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44章 第三部 (11)
    整個上午,輪一直牽掛著那藏著的東西,怕被誰拿走了。要被拿走了,自己得賠;賠倒也沒什麼,要被王國民罵個狗血淋頭了:這點事也幹不清楚!又讓人家看不起自己。輪決心在這次婚禮的事上讓別人承認自己,對自己刮目相看。這人家結婚,對他是個激勵。送貨時,他有意從那個地方兜。那堆貨安安靜靜堆在那裡,輪稍稍放心了點。儘管他進去也找不到剛才藏貨的地方,但越是這樣,似乎越保證東西藏得嚴密。快下班時,日本人讓他把沒有賣掉的貨送回冰庫去。這是每天都要做的工作。日本人押著,他不能再往那個儲貨場方向兜了。他又惦記起那東西來,搶了個臨時要送的貨。板車上已經裝滿了送冰庫的貨,他就用肩膀扛著去。可是日本人仍要等他回來拉板車進冰褲。他只能趕時間,又從那裡兜了一下,仍然安安靜靜的沒有異樣。回來,去冰庫,急急應付完日本人,借口上廁所,再跑到那地方,他驚呆了。剛才還好好的貨堆,一下子全沒了。那包雞也沒了。

    輪跑去問周圍的日本人,這堆貨哪裡去了。日本人說,來了輛大卡車,已經運走了。運哪裡了?日本人指了指市場外,說了一個地名,他不知道,想再問,忽然醒悟,問了也白問,用大卡車運,能是近的地方嗎?他去找依寶弟,都是他的餿主意!依寶弟店裡人說,依寶弟回家了。他倒好,東西沒了,他居然安安心心回去了!真是跟他哥一個種!

    他想再去買一對雞,可是那個店已經關了。

    輪灰溜溜地回到「陣地」,希望先找到依寶弟,問他看到沒有。依寶弟沒有回家。他下午沒有工,他一直在找下午的工作,但一直沒找到,輪知道。那麼他跑哪裡去了?

    輪忽然意識到這是個機會:可以把責任全歸到他身上。他又想,依寶弟會不會把雞拿去賣了?他覺得有可能,從依寶弟以及他哥哥以往的所作所為,完全有可能。除了他,誰知道雞在那個地方?日本人把貨搬走,即使用叉車整墊架整墊架地搬起,東西放在夾縫中間,也會丟下來,不可能搬走。輪更恨依寶弟了,索性把事情跟大家說了,直說是依寶弟把雞偷走了。

    大家也都罵依寶弟。又想起當初我女兒出走時,他不去報警的事。大家說,等王國民回來,讓王國民把他趕出去。「這種事上能夠開玩笑!」大家說得很嚴肅。

    大概下午兩點多的時候,依寶回來了。他是被他市場日本人老闆送回來的,他病了。日本人老闆叫大家下樓扶人,大家在氣頭上,不理睬。日本人老闆很生氣,嚷:「這可是你們的同胞喲!」因為大家是為我吃氣而整依寶弟,我反而不好意思了,下去了。大家也跟著下去了,他們不是去接他,而是去責問他的。

    依寶弟臉色蒼白,確實是病了。大家問:雞呢?他點頭,又搖頭。大家說:果然是你拿了了!依寶弟向大家擠眼色,輪說:「擠什麼眼色?要我包庇你?」日本人老闆問說什麼,依寶弟就不敢擠了。

    日本人老闆說,依寶弟好像是發燒了,太冷。碰他的身子,冷冰冰的。我奇怪,就是天氣再冷,也不至於這樣。日本人又說:以後可要多穿點哦。看他已經穿得夠多了,都鼓鼓的像只熊了。平時大家不在意,他怎麼穿成這樣了?日本人老闆開車走了。大家還是把他抬上樓,他的身子裡滲出了水,滴了滿樓梯。大家把他撂在他房間,就地開始批判會。依寶弟想開口辯,但是大家不讓他說。害怕話被我女兒聽到了,我把門關緊了,讓大家小聲。

    依寶弟沒發說話,就開始解自己的紐扣。可是他手被凍得不利索。輪說:「你還脫衣服?還不把你東西全帶上,滾蛋!」

    依寶弟戳著胸口。輪又說:「冷?這麼冷血的人,冷死你!」

    依寶弟叫:「雞!」

    大家愣了。輪撲過去,摸他鼓囊囊的衣服,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大家七手八腳打開衣服,滾出兩個塑料包來。是雞!用繩子吊著,一邊一個,掛在脖子上。塑料袋裡還滲著冰水。

    輪驚喜地把它扯下來,抱著叫:我的雞呀!

