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打趣道:「那你為什麼還要千方百計把兒子出來?」
水仙嫂愣。「那怎麼一樣?他是沒有出來過,出來了再回去,跟根本沒有出來,怎麼會一樣?唉,中國就是那些貪官給弄壞啦,要不然,咱們中國哪裡會比他日本差?」
大家不作聲了。我也歎息。確實,這是我們的悲情。
「說了半天,還是比人家差。」那人說。
「所以呀,咱們再不能自己作踐自己了。俗話說得好:『有裙沒褲,世事要做;沒油沒燭,也要辦得燦燦光。』這下就是讓我們做『燦燦光』的時候,咱們有條件沒條件,都要做!」
大家響應。我感覺被大家要挾著。他們的心情我理解,要不是我女兒的事,我也許也會有同樣的情緒。但是至少,辦儀式讓事情變得複雜,增加了陰謀被戳穿的危險性。王國民道:「沒事,我保證可以做得滴水不漏!」
「你能保證什麼?」我說。
王國民道:「我的能力很差嗎?我說能做的,哪件沒做成?」
我承認。「到現在,手機不是還沒露餡嗎?」
別再提那手機了。雖然沒露餡,可是……但當然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戳著我的屋子:「人家難伺候得很呢!」
老蔡道:「你連問都還沒問,怎麼知道難伺候?」
我想也是,問問再說吧。果然她不願意辦中式婚禮。「那麼老土,讓人家笑話了!」
她要辦和式的。那簡直不可能。我討厭日本。趕什麼時髦?何況兩個都是中國人。但我怎麼能跟她說新郎是中國人?我說:「日本式的就不老土?那是日本最土的,都是撿中國丟掉的東西呢!」
女兒不聽。她又提出要麼按西式的做。她似乎對婚禮有很多設想。當然,所有女孩子都把這一場看得很重。所以她反應特別強烈。但其實,中西合壁也未嘗不可。只是有個關鍵問題:中式婚禮有蓋頭,西式沒有。蓋頭可以擋住她的視線。
大家只能說,中式婚禮裡有「衣食」。
女兒叫:「什麼『衣食』呀!又是老土!」
大家還勸。她叫:「到底是我結婚,還是你們結婚呀?」
老蔡道:「當然是你結婚啦,我們只不過提個建議……」
「你們?你們什麼人?」女兒道。
她又張狂了。我忍住道:「你怎麼能這麼說,大家都是來幫我們的。」
「幫?又不是來出餿主意的!你們要中式,你們自己結婚了辦去!花你們自己的錢。」
老蔡臉灰了下去。「我們不缺吃這一餐。這是『衣食』,讓神靈保佑!」
「什麼神靈?迷信死了!」女兒應。
「這也不是迷信……」老蔡道,「這是我們中國人……」
「誰跟你是中國人?」女兒道。
我知道,她說的是佐佐木。但是難道她就不是中國人了?一個被刺激了,道:「你以為你就是日本人了?」
女兒道:「就是!」
「我看你成不了日本人!」
這話讓我和老蔡都慌了。老蔡連忙打岔,對那人:「成得了成不了,不是你說了算,你又不是入管局。」
不料那人是越捏越叫的蟬。「不是入管局,還不知道了?還不就一個大學生,最多能簽幾年?」
女兒叫:「佐佐木需要簽證?你有沒有搞錯啊?」
我們更謊了。好在女兒處在對抗中,也沒察覺。她還嘲弄地笑了一下。那傢伙更火了:「是你搞錯還是我搞錯?」
老蔡要把那傢伙拉走。女兒卻來勁了,要理論到底。「我搞錯?到底是誰搞錯?」
「誰搞錯,問你爸去吧!」
女兒問我。我只能哼哼哈哈。我能說什麼呢?可是女兒仍然逼問,搖著我的胳膊。我操他媽的怎麼到了這種地步?老子不干啦!我火了,把她一甩。
老蔡又過來拉我。把我拉出來,說:「你怎麼了?古話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很快就好了,大不了就容她幾天,過了這幾天,再收拾她不遲!」
我清醒過來。
又努力說服。幾天來,嘴皮磨破了。女兒說:「達グヒモ也不會同意的。」
難道他們討論過這事?不可能。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結婚這一步。一切來得這麼突然,要是佐佐木真知道了,他還不知會不會昏掉。還好謊稱佐佐木去了美國,要不然,她一定又要求見佐佐木了。這倒是個好契機。我說,那你問問佐佐木。
她同意了。我躲在廁所裡,假佐佐木的名義回復:
我贊成你父親的意見,我喜歡中國,用中式婚禮很有意義。
佐佐木不是說過他喜歡中國嗎?中國人崇洋媚外,但是外國人卻喜歡中國最原汁原味的土得掉碴的東西。這很有說服力。
女兒還爭。我又發:
中華街好!中國肉包、青椒肉絲、麻婆豆腐什麼的,真好吃啊!
