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23章 第二部 (12)
    現在想來,也許是我太相信惡了,把事情弄複雜了。我們父女倆本來應該好好談一談,像我們經常看到的西方電影,有了矛盾,父親對子女、或丈夫對妻子說:「我們談談吧!」我曾經也很羨慕人家能那樣,但是到了自己,就不行了。

    也許根本是,我能談什麼?談女兒該不該和那個日本男孩戀愛?這是絕對不許的,沒有談判的餘地。想把我女兒怎樣,沒門!

    也許根本上還是,我是弱者。相信惡的表面上看是暴君,但是其實是因為他虛弱,感覺整個世界都跟他做對。

    我甚至都不能把這問題搬上桌面,我一直沒有捅明女兒和那個男孩的事。但我沒料到,他居然自己跑來了。日本人一般是不串門的,約會也在咖啡屋喫茶店。再說,他怎麼知道我的家?也許是女兒曾經把他帶來過(或者他送我女兒到樓下,總之一樣),或許是他憑地址找的,他可是當地人,我只是外國人。我感覺虛弱。

    他來,似乎也讓我女兒吃驚。她驚慌地瞅著我,那眼神好像在說:不是我叫他來的!跟我沒有關係。確實,他的到來,讓問題公開化了。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我說。並不只是表示拒斥。

    「對不起,冒昧前來,我叫佐佐木。」他自我介紹。

    說的居然是中文。雖然很不標準,有著日本人說中文普遍的發音缺陷,但仍然讓我吃驚。

    「佐佐木他會講中文!」女兒在一旁說。

    我瞪了她一眼。她縮回去了。

    我瞥著這個叫佐佐木的年輕人。這個把手貼在我女兒手上的流氓,眼下完全沒有流氓的形骸,倒顯得十分老實,甚至可憐兮兮。

    「我能進去嗎?」好半天,他問。

    這倒襯托得我無禮了。我知道日本人很重禮,我不想被人家看作沒有修養。我嗯了一聲。

    他躬了一下腰,道了聲謝,進來了。他立在屋子中央,好像被懸在半空中一樣。「可以坐下嗎?」

    我又嗯了一聲。我還能怎麼樣?再說,他站著,我坐著,他身材高大,我感覺到威壓,更不自在。這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的男人,讓我感覺到了衰老。我已經老了,不中用了,我被開除出局了,無可奈何地看著女兒離我而去,投入到這男人的懷抱。當然他強壯,才可以保護我女兒,作為愛女兒的父親,應該欣慰,但是他的保護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佔有。他身體結實,佔有也是扎扎實實的。我的心裂了。

    這個男人從隨身帶的皮包裡拿出一盒禮物,是一盒日本小糕點,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我的面前。他還搞這一套!日本年輕人是不太搞這一套的,足以見他是費了苦心的。男人要佔有女人,真是苦心積慮。我不能收。

    對日本的小糕點,我一直挺喜歡的,感覺著美,日本人做的東西就是漂亮!但這下,我感覺不好。東洋味?東洋這個詞給人變態的感覺,就像他們抹得溜光的頭髮,漂亮是漂亮了,但漂亮得不正常;就像廁所裡的衛生球味道,但味道怪怪的。我第一次產生了拒斥。我說:

    「你收起來吧!」

    他愣了一陣,終於把禮物收起來了,收回皮包裡。他把皮包工工整整放下自己身邊,雙手平撫在自己膝蓋上,直坐著。

    沒有茶,水也沒有,我不想給他。這個日本人,武士一樣坐著,坐得像口鐘,堅忍不拔。這傢伙來前一定想清楚了,也許還會發生更不可預測的情況,他已做到了準備。這倒給我造成了威壓。我看女兒,她的臉非常紅,順著眼,好像一隻任你宰割的死豬,反正已經捅白了。他們在我的一前一後坐著,我好像被他們逼宮了。

    他又介紹了一次他的名字,現在用的是日語。「我叫佐佐木達矢。」

    「叫達グヒモ。」女兒解釋。

    「我知道!」我生硬應道。還「達グヒモ」了?你們倒親密到這種程度了?

    他又說自己在「小松重工」工作。

    「是小松……」女兒又用中文翻譯。

    「アネコ!日語我比你好!」我道。

    又是冷場。也不知過了多久,佐佐木手機響了起來。他誠惶誠恐說了一句:「對不起……」拎起包,跑外面接聽。

    佐佐木久久沒有回來。我側耳傾聽,他已打完電話了。他居然用中國話跟外面的人聊了起來。他還到外面丟人現眼!我令女兒把他叫進來。女兒如釋重負,跑了出去。她不但沒有把佐佐木拉進來,還加入了他們的談話。她跟人介紹:

    「這是佐佐木,達グヒモ。」

    人家一聽,這日本人跟她有關係,都明白怎麼回事了,倒發了窘,想溜走。她卻說:「怎麼了嘛?」

    佐佐木就趁機向對方鞠躬。對方不知所措了。她又說:「一點禮貌也沒有,讓人家看咱們中國人都沒素質了!」

    對方只好鞠躬還禮,溜走了。她倒來勁了,帶他在「陣地」參觀了起來。他們來到了我斜對面的老蔡房間,開著門,她介紹說:「這是蔡伯伯。」

    看她嘴巴甜的!老蔡勿寧是畏怯,倒自行先鞠了個躬。這讓她得寸進尺了,說:「這茶杯真漂亮吔!」

    老蔡的矮几上放著個陶杯,是他從打工的地方拿回來的。老蔡不好意思了,說:「沒什麼,沒什麼的。」

    女兒就一腳邁進去。佐佐木在外面,恭恭敬敬地鞠了九十度的腰,問:「能進去嗎?」

    老蔡連忙說:「能,能!請!」

    他就也進去了。女兒把陶杯拿起來,他就裝做端詳那陶杯的樣子。老蔡提醒:「裂了個角,別割著了!」

    「哎,我知道的,蔡伯伯。」她很乖地點著頭。

    佐佐木就把杯子拿過來,自己拿著。他用中國話評論起那陶杯來了,說這是奈良產的,又說到「奈良三彩」。他說不來的,女兒替他翻譯。又招來了一些人。「他日本人?還會講中國話?」

    「是日本人,他叫達グヒモ,我朋友。」她說。

    謝天謝地她沒有說是男友,她還有羞恥心。佐佐木站起來給對方鞠躬,又繼續講「奈良三彩」,說是模仿中國的唐三彩的,採用了白、綠、茶色釉彩。他說的時候,好像在說自己國家的事,比我們這些人懂得還多。一個問:

    「你是日本人,怎麼懂得這麼多?」

    「日本和中國,文化同根同源。」他回答,他文皺皺地用了「同根同源」,大家一時沒反應過來。大家笑了。

    我簡直不能忍受了。我喝叫女兒。他們回來了,那些中國人也跟著擠到了我門口窺視。我把門關了。又是沉默。女兒好像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低頭紅著臉。倒是佐佐木,顯得自然多了。好一會兒,我問他:

    「你不要忙別的事嗎?」

    佐佐木說:「不要忙,今天我休息。」

    我問:「你休息跑我這幹什麼?」

    他答:「我來拜訪您。」

    我道:「你幹嘛要拜訪我?」

    他愣了好一陣。我聽到他粗大的呼吸聲,好像他在鼓氣。他終於開口了:

    「因為我愛您的女兒!」

    居然!我沒料到他會這麼直截了當。我瞥了女兒一眼,女兒正在瞧他,慌忙順下眼皮。但我捕捉到了她的眼神,有一種突然被撕破了的狂亂,我看出了她的情慾,讓我害怕。我只得掉轉話題。「你也有父母……」

    女兒道:「佐佐木的父母在鹿兒島,父親是社長……」

    「閉嘴!」我喝道,「社長?你嫌你爸不是社長嗎?」

    「不是……」

    「有出息的年輕人不靠父親吃飯!」我說。

    佐佐木沒聽懂,他望我女兒。我用日語又說一遍。我不想他跟女兒對話。可是我說日語是那麼笨嘴笨舌,最後還得女兒補充。她一說,他就明白了。我又一次有無能為力的感覺。

    「是的,」他說,「我自己可以闖出一片天地來,我是學法律的,很快就要畢業……」

    「可是她還沒有考上大學呢!」

    「我知道,女媧要考大學。我可以幫助她……」

    「幫助?」我打斷。我把「幫助」說得陰陽怪氣。我很知道幫助是怎麼回事。但他似乎沒有聽出來,「對考試,我有經驗。」

    他居然可笑地答。操!

    「我不會影響女媧的!」他忽然又想起,說。

    「你要不影響她,操就給我離她遠一點!」

    「可是我愛她!」

    他居然還說這詞。「操!」我不覺迸出嘴來。

    他縮了縮脖子,愣住了。也許他聽出來了,他學過中文。學人家語言,首先容易掌握的就是罵人的話,比如中國人學日語,首先學會「八格牙路」。我也愣了。我說了什麼了?我並不是故意的,只是順口迸出來。我只是想罵,感覺窩了一腔惡氣,而這個音最能讓我把這惡氣發出。

    女兒叫了一聲:「爸爸!」

    她一定也聽出來了。她覺得我丟份了。在她心目中,我一直是一個父親,一個教師,一個有知識的人,文明的人,有修養的人。可是,誰讓我沒有修養了?就是你!你讓我丟份,讓我罵人。我就是要罵。我橫道:「怎麼?」

    女兒愣在了那裡。她從沒有見到我這麼不講理。這時佐佐木卻向我鞠了一躬。「對不起……」

    對不起?是我罵了他,他為什麼要向我說對不起?我明白了,這是他在做高姿態。日本人總是這樣。我就更加丟份了。我無道,我丟份到最底了。我叫:

    「好一個『對不起』!你勾引人家女兒,就一聲對不起?」

    「真對不起!」他又說,「我知道,對不起了!」

    他倒會說話。以柔克剛,這是他們的策略。「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糾纏她?」

    「我是真誠的!」他說。

    日本人就喜歡說什麼「誠」。我才不上你的當。佐佐木突然跪了起來,把頭磕在地上。來苦肉計了?這讓我有些慌張。他叫:

    「請求您允許!」

    磕了一下頭。我有點冷靜了,讓他磕去吧!我說:「要是我不允許呢?」

    「那我就不走!」

    這簡直是要挾了!我火了。我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來要挾我的!」

    女兒辯:「爸爸,不是的!」

    「還不是!你們是合夥來要挾的!」

    佐佐木辯解:「是我自己要來的,不關女媧的事!」

    操你還挺憐香惜玉的!我更火了。我叫:「你給我走!」

    「對不起!」他仍然說,又要磕頭。我爬起來,去推他。他不動。我又去抓他領口,往外拽。但卻沒有拽動,他沉得很。而且他仍然保持著端莊和謙恭的姿勢。這讓我想起了過去看過的電影裡日本兵,沒摑了耳光,仍然立正。日本鬼子!我驀然發出一聲喊:「滾回去!」

    這好像是哪部抗日電影裡的台詞,我下意識就冒出來了。我發現自己說的是中文,之前都是說日語。我感覺好像長期便秘,頓時暢快排泄了。我打開房門,又說了一句:

    「滾回去!」

    他沒有聽懂「滾」。日語中只是說「掃ザゲザ」,即使加個語氣詞,口氣還是溫和得多。也許我可以給他解釋,就是英語中的「getout」,但是我不想說,我不想說日語,也不想說英語,我只想說中文,我是中國人,就是要說中文!「我數,一,二,三,你,馬上,離開!」我說。

    我開始數了。女兒上來阻止,被我搡到一邊去,她哭了。我繼續數:

    「一!」

    他不動。也許他沒明白。但是我就是這麼數了。吵鬧讓樓裡的人又聚集來了,圍在門口。我又數:

    「二!」

    人群中有搗蛋的,替我數:「三——!」

    那傢伙終於從地上爬了起來,失魂落魄走了出去。大家歡呼,鼓掌,哈哈大笑起來。我沒有笑。我怎麼能笑?我衝他們喊:「你們也給我滾!」

    一個道:「咦,讓我們滾?滾哪裡去?」

    一個道:「滾回中國啊?就你留在日本?」

    一個道:「日本是你的家?」

    這些烏龜王八蛋,他們就會幸災樂禍。「要你們管!」我道。

    一個說:「也是,女兒一嫁給日本人,人家就是日本人的岳父了!」

    我應:「誰當日本人岳父!」

    「別不好意思啦!」他們齊聲叫。

    一個說:「我們要有女兒,還巴不得呢!」

    一個說:「不是岳父,那人家怎麼會登門拜訪了?」

    輪也說:「這日本人不錯,又會說中文,又懂體貼人,又有風度,又有錢,日本人就是比中國人好。原來是留著給日本人啊!」

    一個說:「怪不得說話都不讓跟我們說,要拿去釣大魚啊,賣給日本人……」

    賣!這個詞用得惡毒。我嚎:「你再說一遍!」

    他們不吱聲了。「我******!你媽才賣給日本人!」

    我知道他們都怨恨我,都是因為我女兒,她不懂事,讓我理屈詞窮,臉面喪盡。我返身關門,把女兒揪起來,就要打。我已經很久沒有打女兒了。我知道女兒大了不能打,可是我現在要打!

    門被重重捶響了。是老蔡的聲音。他在叫我不要打孩子。我不管,繼續打。女兒躬著身,不敢抗拒。忽然她抗拒了,掙脫跑出去。我追出去。她藏在老蔡身後。老蔡庇護著她,讓我恨。我搡開老蔡。女兒又從老蔡身後逃離。我追。她又躲到另一個人身後了。那人不願意被她當作屏障,閃開了。她又逃向別人。她開始在大家中間穿梭,我不好下手。你不好說那些人是故意擋,還是無意的,人家站在那裡,難道也有錯?但是我不管了,我叫:「你們給我閃開!」

    我甚至有個意願:我打給你們看!

    「要不,你們也一起打!」我又叫。

    水仙嫂指使她:「快逃,逃外頭去!」

    「你要走,就永遠別回來了!」我叫。女兒明顯不敢。她往門口逃幾步,又轉回來了。我衝過去。水仙嫂攔住了我。我仍然要衝過去。水仙嫂就又去叫她走。她站在那裡,惶恐地望著我,目光哀求。我說:「你回來!」

    她果然回來了,進門。她應該知道會是什麼後果,可是她不敢不回來。我關上門,更狠地揍她。她似乎後悔了,又向外逃去。她打開門,待我清醒過來,已經不見她蹤影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