    依寶弟卻哭了。原來,他及時發現了日本人在搬貨堆,他把東西搶了出來。怕被日本人看見了,以為是偷了什麼,他就將雞揣在衣服裡。他想通知輪,他沒有手機。去輪的店又找不到他,只得把雞帶回店裡。可是不能明目張膽提回店,就把東西揣在衣服裡。兩隻雞面積大,揣不下,他再找來一個塑料袋,一個袋子一隻,再找來一根繩子,綁著吊在脖子上。揣回店裡,正要爬扶梯把雞藏在更衣間,不料老闆來叫他,要他跟車送貨去北千住。他想,他不在,雞放在店裡更衣間不保險,要是丟了,輪肯定要他賠,輪不是吃素的,王國民也討厭他,大家也不會向著他。他賠不起。他只能揣著去了。

    北千住很遠,老闆自己開車。雞是冷凍的,他凍得牙齒直打顫,又害怕被老闆發現,就忍著不哆嗦,竭力躬著腰,使凍雞不會直接貼在身體上。到了北千住顧客的店,把東西卸下來,老闆在車上移貨,他在下面接,扛貨進店,人不得不挺直了,那凍雞就擱在胸口上。好在他很快就搬熱了,他還慶幸。可是搬完坐在車裡不動,冷氣就直往鬆開的毛孔裡鑽。他挺著,想逃下車說自己回去,可是他不會用日語說,他也不懂得走,只能想著很快會回到市場。可他終於挺不住了。老闆不知道原委,把他直接送回了家。

    依寶弟哭得很委屈,稀哩嘩啦像淚人似的,令人心疼。大家一邊搬棉被暖依寶弟的胸口,有人去找退燒藥。大家回頭譴責輪,輪冤枉道:「誰叫他店裡人說他已經回家了?」

    大家道:「你不會多問幾個?你就是這麼不會辦事!」

    這大刺激了輪。他叫:「我不會辦事?就你們會辦事?你們到市場給我做做看,又要打工,又要干私活,被老闆發現了,還要開除,容易嗎?要是你們,連公的母的都不會說。」

    他也哭了,拿袖口擦眼角。想想他也真不容易,市場那地方,我不是沒呆過,日本人盯著中國人,就好像盯著賊。想想都是為我的事。我擺擺手:「不要再說了。」我去撫輪,輪一掙扎,叫:「我不幹了!跟我又沒關係,我不幹了!」

    大家道:「你這是什麼話!跟你沒關係?這是大家的事!怪不得人家笑咱們是一盤散沙呢!你不幹,拉到!我們干!王老師,以後不要他干了,我們來幹!沒有他,地球就不會轉了?我們自己幹!」

    大家說「我們自己」,我的心一陣溫暖。我感覺跟大家融化在了一起。現在想起來,我怎麼會有那種感覺了?我女兒出走那晚上,我產生過這種感覺,那更多的是對大家的依戀,甚至只是出於利用之心。這下我真的是感覺跟他們融為一體了,分不清彼此,我已經不是高高在上的人了,我只是他們中的一員。我怎麼到了這種程度了?也許最初還只是出於不好意思:人家如此幫我,我怎麼能拒絕?我被推著走。漸漸的,我完全消失了自我。我甚至都不是策辦這個婚禮的主角,我把自己交了出去,交給了這個群體。我覺得他們說的都對了。

    現在想來,所以會感覺他們是對的,是因為自己實在力不從心了。當你感覺強大的時候,你可以離群索居、特立獨行,你懷疑一切,你嘲笑那些價值。但當你感到不濟,你就會想回到群體中來。這個群體有著屢試不爽的生存經驗。這個群體有著普世的價值觀,那些概念可以廉價地閃閃發光:「衣食」、「神靈」、「面子」、「尊嚴」、「民族」、「生存」、「發展」。現在想想,這些巨大的概念,我平時也不是不能接受,我也很熱衷,就像我當年參加「文革」,還有後來的「****」。雖然我後來看破了,但其實只不過從反面增強了情結。中國是個意識形態大國,意識形態無所不在,你努力逃,你反而更陷其中。意識形態情結把我們死死銬住,越掙脫,越是銬得緊。

    從小到大,我們的教科書都告訴我,意識形態是個政治問題,後來還說是哲學問題,這與其是政治,勿寧是教化;與其是哲學,勿寧是宗教。政治讓人懷疑,而教化卻讓人堅信。哲學不管取得多大的成就,它也不會提供給人著迷的理想,真理的本質是骷髏。而宗教則會告訴你有通往光明的道路。人們正需要它,不管是恐懼荒原的,還是聲稱無所謂荒原的,他們都有著固有的不安,他們需要一個閃光的神照耀。在這裡,這神就是祖國和民族,不管我們多麼想否認,我們心中都會熱望:「中國啊,你快強大起來吧!」或歎息:「中國你怎麼這麼差?」或者罵:「操!」

    在這種情緒下,每個人都有著不可擺脫的情緒,這使得我們不能對問題做細緻的區分、冷靜的分析,這裡只有對的、錯的,只有是、不是,只有敵、我。不可能獨立思考。在一個充滿意識形態衝動的群體裡,是沒有獨立思考的空間的,有的只是單向化、盲目化、絕對化,明白地說就是暴力化,對一個目標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情緒。現在想來,我們就是這樣地埋頭狂奔。