我學著日本人的語氣,說得很具體。日本人普遍喜歡中國肉包。但這也危險,那個佐佐木是否喜歡中國肉包?別弄巧成拙了。但既然已經發出去了,只能等反應了。果然,對方回道:
你喜歡中國肉包?可都沒聽你說過。
是嗎?對不起。
為什麼對不起?你要喜歡中國肉包,結婚後我天天給你做!
她會做什麼?連碗都洗不清楚。懶得跟什麼似的,這下居然為那個佐佐木,什麼都願意做了!
這麼說,你同意了?
好吧!你喜歡我也喜歡。我愛你!
操!我歎了口氣,慘淡望著廁所窗外。
李思寥提出了要辦結婚登記。我說,都是外國人,在這日本,登什麼記?他說,外國人也可以登記,去區役所。這我還不知道,對日本法律,我其實不懂。但是怎麼可能讓我女兒去?豈不是要露餡?他又猶豫了。老蔡說,等婚禮辦完後再補,到時候利益儀式也做了,她也會死心的。女人的心軟,最後都會從的。
李思寥說,那禮金也等登記後給。敢情他也信不過我。老蔡說:「總不能憑白給你個老婆吧?」
他說:「沒登記,算什麼老婆?」
老蔡說:「哦,你怕不保險啊?總比你從國內拉一個出來保險吧?那樣禮金就不要現付?到時候禮金也付了,什麼錢都花了,出來,跑了,還不照樣一場空?你以為中國登記了,在外面有什麼用?你對法律瞭解,你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吧?日本人哪裡管中國人的事?」
「那他們也不會管這個事。」他說。
老蔡說:「你這人!我們可是人活跳跳的都在你面前,人家王老師,可是堂堂的知識分子,會賴你?再說,都生米煮成熟飯了,還怕什麼?」
他黯然不語。我明白他想到了什麼。只有我知道。想想他也可憐。其實他為什麼要結婚呢?如果是我,就不結婚。但是不結婚,我能夠面對這個世界嗎?人需要臉面。我不也要臉面?其實我要禮金,只是出於臉面,並沒有太多實質性的意義。我不愛錢,我只要我女兒。或者說,我只要我自己。而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把女兒嫁給這個人,就可以保存女兒、滿足我自己。這是實質性的。
何況,我也沒有想真正把女兒交給他。老蔡不知道,我恰恰有賴企圖。因為沒有登記,所以沒能收他的禮金;而沒有收他的禮金,婚姻沒有登記,這婚姻也可以不算數。到時候我不願意了,我可以帶著女兒遠走高飛。我什麼都沒損失,什麼都沒抓在這裡。這世界大得很,哪裡能夠撞得上我們?就像那些偷渡船上的人,我至今一個都沒有遇到。離開這裡所有的熟人,逃到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在外面,即使你犯下了滔天罪惡,也沒人知道。老蔡,還有這些「陣地」的人,雖說同是中國人,中國人多了;雖說是老鄉,我又不生活在家鄉。
老蔡說,要不然為了表明誠意,讓李思寥把錢存一個戶頭,卡押我這裡,密碼李思寥自己留著。我同意。我想,到時我走了,我把卡退還給他就是了,也不虧欠他。
李思寥考慮了很久,也點頭了。
說到了酒席。錢要男方出。這沒話說。只是他聽說要在中華街辦,他又不幹了。「中華街多貴!」他說。這確實,我們去那裡,連面一碗條也不敢進店吃。但必須辦中國酒席,在哪裡不是一樣貴?
