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24章 第二部 (13)
    我跑出去。大家說跑出去了。我在外面轉了一圈,沒有見到她。大家也幫著找。王國民指揮大家,往各條路線搜。大家像撒豆子似地撒了出去。可是沒有找到。天更加黑了,仍然沒有找到。我簡直絕望。突然,有人叫了一聲:「嘿,在這裡!」大家慌忙撲過去,原來她就躲在一個路邊電線桿內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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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當時我就應該警惕了。但是我卻忽略了。我只想著女兒她也委屈了,我也過分了,這麼大的女孩子了,在大眾廣庭之下被追打,誰會受得了?

    冷靜下來想,女兒又有什麼錯?就是戀愛。妻子電話來,詢問那天電話裡的事。我說,女兒要談戀愛了。妻子愣了半晌,說:「這麼快?」

    她又說:「不過也成年了。年輕人哪!」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鍾情?」歌德曾經這麼說,難道我曾經不也是嗎?只是我是男的。這是問題所在。當年我一個大學同學,利用大學生身份,以戀愛為名到處勾引女孩子,把好幾個女孩子搞懷孕,又把人家拋棄。人家告到他家去,他父親也覺得自己孩子很壞,責備他,但也只是責備而已,說:「不能這樣對待人家!」輕描淡寫。即使罵他沒良心,揍他一頓,也無所謂。被搞的是對方女孩,損失在對方身上,大不了花點錢,把對方打發了。自己身上又沒疤沒痕。但人家女孩子失去貞操,怎麼辦?

    即使把她娶了,就可以了嗎?一個女孩子,賤兮兮地被人勉強接納;即使人家原來就準備娶她,你未婚先破了身,也被人家賤看了。當然我不相信女兒已經被破了身,他們還只是戀愛,我還是可以控制他們不會發生那種事的。但即使如此,直到結婚那一天,我又何曾願意?

    我壓根就不願意女兒被人破了,無論是婚前,還是婚後,我壓根就不允許女兒被娶走。

    女兒終究要出嫁,這是注定的事實。從她出生時我注定了,我很清楚。只是當時可以暫時迴避,渾渾噩噩不去想,她還小。這下她不小了。但是她還小!她才剛剛成年!只是她的情慾已經燃起了。我必須控制她,把危險控制在萌芽狀態。

    但這很難。原先我只是針對「陣地」,這下我要面對整個社會。女兒她是活人,她有腳,她要活動。不讓她去合唱團,但她也得去上課。不上課,就沒有出勤率,下次簽證就簽不下來了,就完了,何況她還要學日語考一級呢。我就只得每天下午跟著她去上課。學校不讓呆,我就呆在學校外面,等她放學,押送她回家。女兒被我盯得死死的,連走路都縮著肩膀,我也真不忍心。

    這樣我下午的工作就沒法做了,只得辭了。但她沒去學校時,她就會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嗎?即使我半小時十五分鐘就往家打一次電話,也難保證。或者她接電話時,那個男孩就在邊上。何況她常不接電話。

    更可怕的是她的成績一落千丈。彷彿故意對我抗議似的。我又教訓了她一次,沒有起色。也許腦子裡有了談戀愛的念頭,就不可能專心讀書了。我拿她沒辦法,我無能為力。

    我發現了自己的錯誤。我的力量本來只夠保護她不受外界侵害,怎麼還奢望她來拯救我呢?生了個女孩子,能讓她聽話,把她牽在身邊就該知足了。她每跨出一步,都可能帶來危險,這不?上了個合唱團,就出事了。

    歸根結底還是要我強大,我來蔽蔭她。要掙大錢,長期掙錢,就必須做貿易。大猛在國內已經聯繫上了生產廠家,加工大理石,有出口資格,我就更加緊了尋找。仍然沒找到。那些日本人石材貿易會社,大多連聽都不聽我說。我直接跑到他們公司去,他們仍然不願意見我。

    是不是他們看我這裝束,不信任我?這些年來,我不太注意裝束了,穿著隨便了。日本人常會以貌取人,他們的會社職員,連大熱天也是西裝革履。我把西裝拿到乾洗店洗了,熨整齊,穿上,扎上領帶。但我沒有用女兒給我買的領帶針,那是那個日本男孩的選的,我覺得髒。我穿上風衣。我甚至偽裝日本人,可惜一眼就被他們識破了。光是語言,雖然我也會把日語說得很順溜,但是中國的口音改不了。這是我跟他們永遠的鴻溝。

    他們能聽我介紹了。我拿出大猛從國內寄來的石材樣品圖。可他們卻說,要樣品。樣品?那麼重的石頭,即使只是小塊樣,怎麼可能寄來?還不知道你們做不做呢。但是做不做,先得看樣品。這是悖論。他們擺出愛做不做的樣子,要跟他們做的,是我。

    我對他們說,圖片跟樣品絕對是一樣的。其實我也沒看見過樣品,但我得把他們先釣上再說,即使坑蒙拐騙也無妨。但他們不相信。

    再遇到一家,仍然要看樣品。我對他們說,反正到時候你們要去中國檢品,到時候就會看到了。他們叫,別開玩笑了,到我們去了中國才知道,費用誰出?還有時間呢?

