠟點香。老蔡說,沒燃燭點香時,是不算數的。
女兒轉到廳上,還有些稀奇地瞧著這「佐佐木」的牌子。
女兒是我生的,我還掌控不了她了?
水仙嫂把她勸回房間。一個人坐著,她很快又心神不定了。我知道她為什麼心神不定。兩天前,只能告訴她佐佐木已經回到日本了,她馬上要見,我就仍用短信騙她,說剛回來,很忙,要向社長匯報,要馬上著手做一些急事。女兒說,要跟他通電話。我連忙把一台電話關了。女兒打過去,都是關機。好容易賴到今天。她急不可耐等著,一次次跑到門外張望。水仙嫂把她拉進房間,說,這樣會相沖的。女兒不懂,水仙嫂說,相沖了,兩個人以後就會不和了。女兒伸了伸舌頭。她還是個女孩子。
外面突然鞭炮大作。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一定是王國民那小子出的主意。果然,隨著新郎進來,輪也躥進來,關了門,對王國民道:「日本人說話了!」
王國民道:「不管他!不讓放也放完了。日本人真是處處跟咱們作對!」
女兒被放出來了。這是關鍵的時刻,可別穿幫了。她被罩著紅蓋頭。紅蓋頭好像有千斤重,她被壓得很難受,她的脖子在努力挺起來。她叫佐佐木,李思寥一驚,我示意他裝作沒聽見。她又叫了一聲。沒有得到回答,她伸手摸他。幾個人故意擋在她和新郎中間,躥來躥去。鄰近的中國人也都跑來了,亂糟糟吵嚷嚷的。要在以前,我會很厭煩的,可今天我卻很願意,我發現這亂的好,越亂就越能渾水摸魚,計劃得以進行下去,陰謀能夠得逞。
女兒似乎也並沒有完全沒攪亂,她想見佐佐木的強烈願意並沒有被岔掉。她突然抬手,我馬上意識到她要撩紅蓋頭,把她手一打。
「別讓人家笑話!」
「我要見……」
「閉嘴!」我喝,「也不在乎這一會兒。」
她無話了。一會兒?真是一會兒嗎?這一會兒過去,該怎麼辦?我希望這一會兒是永遠,永遠這樣保持下去。儀式開始了,按最老的風俗做,繁瑣,漫長。這讓我心安。點香,祖宗請下來了。司儀拖著長長的腔調,慢條斯理地擺出一道道程序。邊上黑壓壓圍滿了人,長城的城牆似的。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有一刻有人咳了一聲,馬上縮住。這些人,這些原來大多是莊稼人,平時稀稀啦啦,沒什麼紀律約束,可這下卻極其嚴肅認真。也許是被儀式所震威懾。就連女兒也被鎮住了,她再不敢造次。我忽然想,也許正是這種儀式,這樣的一個接一個的儀式,讓這個民族持續保存到今天。
拜天地。一旦拜了天地,一切就改變不了了。這是他們所相信的。這與其是因為已經申報了祖宗,勿寧更因為來自族群的約束。中國人群體裡最能威脅人的話就是:「咱們全不認他,看他怎麼過!」或是:「一個人吐口唾沫,淹死他!」
其實無論是什麼群體,什麼名稱,什麼幫,什麼同鄉會,什麼聯誼會,什麼協會,包括我們安身立命的「陣地」,包括作為祖國的「中國」,都只是一個概念,不是具體的誰,但是又是所有的人組成的一個氣團。這股氣團,你相信它,你就被它約束住;你不相信,一邁腳就出去了,特別是我們這些已經出來的人。我自信一直沒有這個忌憚,我也不想跟這個群體混下去。但是這下我也被這氣團所籠罩,它還給我群膽。我甚至也相信了這拜天地的約束力:快快拜成了天地,鑄成定局,要改也改不了了!
