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說合唱團給發交通費,她本來去澀谷的學校已買了月票了,這下只要買澀谷到原宿,發的交通費可以省一些了。我沒有意識到什麼,不料她卻用省下來的錢給我買回一枚領帶針。憑心說,那領帶針十分精緻漂亮。我一直很喜歡這類飾品,只是我捨不得買。我曾經在電車上看人家撂下的時裝雜誌,說男人的高級最巧妙的是體現在這些飾品上,比如領帶和領帶針,比如袖扣,比如錢包、手錶,未必要豪華,男人要的是低調的豪華。甚至未必要頂級名牌,要的是特色。女兒送我的領帶針估計價格不會太貴,但是很奇特,又不失典雅。是我心愛的女兒給買的,我更覺溫暖。我差點要別上它,到處炫耀:「這是我女兒給我買的!第一次,她第一次給我買的東西!」
但是,她怎麼會想到給我買這個呢?她怎麼有這根筋了呢?我問她,她說:
「人家孝順你嘛!」
難道就這麼簡單嗎?我忽然發現,她的胸前也多了一朵藍色胸花。跟我這領帶針相比,那風格,一看就知道是原宿跳蚤店淘來的,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審美趣味。我這才想到,她怎麼懂得為我挑式樣典雅?這不像她想出來的。我腦子裡登時閃出那個男的臉來。也許就是他!他懂得揣摩我的趣味,取悅我,可見他多麼成熟,多麼會賣乖、哄人。我更有了危險感。他一定也把我女兒掌握在他的股掌之內,把我女兒哄得癡迷。我女兒懂得愛人了,雖然表現的是愛我,但是我知道,她愛的細胞是被那個男人激活的,她首先是愛他,然後才也分一點給我。我很忌諱。我想說:我不要你孝順!但我又深知,這樣一來就要把事情捅明瞭。某種程度上說,女兒被人勾引是一種傷害,把它揭出來,又是一次傷害。何況她還沒有意識到,她還單純,最好採用一種辦法,讓她處在蒙懂之時,就掙脫出來。我只能又說:
「你剛拿了一點錢,就亂花!」
她以為我是在指責她的胸花,她辯說:「這很便宜的,兩百日元!」
「兩百日元就不是錢嗎?」我說。我這麼說,也覺得自己過分了,在日本,兩百日元算什麼錢?買兩杯茶水還不夠。更多的錢女兒是花在我的身上。於是我的目光又模稜兩可地在那個領帶針上指了指,又說:
「你要是真有錢,就拿來補貼家用,還不到浪費的時候嘛!」
倒好像我是為了浪費而生氣了。我恨我自己沒有足夠的智慧。一直沒有。又一個星期天到了,我去跟蹤女兒。我又在原宿車站看見他們了。這次,我注意到那男孩身材挺魁梧的,好像要把我女兒壓倒似的。他的頭髮太光滑啦。他也穿著一件風衣,但那風衣款式太修飾啦。他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樣。他看上去比她成熟多了,他跟她說話,她笑著,有時候還笑得像麻雀一樣跳,簡直是沒頭沒腦的傻丫頭,被人拉去賣都不知道。
可是我仍然沒有勇氣衝上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家賣我女兒。我被撇在一旁,離他們越來越遠。在茫茫人海中,我孤單極了。這種孤單在我來到日本後,曾無數次有過,但是這下不一樣,這下人家要賣我的女兒!誰要對我女兒怎樣,我絕不會輕饒他的,我會跟他拚命。我撥開人群,向我女兒衝去。他們已經進了車站。
我跌跌撞撞趕上他們那趟電車。我摸到他們所在的車廂,我又遲疑了。車內很亮,我躲在別人身後。他們站在門邊,面對面站著,女兒背對著我。好在他不認得我。好在?我這是怎麼了?難道我還怕他了?我不是已經可以把他們逮個正著了嗎?
但是這樣,她怎麼辦?他拖著她的。
我像一個尷尬的去捉姦的丈夫。
我只能希望車快點到目黑站,讓他下去。從原宿到目黑,只有短短的三站,我覺得漫長得要窒息。
車終於到了目黑,門開了,一陣清爽。那男的下車了。我突然想跟出去。我要跟蹤那男的,看看他住在哪裡。但他住哪裡又怎麼樣?不,我要去警告他!在我女兒不知曉的情況下,警告他離開我女兒。
可是我怎麼能出去?女兒站在門口位置。她正依依不捨地在耳邊招著手,跟他告別。這時,我看見已經到了站台的那個男的突然又轉過身來。目黑站不大,上下車的人少,這讓他可以呆在車門外。我清楚看見了他在衝我女兒做一種豐富的表情。那表情猥褻。他那眼神簡直像腐蝕劑,噴向我的女兒。我的眼睛都要被刺激得不能睜開了。好在發車的哨子響了起來,車門光地一聲關上了。可那傢伙仍然沒有走。他突然向車身邁一步。我一驚,他要幹什麼?