    日本人真他媽的摳。看來還真得把樣品石寄來。大猛真是幹事的料,迅速寄來了。因為我沒有身份,沒法去郵局拿,就讓我女兒拿。女兒不樂意,她還恨著我,我只得讓大猛寄到水仙嫂那裡。水仙嫂是假結婚來的,她有簽證。我說我給她算交通費。她答應了。我歎道:「女兒還不如外人,真是養孩子沒有用!」

    水仙嫂道:「你也過分了。小孩子嘛,過幾年就懂事了。」

    我說:「還過幾年?一年都不行了。你一天不控制她,她一天就要跑那日本人那裡去!」

    水仙嫂說:「是日本人壞,日本人就是壞!」

    我知道她又要聯繫到自己了,她經常愛用自己做例子,有時候覺得那勿寧是在特意強調自己的貞潔。可確實日本人不是好東西。

    我好容易拿到了樣品石,去找那貿易會社,一個老頭拿著一個放大鏡細細審視,幾乎要雞蛋裡挑骨頭了。我看到了他的頭頂,幾根頭髮梳得工工整整貼在上面,用摩絲固定的吧?還聞到一股老鼠屎的味道。我第一次對梳得光光的頭髮感到厭惡。日本人的認真,我曾經是欣賞的,但這下我只感覺是苛刻。在國內時我也做過生意,沒有像這麼苛刻的。當然那時候靠的是權力,只要你有權,就可以搞到計劃價格,利潤空間就大,有巨大的利潤,無論買方還是賣方,還有風險嗎?現在想來,我還是適合那種權力下的運作的。我所以反對它,只是因為我沒能掌握它。

    他終於把放大鏡放下來了,立起身,說了聲「稍等」,到內間去了。我不知道內間都有誰,也許是握有決定權的人,老闆?專務?想到生意已經擺到了有決定權的人的桌上,我預感有成功希望了。

    一會兒一個人出來了,說你先回去吧,我們研究一下。不是那個老頭,是小年輕,一看就是個打雜的。那個老頭懶得出來。雖然我有些不悅,但也沒辦法。還得跟他們鞠了個躬。雖然在日本這麼久,鞠躬也已經成了我表示禮貌的習慣,但是這下,我感覺這是卑躬屈膝。也許是佐佐木的鞠躬,讓我產生了敏銳的感覺?

    等我做大了,就不嬲你了,讓你給我下跪。我恨恨想。

    一星期過去了,他們沒有聯繫我。我打電話過去,他們說,還在考慮。我乾脆跑過去了。那個老頭出現了,他說,就不知道對方的技術能力。我說,保證沒問題。他問:你能保證?憑心論,我還真不能保證,中國人辦事的敷衍,又遇到日本人的苛刻。但是我還是把國內工廠吹了一通。先穩住再說。他仍然不信。我又說,到時候你們可以檢品。老頭嘟嘟囔囔道:「這固然是的,但是到時候價格定了,木已成舟了……」

    原來是因為價格啊!都說日本人狡猾,說話繞圈子。對我來說,這無論如何是到手的鴿子,不能讓它飛了。

    我讓他報價。他說:「G614,175元,一才。」

    「外柵?」我問。

    「NO,」他說了句英語,「是墓石。」

    怎麼可能?再問G623,也只有165元。簡直低得離譜。我竭力往上抬。他不鬆口。我沒辦法了,誰叫主動權在他們手裡?我暗暗盤算著,我、大猛好歹也得有些利潤吧。可是沒有。有了我的,大猛就等於白幹了,而我怎麼可能讓大猛白干?我的臉面往哪裡放?我說,你們也太低了!他說已經不低了,他這邊成本太高,你們成本低。我說:怎麼低?他說:你們出口利潤高。我還沒有聽明白。我說不高啊,我們這邊各個環節都不可缺少,都要分得利潤。我甚至暗中想,把我的利潤給大猛,先做了這第一筆生意,也在大猛那邊掙一回臉。我忽然體聽他說,總比你們沒有賣出來利潤高……

    他這是什麼意思?「能出口就有利潤,無論如何,不是嗎?」他翻著手,手指戳著我,說。「所以能賣出來就不錯啦!」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他怎麼能這麼說!日本人一般說話都很委婉的,他居然赤裸裸說出來了。可見他心裡多麼的蔑視。這個老頭,看上去有七十多歲了,有一刻,我懷疑他當初侵略過中國,我可以想像他曾經穿著軍服,在中國燒殺搶掠,隨意可以搶來的東西當然不值錢!