「吃日本菜,更貴,到時候客人還吃不飽。」老蔡說,「我們找個經濟的中餐館吧!」
李思寥不吱聲了。
「剩下的就沒什麼了,」老蔡道,「就是按我們這邊的禮俗,男方給女方送『四色』。」
「什麼『四色』?」他幾乎是一驚,問。
「沒什麼,就是蛋面、雞、豬腿、草魚。」
李思寥不幹了。老蔡道:「什麼都做了,就差這一項?會花多少錢?」
他說:「我們那裡沒這禮俗。」
王國民煩了,叫:「你到底要不要結?不結就算啦!王老師,我們女媧也不嫁他!」
老蔡把王國民拉到外面來,啐道:「你就別攪亂了!好容易才有了這結果。」
王國民道:「什麼好容易才有這結果啊?這結果很好啊?」
老蔡道:「那你說說還有什麼更好的?就甘心讓日本人來娶?」
王國民愣了。他說:「他日本人敢娶?我殺了他一家!」
老蔡笑道:「殺了你能逃過?還不一起完蛋?所以現在這樣,是最好的結局了,不論對女媧,還是對王老師,還是對我們大家,整座樓,還是對『死鳥』,都是好事!你就別在攪亂了!你就幫著把這事做成了,有你忙的事呢!這麼大的事,沒有你上陣,怎麼做?」
王國民被端起來了,道:「我又沒有說不做!還不都是我在做?像這種小氣鬼,不威脅威脅他,他會怕?」他闖進去,一把抓住李思寥領口。李思寥嘟囔:「你幹什麼?」
「幹什麼?是你幹什麼,還是我幹什麼?是你娶老婆,你賺了這麼漂亮的老婆,還有話說?你還算計?你還不知福?這是你自己的『衣食』你知道不知道?你別爽了還要爽,你要再爽,那簡單,老子送你上西天!」
李思寥恐懼地瞧著王國民。其實他一直沒有弄明白王國民是什麼人,也不敢問。只知道是很凶的人,估計是老鄉,一樣的福建人。反正福建人就瞧不起四川人,就連福建的上杭人也作踐他。老蔡過來演紅臉,叫李思寥趕快同意了,王國民可是說到做到的,在日本,警察都管不了中國人之間的事。李思寥支吾道:
「我又沒說不拿,只是這也要花,那也要花,我手頭一時缺錢……」
王國民道:「這好辦!我先墊。要不是因為這是『衣食』,我出又有什麼關係?」
王國民組織在築地市場打工的輪買「四色」。買不到草魚,輪說:「就用鯛魚吧,日本人結婚也是用鯛魚,沒看見那年皇太子結婚電視公佈的婚宴?」
王國民啐道:「日本人是日本人!我們跟日本人怎樣一樣?還成了日本鬼子了?你這個沒腦的!人家都結婚了,你還長不大!」
但是真的找不到草魚,還是用鯛魚代替了。老蔡說:「也是圖個吉利,鯛魚日本人能用,也說明是吉利魚。」
在買雞時又遇到了問題。日本市場上沒有活雞,只有凍雞。凍雞是死雞,死雞是不吉利的。這是原則的問題。王國民甚至想到了去農村買活雞,但是問日本人,日本人說農村也難能找到活雞,除非養雞場。打聽了半天,不知道養雞場在哪裡。我說:「算了吧,死雞就死雞。」
老蔡也說:「流落他鄉,也講究不來了。神靈也會理解我們的。」
輪趁著拉貨車出去的間歇,跑去買雞。要一對公雞和母雞,可是被處理得光溜溜的雞,冰還在面上,分不出公雞和母雞。輪想問,才發現「公」和「母」日語不會說,靈機一動,照著日本人比劃「男人」「女人」的手勢,豎起拇指,問:「男的?」
又翹起小指:「女的?」
對方愣了半天,明白了,哈哈大笑了起來。「這是男的,這是女的!」
母雞應是沒生過蛋的,他也不會說,就問:
「它SEX過?」
又覺得不對,又把手放自己肚前,劃了個大弧度,問:「懷孕過?」
日本人更笑了,應:「沒有沒有,還是處女!」
終於把雞買了,但因為要繼續回店裡幹活,不能拎回店裡,讓日本人看到了,得把東西先藏起來。輪找到了也在市場的依寶弟,要放在他那裡。依寶弟不肯,也怕被日本人發現了,「以為是我上班時間忙私事了。」他說。
輪道:「依寶弟,這事是不是跟你無關?」
依寶弟低頭。他忽然說:「我有一個地方,可以藏那裡,不會被人發現的。」
輪說:「喂,別走這邊,要經過我店門口的!」
於是兜著走。好在市場的路四通八達,平時大家已經摸熟了。依寶弟把輪帶到一個公廁,打開一個單間。輪自己平時也常躲在這種地方,關上門,可以放心地打個盹,誰也不會撞到。輪叫:「這是吃的東西,你有沒有搞錯?」
依寶弟道:「那有什麼關係?拿回去還要洗。我上次偷到一粒西瓜,就抱到這裡吃了。拿一個泡沫墊著,又沒有碰著地。」
輪不肯,說:「這是『衣食』,褻瀆了!」
依寶弟想了想,又說:「還有一個地方,只是沒這保險,就放在貨堆裡頭。」
輪笑道:「你這老鼠,這裡一個洞,那裡一個洞,跟你哥一樣。」
依寶弟瞪眼道:「你幹嘛提我哥?他沒命活到現在,連老婆都沒娶上。」
輪連忙賠不是,說:「別生氣了,快點啦,我出來太久了,老闆要懷疑的。帶我去吧!」
偷偷摸摸提著雞去了。終於到了一個儲貨場,依寶弟帶輪爬進一片貨堆裡去。依寶弟熟門熟路,裡面居然有一小塊被掏空的地方,丟著許多方便面盒子和煙頭等垃圾。「這裡沒人發現,又暖和,睡一覺也不會著涼。」依寶弟說。
輪正要說這裡恐怕會有人來,不安全,依寶弟又找了個夾縫,把雞藏進去。從外面看,一點也看不見。輪把手往裡面探,東西在。放心了,約好下班一起過來拿。「這麼拐來拐去,頭都暈了,我找不來。」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