    這其實是愚蠢的狂奔。只是大家自以為很聰明。沒有人出來提醒,我們不聰明,我們很愚蠢,我們是錯的,我們不可能得逞。群體累加在一起,產生的只是愚蠢而不是智慧。三個臭皮匠未必頂得上一個諸葛亮,三個諸葛亮都往往頂不上一個諸葛亮。因為他們都把智慧交給了這個群體,個體則在這種群體的信賴中被催眠了,人的脆弱、庸懶讓人容易放棄自我,貪婪又讓人利令智昏。我們只想著成功。

    「四色」全買齊了。每件上壓一小片紅紙,用塑料袋裝了,由老蔡帶給李思寥。李思寥提著送回「陣地」來。又把雞分了,母雞還男方。怕女兒撞見生疑,東西不敢放我自己的冰箱,放在老蔡冰箱去,吃的時候到老蔡那裡拿。

    女兒發現了雞肉裡的紅印,她叫了起來:「這是什麼呀?」

    我疏忽了,應該把那片皮切掉。我只能說,是男方送來的。

    「男方?ギゲグモ?他回來了?」

    「沒有。」連忙說,「怎麼可能回來了?是他們父母派人送來的。」

    「從福岡?」女兒興奮問。怕她太興奮,這反而會生禍端,我說,是托東京朋友送來的。「怎麼可能……從福岡……那麼遠,哪有這麼傻的……」我說。

    女兒問:「怎麼我沒看見人來?」

    我說,哪天你剛好跟水仙嫂去澡堂了。她說:「你也沒有跟我說。」

    我說,這麼多事,哪裡會記得住。

    女兒瞅著雞肉,又說:「ギゲグモ他怎麼送這個?我交代他的靴子卻不送來。」

    我把這茬給忘了。

    她又去短信:

    我的短靴呢?

    別人不懂得買,等我回日本後,親自給你買!

    女兒高興了。我也鬆了口氣。

    畢竟是小孩,話題說岔就給岔掉了。她那小腦袋似乎亂糟糟的,也不知想些什麼,一會兒一個念頭。一天,她忽然問:佐佐木的父母會來嗎?我說,不會來,太忙。她說:那怎麼好。我說:也沒什麼,我們這邊,你媽媽不是也不在嗎?她說,媽媽不在,是沒辦法的,他們可以從福岡過來的。她一直糾纏這問題。要是跟她說會來,到時候我怎麼再變出兩個日本老人?

    我只得說,他們說了,等結了婚,再去福岡。

    她高興了,說她想去福岡。唉唉,到時怎麼能讓她去福岡嘛!這麻煩越攪越大。

    「我想媽媽!」她又說,眼睛紅了。

    她說要給母親打電話,我慌忙制止。

    08

    一切緊鑼密鼓進行下去。現在想來,簡直不可思議,事情怎麼就能進行下去了?在開放的國外,在21世紀,在資訊發達的日本,這種事怎麼能發生?

    現在想來,恰恰是現代資訊技術的手機,成了我們的幫兇。都說中國人善於「西學為用」,確實如此,用現代技術維護自己這個「體」。

    雖然是在21世紀,但在「陣地」,時間是凝固的。記得有一年,一個人回國探親,帶出來許多中國大陸或港台的電視連續劇,還要了一台家庭用卡拉OK播放機。國內人大為吃驚:這東西國內人早就不玩了,原來是「洋插隊」,整一個「洋鄉巴佬」。我妻子聽說了,也問我要不要卡拉OK機。我說:「日本是卡拉OK發明地,怎麼會需要?」

    但其實,我根本沒去卡拉OK店。大家也一樣。不僅因為消費不起,還因為大多數中國人不能順暢看懂日文。「陣地」裡的中國人,也大多看中國國內帶出來的影碟。國內流行什麼片,他們就也想看什麼片。但是因為不是馬上就能帶出來,往往只能看國內過時的片子。這個華人社會跟所在國的現代社會沒有關係,甚至也不如發展中的中國國內。

    雖然處在開放的世界,我們自己是封閉的。就像我小時候,我的父親總是把孩子攏在家裡,關起門來,說:「外面有賊公!」這是一種被擠壓之下的保守。即使是我,也往往強烈意識到我的身份,我是中國人,到頭來還是會沉渣泛起一般地產生了強烈的民族自尊。但現代中國沒有可擺顯的,只有回到了古代,才覺得攥住了什麼,就像嬰兒攥住母親的****。

    後來我讀到一本書,書名忘記了,談的就是這種從古代尋找自己民族的活力,稱作「新民族主義復活」。新民族主義將自己想像成是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比如1830年,希臘的民族主義者阿達曼提歐斯·柯瑞斯就說:這個希臘民族首次審視了自己的無知愚昧的慘狀,並且,它在親自衡量和祖先的榮耀之間相隔的距離之後,不由渾身戰慄發抖了。作者說:這裡的「首次」,呼應的是1776年和1789年的斷裂,但柯瑞斯的眼睛並沒有轉向未來,反而轉向了在身後的祖先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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