    我承認,國內的原材料賣到了國外,利潤比在國內高多了,他就是認定這點,才堅持壓低價格的。難道中國的東西就非得賤賣?我明白,即使他們高抬貴手,也是賤賣。我叫:

    「憑什麼要你們認了才值錢?操!中國的東西就一錢不值?難道中國的東西是垃圾?」

    我不幹了,我走!

    他沒有挽留,只漠然看著我。他肯定無所謂,他很清楚,你不幹,會有人幹的。也許同時還有人跟他談了,甚至已經答應了他的條件。中國人多得是,中國資源多得是,他說得對,把資源賣到國外,比賣給國內利潤要高得多。他是否還清楚,不僅如此,跟外國做生意,要比在國內做生意免去了很多官僚欺壓和搾取,少了屈辱感,但是又有了新的屈辱。而且這屈辱不被叫做屈辱,而叫規則。操,規則!

    這規則是他們定的。其實我們無時無刻不被籠罩在不公平的規則裡。比如我們同樣的勞動力,卻比日本人廉價得多。起初說你語言不通,工作不熟練,但到你語言通了,勝任工作了,待遇仍然比日本人低。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對中國人,是特別受不了的。

    要是你跟老闆提出,老闆會說你不該爭工資,何況日本人的收入拿多少?他們是從來不跟人家說的,也忌諱你去問,問人家收入,是沒有修養的表現。修養?哈!

    但是我不是也很崇尚修養嗎?這麼多年來,我不是對這些規則也接受得好好的嗎?這些年我接受了太多美妙的詞,包括把我女兒誆騙住的「全球化」。說是全球已經成了一個「村」了,但是這個村裡,還是有強者和弱者,還是強者在支配著,還更加直接便利地支配了。所謂全球市場,只是強者和冒險者的遊戲場,弱者和飢渴的窮人只能更深地陷於欺騙之中。甚至我們明白被欺騙了,我們仍然願意。在這裡,中國人中不是流行著這樣的話嗎?「他們要不剝削我們,我們到哪裡賺錢?我們就是來要他們剝削的!」

    但是我不願意了。從那個石材會社出來,本來我要趕去晚上的日本料理店上班,但我遲到了。我很少遲到,而且那天我有足夠的時間,不應該遲到。我去逛大街了。我就是變變一直以來中規中矩的生活。我一腔戾氣。我終於晃蕩晃蕩到了店裡,店長對著我哇啦哇啦叫。我不理睬,進換衣間換工作服。我仍然慢慢地換。出來時,那傢伙的臉色更難看了。

    同店的中國人小彭跑過來,小聲說:「會木生氣了!」

    店長叫檜木,小彭沒文化,總是讀成「會木」。我說:「我還生氣呢!」

    小彭沒聽明白,又說:「還做了個這動作!」

    他把手往脖子上做個切割的手勢。我知道這是ヱж,也就是炒魷魚。我的戾氣驀地像蛋精煮熟了一般,現出形狀來。這時,檜木沖這邊嚷:「喂,遲到了還聊天!」

    小彭縮了縮脖子,跑去端菜了。我卻應道:「要不要把衣服穿好呀?」

    檜木一愣。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跟他頂過嘴。日本人總是說,我是有修養的中國人。所以才好欺負了!我今天就是要讓你看看我沒修養!檜木好像要爆發,但是碗已經堆成山了,他只得說:「那就快點啦!」

    我敷衍地洗了幾塊碗,就想停下。我覺得腰酸。以前雖然也有過腰酸腿痛,但是並沒有這麼不能忍受。碗仍然一茬一茬地堆近來。你再洗,那碗還是源源不斷地湧進來,無窮無盡。我實在不能忍受了!我直起腰,歇息。這時檜木又出現了。他叫:

    「ゾビゑ!ゾビゑ!」

    日本人喜歡說「ゾビゑ!」就是「快!」我應:「我累啦!」

    「累?你是來工作的!」

    日本人說「工作」這詞時,總是顯出至高無上的神情。我討厭他那種神情。我說:「工作,但不是賣命!」

    他沒詞了。就自己跑過來,替我清理。他氣急敗壞地把窗口的碗碟通通放進洗碗槽裡。日本人的頭頭就是有這幹勁,你不幹,我替你幹,干給你看。但是我不吃你這一套了,你幹得歡,我走。我上衛生間去了。我坐在抽水馬桶上歇著。我回來時,看見他已經把碗洗了大半。他問:「幹什麼去了?」

    「拉屎!」我說。

    這樣粗俗地回答,我覺得爽。也許我本應該一本正經地說,拉肚子啊什麼的,許多偷懶的人都裝做一本正經。但是我不。我這麼說時,我感覺自己微微有點笑。

    「玩去了吧?」他說。

    我一笑,表示默認。

    「這是工作時間!」他又說。

    我應:「肉吃肉做,菜吃菜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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