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25章 第二部 (14)
    我說的是中文,他沒聽懂。「什麼?」他問。我又說了一遍。他叫來小彭。小彭不敢翻譯,也不知怎麼翻譯,他剛來一年。我就自己用日語解釋了。我已經在日本這麼久了,老日本了,你欺負小彭這樣的人可以,別想欺負我。小彭緊張地瞅檜木,他大概也看到了檜木的臉從紅轉到了白。我達到了目的。檜木爆發了。

    「アモスビボよ(你這個混蛋)!」他嚎叫一聲,就要衝過來。

    我也不示弱,迎過去。小彭慌了,跳到中間來,面朝我,攔我。我真氣他,太窩囊了!我把他搡到一邊去。「アモスビボよ!」我也罵。

    檜木倒愣了一下。日本人就是欺軟怕硬。我反而更衝了過去。廚房裡的日本人趕緊圍過來勸阻,叫:「王イモ,王イモ,別這樣!」

    其中一個還說:「王イモ,你怎麼了?你是老師……」

    我曾經在跟他們閒聊時,說自己在國內是當教師的。我知道日本人很尊敬教師,當初也有抬高自己地位的用意。可實際上,我作為教師,仍然被他們奴役。反而因為我有了這個空洞的地位,被束縛住了。他們經常會說:你是教師,就是有修養啊!教師怎麼樣?教師就該死?我是教師,你們多給我一分錢嗎?我本來想說出來,但是這下,我不能說,說了顯得我是要錢的了。他們提起我的教師身份,倒提醒了我的尊嚴。我說:

    「我是教師!你們以為有錢就能雇教師嗎?」

    我瞧見檜木嘴巴在動,要說什麼。我搶先說:「你要說什麼?ヱж?哈,我先ヱж你!」

    我也把手切到他的脖子底下。他縮了縮。我哈哈大笑了起來。「老子不幹了,老子先炒你們的魷魚!」

    我扭身就往外走,也忘了換下工作服。我瞧見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站在哪裡,誰都不會動了。小彭也愣在哪裡。他大概也沒想到我會這樣吧?我平時太溫和了,太窩囊了。我聽見檜木在我身後說:

    「好,你走,你不要再來了!」

    他以為能嚇住我?「當然不來了!」我應。檜木叫:「你把制服換下來!」

    換就換,我還稀罕你這破衣服了?送我穿我還不穿呢!我換下了制服,感覺一身輕爽。我走了出去,忽然聽到小彭叫:「王老師,你不要工資啦?」

    是啊,我怎麼把這給忘了?那是我的應有所得。但是我已經走到了門口,讓我再回討錢,顯得小氣。我正猶豫著,不知道檜木聽懂了小彭的話,還是怎麼了,他叫道:

    「你被開除了!」

    他是想奪回主動權,奪回面子?我不甘願了。我回應:「是我開除你!」

    檜木道:「那好,那你就是擅自離職!」

    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想吞我的工資?我記起來,他們本來還應多給我一個月工資的。我不能便宜了他!我回頭了。我戳著檜木的眉心。他一定以為我要打他,退了退。我說:

    「按勞動法,你應多給我一個月工錢!」

    知道我不是要打他,他又猖狂了。他叫:「你是擅自離職,又被開除的,你也懂得勞動法嗎?」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說,我連本月的工錢都拿不到。是我違約的,然後又被開除。不是嗎?日本人真陰險!也許他本就揣著這險惡用心了。我簡直怒不可遏,衝過去揍他。邊上的人馬上為了過來,把我押住。這下他們有所準備了。有人在掛電話叫警察。我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我是一個黑戶,警察來了,一查我身份,我就得被抓回去。我的心涼了。我拚命掙脫。檜木還在罵,我已經沒有心思反擊了。我終於掙脫了,逃到離他們遠遠的地方。我又回頭道:

    「我要告你!」

    我發現檜木嘴巴一咧,笑了一下。「那你快去吧!快快回到中國去,你這個難民!偷渡客!難民!」

    日本人總是這麼說中國人。因為「******」後曾經有偷渡者偽裝難民,倒成了他們的笑柄。在他們心目中,那些人勿寧真是難民,中國出來的難民,所以他們經常把偷渡客和難民混為一談。我很驚愕。他怎麼知道我的身份?我來這店找工時,他並沒有讓我出示身份證明,他怎麼知道的?也許所有日本人心中都對中國人有著懷疑。他又喊了一句:

    「快滾吧!警察快來啦!」

    我幾乎是逃著離開的。我想我逃時,一定完全暴露了我的怯弱了。這都是為了留在日本?這個鬼地方,我仍然還要留在這鬼地方!更大的屈辱襲擊而來。

    我被遣送回去倒沒什麼,可是我的女兒還在這裡,我一走,她更完了。我都是為了她。我受屈受辱,也是為了她。可是她一點也不領情。我回到了家,她仍然對我不理不睬。我把發生的事對她說,我不能不對她說,我只有對她說。她忽然興奮起來,說:

