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26章 第二部 (15)
    中國人習慣譏笑日本人“矮子”。其實日本人已經不矮了,特別對我們這些中國南方人,日本人普遍比我們高。但我們仍然稱他們“矮子”。不過這似乎有道理,狡猾的日本人早已串通了我女兒。所以女兒今天才敢那麼放肆。“說不定那日本人還潛伏進來了呢!”王國民又說,“水仙嫂你別急,你睡著了,女媧沒睡著,他從窗戶把她接出去了!”

    說得像電影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總之是跟那日本人在一起了。我喝道:“胡扯什麼!”就往外趕。一想到那個日本人,我就更不安了,比她去死還可怕。我要把她追回來。大家也都跟了出來。到大森站,車站還開著。我們跑進去,被攔住了,說是已經沒有班車了。她上了電車,我卻被卡在這裡。她乘的那班電車正在向前飛奔,我無可奈何。

    王國民大聲叫:“打УЧヲЁ!”

    他跑去攔住一輛УЧヲЁ,鑽進去。司機問:“去哪裡?”

    他愣了。“全部!”他說。

    “全部?”司機問。

    “對,全部!東京!全部東京!”

    司機應:“對不起,沒法去。”

    他被趕了出來。我記起來,佐佐木是在目黑下車的。王國民當然不知道。那車已經開走了。由於車站已關,站前停靠等客的出租車也都不見了。好容易又來了一輛,我迎上去,我說去原宿。王國民也奔過來,就要開車門。司機一臉為難。我記起這裡的出租車不願意跑跨區,也許還因為王國民凶神惡煞的模樣。他就說,聽不懂。操,老子老東京了,你還聽不懂?

    我更大聲說:“目黑,バをボ!”

    他又說:“バをボ?バをボ的哪裡?”

    我不知道。又只得作罷了。王國民做了個蹬車屁股的動作。“我操你奶奶的,日本人!”

    “分明是在刁難我們!日本人就為日本人!”他又說。他朝大家喊:“你們都愣著干什麼?全去攔啊!自己的姐妹被日本人拐走了,你們還袖手旁觀?你們是不是中國人?要不是中國人,就回去睡你奶奶的覺好了!漢奸就別去!”

    被說“漢奸”,大家都不願意了。“誰漢奸啊?你以為就你在攔?”

    也許本來還有人不想去的,半夜三更,明天還得上班。何況平時我總是自己搞自己的,不跟他們來往。還想搬出去。我真慶幸我沒有搬出去,要不然,我一個人怎麼辦?我說:

    “大家幫幫忙,人多力量大,拜托啦!”

    一個說:“攔不到,我們走路吧!”

    王國民啐:“走?走斷你的腿!你以為東京是你家那個村啊?哦哦,原來你怕出車費啊?操奶奶的,這麼小氣!車費我來出!”

    我連忙說:“不,我來報,是我的事!”

    那邊又來了一輛,王國民又爬上去了。“目黑!”他說,一邊向我招手。

    “目黑哪裡?”司機又是問。

    我後悔那天晚上沒有去跟蹤佐佐木,看他住在哪裡。“車站!”王國民說。虧他腦袋好。他說:“活人還怕被尿憋死?”

    又問:“哪個車站?”

    “山手線。”

    這是最熟悉的。司機沒轍了。王國民招呼我上車。“管他呢,先到車站再說!”他得意道。又忽然問:“那日本人叫什麼名字?”

    “佐佐木。”

    他又開車門,半只腳踏出去,斜著身子對大家喊:“你們也分頭去,就說去目黑站,到了那裡,再說找門口有‘佐佐木’牌子的,日本人家門口很多有牌子寫著主人姓的。我就不信,逮不著他狗娘養的日本人!”

    大家分幾輛車出發了。到了目黑站。“現在呢?”司機問。

    是啊,現在呢?王國民說:“轉一圈!”

    我說:“找門口有‘佐佐木’牌子的。”

    司機愣了一下。我害怕他會回拒絕我,他一定知道我們是中國人的,我連忙說:“我會算全部車費的!”

    他說:“怎麼能……這樣?”

    我掏出錢包,把錢全掏出來在他面前亮了,說:“我有錢!”我知道這麼做惡俗得很,但我已經顧不上了。我只想找到女兒。我說,我的女兒跑丟了,我要找女兒!

    司機側著頭,搖了搖。我知道,這是日本顯示不理解的習慣姿勢,但同時也說明,他會姑且聽從我。果然,車又啟動了。

    “我把車開慢點吧,”他說,“你可以打開車窗,看得清晰些。”

    他想得真周全,我簡直有點感激他。我說:“謝謝!謝謝!”

    王國民杵了一下我。“還謝他?全是他們日本人搞的,要不然,我們怎會到這樣地步?”

    確實,日本人!那個佐佐木是日本人,他也是日本人。

    王國民又道:“所以嘛,我就從來不跟日本人講禮儀!”