他把巴掌貼在已經關上車門的門窗玻璃上。他要幹什麼?
女兒似乎馬上心領神會,也將手對準他的巴掌,貼了上去。他們的手就這麼貼在了一起,他們的體溫就這麼穿過玻璃傳遞了。
玻璃窗裡鮮明映照著女兒激越的神情。那神情簡直****,讓我害臊。作為生出她的父親,看到她這樣,簡直就像看見自己身體的隱秘部位不聽控制地勃起。
我還感覺那個男的,他的手是觸到了我的身上的,他的體溫貼向了我,我肉麻。我不顧一切衝過去,要搡開他。一個震動,車開了。他的手放下來了,女兒的手還沒有放下。我的劇動讓所有乘客掉頭看我,女兒也回過頭來,看到了我,她愣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臉紅了。我的臉也燒了起來。
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她當然不敢吱聲,她等著我發落。可我為什麼也沒有說?既然已經撕開了。我發現我說不出。如果說在這之前,在我偵探之時,我還有無數的話要罵,我只是為了掌握證據而強忍著,眼下,已經證據確鑿了,她也無可辯駁了,可是我卻說不出來。我只有恐懼。
女兒大了,不再需要像她小時候那樣給她抓屎抓尿了,本來應該輕鬆了,卻遇到了更大的問題。我回憶起前一陣的時光,那是短暫的好時光。
我倒希望她先開口了。我等著她自己說,她先說,我來後發制人,就好像一個陰謀家,躲在暗處。
可是她不說。她怎麼可能說呢?哪裡有犯了錯自己先說的?她也是一個怯懦者。也許她也在等著我先說,然後抵擋。我們都是怯懦者,我們在互相怕,又在互相抗拒,這簡直是一場拉鋸戰。小小的兩鋪席半房間,要安下兩個陣營,實在太難了。稍微一動,就磕碰上了,就要遭遇戰。然後趕緊躲閃。這躲閃,比戰鬥更難,更需要空間。戰鬥可以攪在一塊,攪個你我不分,可是躲避卻需要彼此間足夠的距離。我和女兒沒有足夠的距離,舖位都挨在一塊。我一直沒覺得她是一個單獨的個體。
那天晚上誰也沒睡著。到第二天,誰也不敢先起來。我不準備上班了,可是她要上學。時間逼近,她猛地子彈一樣飛了出去,我才發現,她昨晚沒有脫外衣。我以為她是去廁所,還會轉進來,她要轉進來,我就逮住她問。我決定!可是她再也不進來了。難道她書都不帶嗎?我一看,才發現她也已經把書帶出去了。敢情是做了足夠準備的。這是我的女兒嗎?
我憤懣。也許是因為她不在了,我的憤怒可以見天日了。她居然這麼躲開了!她躲開了我!
我只得也去上班了。晚上回來,她已經睡著了。第二天又是這樣,突然飛出去,穿著秋衣,抓著外衣,進廁所穿上,骨碌碌下了樓。其實我已知道她會這麼做的,但是我仍然沒有搶在這之前去逮住她,而只是在之後懊悔。也許我壓根就沒有勇氣逮她。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她一直躲著我。她為什麼要躲著我?要是光明正大,有什麼說不出來的?我的心一個裂。
我的腦海裡浮現出她那天映在車門玻璃上的臉。那神情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從她出生,到長大。她也對我親暱過,但是跟這不一樣。她也從來沒有這麼跟我貼著手心。他們已經到了能把手心貼在一起的地步,說明以前是牽過手的。而且她能心領神會迅速反應,說明之前他們間已發生過這樣的事了。也許還有更親暱的肉體接觸。不能想!
又是星期天了。我看看她還敢不敢去NHK。她居然早上就起來,又要故伎重演,我再也忍不住,喝住她。
她停住了。我不再說什麼。她一定在等著我說什麼,那樣就可以有個處置方案了,不管是同意,還是不同意。要不同意,她也可以申辯,要去合唱團。那麼我就得說為什麼不允許她去,我就得先提那事了。倒不是我不敢提,我已經開腔了,而是我不忍提。拉的屎不臭,攪的屎更臭。
而我不說,她自己說,那就是無恥。
女兒用眼尾餘光觀察著我。但是我不開口。她終於累了,坐了下來。一會兒她又躺下去了,背對著我。我可以想見她的眼睛沒有閉上。時間過去了,外面有了人聲,睡懶覺的人們起來了,太陽光照在她身上,烤著她,小動作越來越頻繁。我知道她越加受不了了,我有一種煎熬她的快感。
太陽也烤在我的身上,我也快感於自己受煎熬。這是一種虐人同時也犧牲自己的受難。
就這麼躺著到了中午。沒有吃飯。到了下午。時間到了。要泡湯了。她猛然翻身坐了起來,叫:「要來不及啦!」
她終於先開口了。「什麼來不及?」我故意問。好像我根本不明白她要去幹嘛。我感覺到了她的難堪。她的手指急躁地絞著頭髮。我忽然像拷問犯人的殘忍刑警那樣,有一種窺視的滿足。
「我們又沒什麼!」
她又叫。她終於捅出來了!好啊!還沒有什麼?我叫:「你還沒什麼?好,你要沒什麼,就不要去!」
「人家是去合唱團!」她爭辯。
「我知道是去合唱團,男男女女在一起的合唱團!烏七八糟……」
她猛地跳了起來。她還想辯什麼,可她又不知怎麼辯。我為自己的狠毒得意。她突然撲向電話機。你要幹什麼?