    「爸,咱們不怕他!」

    我望著她。莫不是我女兒懂事了?她又說:「爸,咱們完全可以拿起法律告他!」

    我搖頭。「怎麼告?自己都是黑戶,黑漆漆了!」

    女兒說:「非法滯留的人,權益也受保護!」

    「權益?」我笑,「什麼是權益?權益是他們制定的,他們怎麼可能保護我們?你不懂!」

    女兒說:「我懂!即使我不懂,達グヒモ也懂,他是學法律出身的……」

    「你別來提他!」我猛地跳了起來。怪不得你一下子興奮了呢!你有機可乘了?你有心計了。可沒有了良心。你父親在外面為你受苦受冤,你卻一個心思想著自己。都怪我從小給你太多了,讓你太幸福了,你根本不知道體諒父母的苦心。你體諒過你爸的心情嗎?「我還以為你懂事了呢!我要去求他?我要去求日本人?」我叫。

    14

    現在想來,我是太脆弱了。像一個長久焦慮的病人,經不起一點刺激。不,也許應該說,是我原來太自滿了。我從小在學校,都是數一數二的好學生,和另一個同學輪流佔著第一二名,總是被誇獎,這使得我們自負,之後遇到不如意,總是採用牴觸的姿態,難以接受現實,也造成了脆弱。那個跟我競爭第一的同學,大學沒考好,後來瘋了,後來自殺了。

    其實我也一直有著要發瘋的傾向。妻子有時候會罵我:「神經病!」其實我的這個國家,整個民族不都是這樣嗎?近乎敏感的自尊心和爭強好勝心,乃至崇尚野蠻。那句著名的「物竟天擇,適者生存」,就是出自我家鄉人之口的。他叫嚴復。也許他只是譯介,那是西方的社會達爾文學說,但是他所翻譯的書並不是宣揚叢林法則,而恰恰是批判它。但是對一個貧弱的民族,叢林法則恰恰是一劑強心針。儒家文化缺乏現實與理想的緊張感,也因此沒有調節它們的平衡槓桿。儒家倫理缺乏人與社會、自然之間的緊張狀態,缺乏自然與神、倫理要求與人性弱點、世俗行為與超俗的補償以及宗教責任和社會現實的緊張,使得我們沒有可能培養出克服外界的精神力量。

    即使遵循叢林法則,也許我也應該聽從女兒的意見。佐佐木對我是有用的。但是我不能拿女兒去交換。拿什麼交換都可以,就是不能拿女兒交換。就連動一下這念頭都是對我女兒的玷污。但是女兒她卻還在堅持,自己送出去讓人玷污。她又要再說,我叫:

    「你怎麼這麼賤啊!」

    女兒叫:「什麼賤啊!我只不過說,佐佐木可以幫我們。好啦你不願意,就算我沒說,又不關我的事……」

    她居然這麼說。這是第一次。原來她只是不聽話,即使只是抵賴,現在她把我開除出局了。我只是局外人。這只是我的事?我是因為誰才有了這事?要是沒有你,我怎麼都自由自在!她一甩手坐到自己的舖位上,冷漠得讓我寒心。

    「不關你的事?是我的事?你可以分清我的你的了,是不是?你可以獨立了是不是?」

    我摔了她一巴掌。她沒有躲開。這下她只是把頭埋下了,埋在臂彎裡。這顯示了她的堅硬,這是她堅硬的反抗。看你反抗!看你反抗!「好啊你有靠山了!有人支持了,有新靠山了!這靠山是誰?誰支持了你?是誰?是誰?」

    我明知故問。我當然知道那是誰。不僅是佐佐木,還有他背後的整個背景。那是比一個人遠要強大的,一個社會,一個國家。它可以隨便不給你工錢,可以隨便賤賣你,它要怎麼做就怎麼做,它有絕對的勢力。其實那天佐佐木敢跑來見我,不就是仗著這個勢力嗎?你是個中國人,我是個日本人,還擺不平你嗎?所以女兒完全被擺平了,被魅惑了。這是殘酷的現實,我當然知道,但我希望從她嘴裡說出來,這樣就更加殘酷了,就會更刺激我,我要製造突破口發洩。

    但是她不說。我就再打。「你說!你說!」

    她突然抬起頭來了,頭髮亂亂地抓花了她的臉,頭髮全濕了,她滿臉是淚。但是她昂揚道:

    「說就說!就是佐佐木!」

    好啊,還如此猖狂!我爆發了。我伸手去撕她的嘴,看你還敢說!還敢說!她躲閃,埋頭。我就摁住她的頭,一手抄下去,尋她的嘴。我看不見她的嘴,我只尋窟窿,有窟窿就插進去,懲罰她,讓我發洩,讓我暢快。我迫不及待得像個強姦者。