    我想起他的所作所為。他又說:“那天你就不該讓那個日本人來你家!”

    “不是我讓他來,是他自己找來的呀!”我冤枉爭辯。

    “那也不該讓他進門!”王國民說。

    是啊,我怎麼那麼沒有警惕性呢?我怎麼那麼傻呢?我當初只是想到不能讓他們覺得我沒修養。

    “這就是你傻的地方啦!”王國民用中指戳著我。要是平時,他這麼對我,我會發火的,我至少是他長輩。但這下卻感覺被撓了癢癢那樣服服帖帖。

    “不是我說你,王老師,你就是太書呆子氣!平時你老罵我,不文明。怎麼文明?我們一跟他文明,操就上當了!”

    他總是說粗話,但是話粗理不粗。“比如我在那個中國料理店,”他又說,“那日本人老板操他奶奶的小氣,恨不能把鼻屎摳出來當鹽巴用了,工資老不加。老子也有辦法。老子就多吃他的,那冰櫃裡滿是牛奶,牛奶多補啊!補鈣。老子就拿了喝,也補補身體。後來被他發現了,他就說,吃東西前要說ゆククわネエ(我吃啦)喲!我去說ゆククわネエ?那不是等於告訴他我在吃嗎?那還能吃得成?說是日本人吃前都要這麼說,是規矩。那是他們的規矩!我們跟他們講規矩?他們是老板,是日本人,是有錢人,他們是富國,這世界本來就偏著他們的。他們能文明得起來,我們可不能。我們可不能傻傻地被他們左右了。就像美國以色列欺負阿拉伯人,老子打不過,老子沒你的武器好,老子就搞恐怖襲擊。毛主席不是也有游擊戰術嗎?老子有老子自己的辦法!老子就是給他亂搞,老子憑什麼要鑽進你的褲襠?”

    褲襠!我的心又裂了一下。王國民還在繼續嘮叨:“……憑什麼你們說了算?就因為你們強?你們有錢?你們的錢怎麼來的?還不是奪了我們的?就說你日本吧,當初要沒有甲午戰爭賠款,你明治維新個屁!”

    我一愣。這我還沒有這麼想過。我讀大學時,因為要說明“落後要挨打”,鴉片戰爭、八國聯軍、甲午戰爭不斷被提起,但是更多激起的,是奮發圖強的決心:我也要當強者,而不是仇恨強者,我們對美國、日本,乃至英國、德國、法國列強充滿了向往。也許我應該明白,這些列強的強大是通過掠奪弱小得來的,應該有這種思維能力。但是我們沒有這個心思,就像向大海迅速奔流的長江,把沙土棄沉江底。可是前途一旦受阻,一旦回流,就沉渣泛起了。

    王國民還在說:“老子干點壞事算什麼?操他奶奶的,他日本人當初在我們中國干了多少壞事!要不然我們早現代化啦!”

    我也曾聽到這種說法:中國兩次現代化,都是被日本扼殺了,一次是甲午戰爭,一次是抗日戰爭,日本人稱是“中日戰爭”,日本人真是狡辯,糾纏詞句有什麼意義?無非就是想抵賴。雖然我也討厭說“抗日戰爭”,我討厭中國的意識形態,我也討厭日本人,我全討厭!我也不相信中國操他媽的就能現代化,但是我不能現代化,關你屁事?我要爛,我自己爛,也不許你來侵犯我!王國民還在說:“我們來這裡,是來討還本呢!你日本人對我們好,就算了,算是你賠罪;要是再對我們不好,就是欠債又欠債,舊債新債一起還!……”

    15

    在我們記憶裡有著根深蒂固的屈辱。我們曾經被欺負了!我們曾經被虧待了!我們現在還在被人歧視。所以我們對外界充滿著警惕。我小時候,父親總教育我:“不要到外面去!”“在外面要小心!”遇到事情,他總是縮縮脖子,側側身:

    “咱不做,要被騙了!”

    父親一輩子不敢到外面去。他最多去去縣城,也從不過夜,再晚也要趕回來。他到死都不敢上銀行存取錢,生怕被人算計了去。他覺得外面凶險。他把自己的子女圈在家裡,關起門來,過小日子。即使讓我學書法出人頭地,也只是在鄉裡給他長臉,讓看不起他的人看得起他。要不是我後來考上了大學,我也不可能離開家鄉。我畢業時他已經去世了,要不然,他老人家還會要求我回到縣城去。他不在了,我母親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哪有人往低處走的?別學你爸,這一輩子沒出息!”

    母親是強悍的。往往男人弱了,女人就強悍起來。但是即使是母親,假如她當初還活著,要知道我去日本,她一定也會說:

    “日本人很壞啊!你哪裡不好去,要去日本?”

    在這些長長的欺負我們的國家名單中,日本是最顯眼的,以至於它幾乎代表了所有侵略者。日本鬼子,成了凶惡的符號。大人們嚇唬小孩,就說:

    “叫日本鬼子來抓你!”