攝像機在拍攝著,發出輕微的吱吱聲。本來這只是為了給那個日本人看的,讓他絕望,這下似乎更添了見證的意義。
在念夫家姓氏時,司儀故意念得很含糊,一閃而過。女兒似乎也沒有注意,她的手又在偷偷掰蓋頭的折縫,我又打了一下。
我甚至希望把她打昏,在她昏迷中把儀式搞完。
一拜天地,二拜祖宗……蓋頭搖搖擺擺,那縫隙充滿了危險。好在光線幽暗。新郎新娘對拜,這下他們必須面對面。當女兒把臉朝向對方,我的心被抓懸了。我還感覺那蓋頭被噴動了幾下,女兒在跟對方說話。李思寥仍沒有回話。我馬上鎮定下來了:這不也說明那蓋頭還緊密擋在她的面前嗎?在正面,蓋頭平整地掩住她的臉,沒有縫隙。
終於結束了。一切順利,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居然這麼順利。女兒立刻被推進了房間,說是要等到晚宴後,新郎才能進洞房。女兒不願意,再次抗爭,說無論如何要見新郎一面。我凶道:
「你再說,我把他趕走!我說得出來,做得出來的!」
女兒就範了,畢竟幸福已經伸手可得。留水仙嫂陪她,實際上是監視她,千萬不要讓她出來。
09
直到現在,人們一定還忘不了那場婚宴。在「陣地」的一樓擺宴席,各家的煤氣灶都派上了用場,蒸的蒸,煮的煮,炸的炸,炒的炒,燜的燜,煲湯的煲湯,燒水的燒水,油氣煙氣在樓道和壁縫裡躥。沒有大圓桌,王國民就從他打工的地方偷來幾塊大塑料布,鋪在房間的榻榻米草蓆上,大家就圍著塑料布吃。桌面低,腳氣跟食物的味道混雜在一塊,香煙灰像胡椒粉一樣紛紛揚揚灑在菜上。
王國民不知從哪裡找來個跑房奶,端著花茶一間一間地討花彩,一邊唱:
甜茶吃千千,
插袋會去拈
紅包壓盤底
心甜眼光鮮……
討花彩,就是討錢,大家躲之惟恐不及。躲不過的,被纏著,就索性道:「眼光鮮?那麼要看什麼都看得到嘍?」
跑房奶道:「那當然嘍!」
「那麼你那裡藏著是飯團還是壽司,也看得到嘍?」
對方也是久經沙場的女人,就道:「保證你看得一清二楚!」
大家就起哄。就喫茶,又裝模作樣在口袋裡搜索錢,叫著:「糟糕,沒帶!」大家道:「沒有錢我借你!」賴不過去了,就掏出了兩百硬幣,丟在盤子裡。突然又伸手去掀那女人的衣裳。女人一驚,一個尖叫,退縮。大家喝彩起來。他說:
「是壽司,不是飯糰子,好東西,好吃,好東西!」
大家哈哈大笑了起來。王國民也大笑,跑房奶本來就是拿來糟踐的。大家糟踐乏了,沒意思了,就說,省著力氣等下鬧洞房,玩新娘。我不願意了,當然不可能讓他們這麼做。單是從安全考慮,也不可能讓他們這樣。何況這些男人本來就揣著虎狼心。我曾經無數次見到這樣的情景,我結婚時在老家舉辦婚禮,也是這樣,我堅決抵制,最後搞得大家不歡而散。這些男人哪,平時沒有機會,也許這女人還是他所垂涎的,得不到,現在要發洩。
王國民也不願意,他說不行。大家說:「你算什麼?又不是你結婚!」
王國民變臉道:「不是我結婚,今天就是我最大!」
大家記起他是「舅公」的角色,沒話了,但仍道:「就算你最大,可新娘也最小。」
王國民道:「既然我最大,就我說誰大誰就大,我說誰小就誰小,看你們敢沾我妹便宜!」
大家覺得無趣,便哼哼哈哈,不跟他理論了。
開宴。大家平時都餓得慌,或是沒錢吃,或是捨不得,這下又交了禮錢,就毫不客氣地伸手動筷了。筷子和筷子,瓢羹和瓢羹撞在一起。男人拚命地喝酒。王國民還沒坐一會兒,就端著杯子去找新郎,說:「怎麼?也不敬舅公?」
李思寥敬了。王國民又道:「不行!要三杯!」
李思寥不幹。王國民拽著他道:「你就是小氣!」
李思寥道:「不是小氣,是沒道理嘛!」
王國民道:「什麼有道理沒道理?你娶我妹,就有道理了?」
已經把酒逼到他嘴邊。李思寥還不喝,王國民就將拽在他背部的手抄過來,捏住他的腮幫,硬是把他的嘴捏開,就往裡面灌酒。李思寥掙脫著,要說話,可是一說話,就把酒喝下去了。大家喝彩著,有的還幫忙斟酒,把其他兩杯擺在桌上等著。大家咬著牙根,瞧著王國民手裡的酒,目光跟著那酒進入新郎嘴裡。三杯被灌下了,李思寥被鬆開了,他像從水裡撲哧掙扎出來似的,眼睛紅紅的,瞪著王國民。王國民道:
「怎麼?你還敢生氣?」
李思寥道:「誰生氣了?」
王國民更猖狂了:「你眼睛表明,你生氣了!再罰三杯!」
李思寥道:「不行啦!」
王國民不由分說,就又兜死鳥的脖子,一手掐他的腮。大家又忙著斟酒。李思寥手腳抓上來,大家圍上去,把他的手控制住。李思寥已有了經驗,不說話,就是酒進了嘴裡,也不鬆懈喉嚨。有人叫:「吔,還挺硬啊!」
就有人去摸他的襠。他敏感,更凶掙扎,把酒噴了出來,噴得王國民滿臉。大家全閃開去。王國民變了臉:
「你這德行,還想娶老婆?你還研究生?還學橋樑建築?我們老家有個鄭堂的故事,知道嗎?鄭堂有本事,過河,沒有橋,怎麼辦?他把屌伸過去做橋。你能嗎?你何仁何德娶我妹妹!」
李思寥道:「你怎麼罵我?」
王國民道:「操,我還要打你呢!」
就又撲過來,把他按地上打。大家紛紛跑過來勸王國民,拉他,可是拉不動。王國民一邊仍叫:「******何仁何德!」
不明白的道:「人家娶老婆,跟你什麼相干?」
王國民道:「不相干就不相干!操你何仁何德……」
開拳就揍。大家也拉不動,王國民像鐵疙瘩一樣壓在死鳥身上。李思寥完全沒了新郎樣。他說:「我不跟你說……」
「你不跟我說,我拳頭要跟你說!」王國民道,就打下去,一邊罵:「要不是日本鬼子,你想啊,賴蛤蟆想吃天鵝肉!操你是趁火打劫,你知道不?」
李思寥辯道:「我怎麼是趁火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