    她掙扎,搖頭,咦咦咦地叫。我抓到了濕濕的東西,那是她的眼淚吧。我抓到了粘滑滑的東西,和眼淚攪在一起。我終於碰到了更多的水,立刻有摸到了一個洞。可是她立刻又擺脫開了,留下我滿手又濕又粘,又髒又臭。我從來沒有覺得女兒這麼髒。

    我無能為力了。這麼髒的東西,不要也罷!我何必這麼費勁?我可以把你整個丟出去,丟掉!我把她整個抱起來,端出去。門一開,外面已經滿是人了。見我這架式,紛紛勸阻。水仙嫂直接從我手上把女兒搶走,她是個粗壯的女人,我的力氣還不如她大。她也把我女兒端著,進了她的隔間。女兒這才趴在她身上哭了起來。

    水仙嫂把布簾拉上。聽見水仙嫂在歎息:「你也是,就為了那個日本人?」

    女兒應:「日本人又怎麼了?」

    「日本人有什麼好?」

    「有什麼不好?」

    「我說不好就是不好!」我叫。

    水仙嫂道:「你爸說的有道理。日本人有什麼好?大男子主義,沒心肝,嫁給日本人,要倒霉的!還是聽大人的話,不會錯。說白了,日本人就錢好,有錢,但是我們既然已經出來了,我們也會有錢的,犯不著去貪他這個……」

    「我又不是貪他錢!」女兒冤枉地叫。

    「那你貪他什麼?」我問。

    沒有聲音。她一定要說,愛他,但她說不出口。「他對我好!」她終於找到了一種替代說辭。

    「好個屁!」我叫,「你懂什麼?他憑什麼對你好?他憑什麼要你?」我當然也知道佐佐木為什麼要我女兒,這是我忌諱的。但我想戳自己的痛處。我叫:「就因為你漂亮?操!」

    我第一次把「操」用在女兒身上。「就因為你的臉蛋、身體!」身體!我一陣顫慄。我又感覺到那粘粘糊糊的又髒又臭的身體了,那身體裡還有對佐佐木的愛汁,簡直猥褻!我又畏縮地轉移話題:「但是再怎麼樣,你都是難民的女兒!」

    我說「難民」,是為了更直接。這詞更直接代表了下賤。

    女兒瞪大了眼睛。我很滿足。她叫:

    「我不是難民的女兒!你也不是難民!」

    我確實不是難民。但我連難民都不如。想想當初多少人渴望當難民,假裝越南難民啊!難民被關在集中營裡,還有滯留資格,還不怕警察抓,還有種種權利。我沒有。「我連難民都不如,你就是連難民都不如的人的女兒,也比難民更下賤,這個身體不僅骯髒,還下賤。不如死了好!」

    我又衝過去,拽她,讓她去死。她不死。大家又慌忙阻攔。我嚎:

    「你們別攔我!別攔我!她是我女兒,讓我把她殺了算了,就當我當初沒生!」

    但是他們人多勢眾,還是把我控制住了。

    晚上水仙嫂不讓我女兒回來,說就跟她一起睡。我也樂得輕鬆,反正就當我沒有生這麼個孩子。我撂下一句話:「你就永遠別回來了!」關門睡覺了。

    半夜裡,被敲門聲吵醒。是水仙嫂的聲音。聲音很驚慌。她叫我女兒不見了。

    我噌地跳起來。

    到走廊找,沒有。到廁所找,也沒有。我的心發毛了,該不會真去死了?

    大家也跑出來了。「怎麼了?又跑了?」大家說「又跑了」,倒讓我心安了,想到幾天前她跑了一回。但就能說明這次也只是逃跑嗎?沒有任何跡象證明。大家又把樓裡各個角落都找了遍,又跑下樓去,在樓的周圍找,還特別細心查了所有的電線桿,外側,內側。仍然沒有。

    老蔡說:「快去查查她東西,還在不在?」

    我被提醒,跑進屋,才發現她的包不見了。怎麼可能?難道她走前偷偷溜進來過?她有鑰匙。鎖是圓鎖。說明她是逃跑了,要是去死,還用得著帶東西嗎?

    沒有留下任何聯絡線索。她有一個小本子,記著電話和地址,但是沒找到。王國民叫:「還用找?肯定是去那日本人那裡了!」

    我一愣。我居然沒想到?我真是昏了。

    王國民又道:「肯定是被那日本人拐走的!」他不願意說是我女兒自己投奔去的,我知道,他總是要護著她,好像他比我跟我女兒更親似的。可我是她爸,正因為我是爸,我不嚴把死守,誰來嚴把死守?

    我說:「根本就沒見那小子來!」

    他說:「不可以打電話?」

    水仙嫂說:「電話?我沒電話,她也沒電話。再說,電話響了我還不知道嗎?」

    王國民仍然道:「說不定白天就已經串通好了呢!日本人狡猾得很,矮子就是狡猾!」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