    在我們的小說、戲劇,乃至口口相傳的民間傳說裡,有著無數關於日本人的凶惡故事。這些故事塑造了日本人形象:矮小;留著一小撮胡子;鞠躬;被軍官抽嘴巴子了,還一鞠躬,又站得筆直;粗暴凶殘,“三光政策”;剖腹自殺(對自己也這般殘忍,可見多麼的殘忍了)……經過無數次強化暗示,幾乎所有的中國人腦中,都有著固定的日本人形象。我們對此已經深信不疑。雖然我們那時根本沒有見過日本人,但是我們很知道日本人了。一說日本人,就是這樣。還有操著“日本話”:“你的”、“他的”、“花姑娘的有”、“米西米西”、“死啦死啦”……到日本後才知道,其中許多根本就不是日本話,有的甚至是子虛烏有,但是又怎麼樣?它們已經比真實更好地塑造了日本人。日本人就是日本鬼子。我最初在銀座看到飄揚的太陽旗,頓然覺得天地陰暗了,耳邊響起電影裡日本兵出現時的那種音樂。在我們電影裡,日本兵一出現,就伴著烏雲密布,這陰陽怪氣的音樂就響起。我們沒有經歷過戰爭,但是我們對戰爭記憶猶新,我們知道,日本兵一出現,就是燒光、殺光、搶光,還有強奸。

    強奸!

    在所有日本鬼子罪行中,最觸目驚心的就是強奸。日軍所到之處,無不強奸。說到日軍罪行,沒有不說到強奸的。說著說著,總要說到這上頭來,完全可以預期。有的電影拍得隱諱,讓中國女人被拖進日本兵軍營,鏡頭就切了。或者讓中國女人從日本人房間出來,不用說,在裡面一定發生了什麼了。凡是跟日本人有所瓜葛的女人,肯定被玷污了。要不然,日本人還能放過你?

    不遠處有一對男女。男的跟女的拉拉扯扯。男的明顯醉了,去摟那女的。女的臉處在陰暗中。司機停了停,我的心也吊了起來。那女的躲閃,臉露出來了。司機望了望我,我搖頭。那不是我女兒。我的心寬赦了似的安了下來。

    那男的開始蹲下來嘔吐。那女的又去扶住他,說著什麼。他們都說著流利的日本話。司機對我們點了點頭,好像在說,這是日本人,中國人不可能說這麼流利日本話的。

    我沒有感覺不舒服。我寧可女兒一點也不會日本話,要是那樣,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了。

    車開動時,那男的忽然趁機把女的抱住,手抄進那女的衣內。那女的只能“啊啦啦”地叫著,隨他動了,因為她要伺候他吐。

    在這裡,到處都是這樣的場景。正應了我從小在老家聽到的那句話:日本人“有禮無體”。這是一個性的國家。酒吧、俱樂部、卡巴萊,雜志上動不動就是色情圖片,公共電話亭貼滿了色情廣告,更不要說成人電影院、色情按摩店、色情浴室、脫衣舞場、窺視屋、色情電話吧,錄像帶出租店隨處可見色情錄像,鋪天蓋地的色情,什麼都充滿著性暗示。就連新嫩的蔬菜,也要用年輕妻子來比喻。男人們說話,說著說著就說到女人上去了,就連板著面孔道貌岸然的上級,說到女人時也會眉飛色舞。日本人真是“有禮無體”,我們老家有句話。

    這個社會甚至有個共識:女性是男性成堆的公司的潤滑劑,所以性騷擾事件層出不窮,語言騷擾或者動個手,已經不值得大驚小怪。女人們也已適應了,她們還會跟你笑臉相對,把這一切當作無所謂的開玩笑。我女兒變得這麼會笑,是不是跟這風氣有關系?並不是王國民他們造成的。女兒她是否也曾遭到過日本人的性騷擾?日本女人還會主動進攻喜歡的男人,她是否也受了影響?我一直沒想到這問題,所以才有了這個後果!

    這個民族,色情是他們的傳統。他們傳統慶豐收,還曾拿全裸的女孩游行。他們的神社供著男性生殖器模型,節日時抬出來,和寺廟裡扛出來的女陰象征物相撞擊。這都什麼人嘛!我曾在電視上看到,是名古屋邊上小牧市吧,“豐年祭”,人們用轎子抬出的主神像,居然是一個碩大的木制陽具。這“豐年祭”是為了“祝初老”,“初老”,就是45的男人,我這種年紀吧。中國男人到這種年紀已經開始不行了,真是“知天命”了,可那些跟在碩大陽具後面的日本男人們,卻一個個如狼似虎,嗷嗷叫著,好像他們都裝備著那樣的大陽具。我承認那天被屏幕上的那個大陽具所壓迫,腿發軟,身子發虛。我感覺我的陽具在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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