她說,打電話。
打電話?
「總要請假吧!」她尖叫,絕望地,幾乎是撒野地。我很久沒有見到過她這麼撒野了。
我叫:「還請什麼假!」摀住電話。她穿起外衣就往外面闖。她從衣袋裡掏出電話磁卡。這是平時為了她在外面聯絡方便用的。她要到公共電話亭打。我不許。她叫:「我有事!」
「知道你的事!烏七八糟事!」
我再一次說這詞。她絕望地瞅著我。她繼續往外走。我拽住她,她喊:
「給媽媽打還不行嗎?」
我說:「你錢太多呀?」
「我花自己的錢!」她應。
「你自己的錢?」我反問,「你哪來的錢?」
「我自己省的!」她說。
這話讓我想到她給我買領帶針。那就是她省了交通費給我買的。我能感受到她的孝心和愛,但是我不要,我可以直接說了。「你省?要讓你自己養自己,你連飯都吃不上,你還能省?」我道,「你以為這是你的錢?」
她愣住了,臉豬肝一樣紅。我知道這話未免太傷她的心了。她被刺激了,她叫:「我以後會還你!」
她這麼說,更讓我惱火。這勿寧是在宣佈她的獨立。我叫:「要還,好,你現在就還!」
她又愣了一下,叫:「好,讓媽媽先還你!」
她一眨眼不見了。我衝出去,見她在不遠處一個公用電話亭裡。她果真在打電話。看見我,她把電話亭的門關上了。我掰門,她抗拒。她突然「哇」地嚎啕起來。
我聽到電話裡好像響著聲音。是妻子的聲音。可是她不回答,只是哭,又把話筒抓得緊緊的。我喝:「這是國際長途!」
那邊妻子大概也聽到了我的聲音,喊:「出了什麼事了?」
我不知怎麼說。妻子又說:「女媧,把電話給爸爸!」
我不要,我說:「叫她自己說!」
她仍然拿著電話哭。那邊妻子急壞了,叫:「你們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說呀!」
我說:「你問她!搞七搞八……」
「哪裡搞七搞八?」女兒好像有了靶子了,她應。
「還不是?」我搶過話筒,「你自己做的事,都忘了嗎?」
「我做了什麼了?」女兒叫。
「你做了什麼?老早就這樣,從那個王國民開始……」
我不知自己怎麼居然扯出了王國民。也許是因為,若說那個日本男孩做了什麼壞事,還真難以說得確定;即使我認定他跟我女兒是在幹壞事,也是實實在在的壞事,相比之下,王國民當初只是耍流氓,沒什麼實質性,我更願意面對;當然也有抄舊帳的動機。「你忘了那個流氓了?」
妻子問:「什麼?流氓?你說清楚點,中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下女兒開始奪話筒了:「媽媽你聽爸爸胡說啊!」
她氣急敗壞叫道。好像被人潑了一身髒水。但她又不知怎麼辦才好,就又丟下話筒,甩著手出去了。她站在外面遠遠的地方,氣急敗壞地望著這邊,很快又過來了,又來搶話筒。我不給。妻子在那邊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唉,你們父女倆,在那麼遠的地方,真急死我了!」
女兒跺著腳,把嘴沖話筒叫:「媽媽,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我說,「那脫鞋怎麼回事?」
「那是他要一定脫的!我說不要,他一定要!」
「他就對你這麼好?他為什麼不對我也這麼好?」
「我怎麼知道!」
「黃鼠狼會無緣無故給雞拜年嗎?告訴你,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叫。這話聽起來多麼熟悉。
12
我承認我是「性惡論」者。其實中國人骨子裡都是「性惡論」者。所謂「人之初,性本善」,不過是一種教育的策略,類似於鼓勵:你會好的!希望他被誇了,變好起來。我當教師那麼多年,深知道這種策略。一旦你敬酒不吃,就一巴掌摔過去,撕破了:「告訴你,你本來就是差生!姑且哄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