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21章 第二部 (10)
    他又說了國內賺錢很難,當然你妻子掙錢不難,她有資金,她有個本事的丈夫,我沒本事。這讓我對他產生了憐憫之心。我沒想到我可以憐憫大猛了。他又說了很多,國內狀況很糟,簡直沒活路了,學生越來越不好管了,自己不讀書,又挑剔老師教不好。整個社會社會勢利得很。那些新來的教師,他們是「****」以後成長起來的,一個個簡直是人精,又自私,又無恥。我們當初不相信共產主義,對現實不滿,對領導不滿,就絕對不會去爭取入黨,那些爭取入黨的人,還會受到大家的鄙視和提防。他們卻不,明明不相信共產主義,這邊還在罵共產黨,那邊卻削尖腦袋去上黨課,去入黨,互相也不覺得羞恥,公然說:你入了,我也入了,我們互相提攜。他們就是要陞官,要撈利益,同流合污。「發展就是硬道理」真是深入人心了。這是九十年代實用主義教育的惡果。你女兒出去了,真是太幸運了,可是大部分孩子沒辦法出去,都在國內受荼毒,都不知道將來會怎樣了。

    我可以想像國內的情景。外面媒體甚至還在傳說,中國總有一天會亂,這個巨大定時炸彈太可怕了,一旦爆炸,全球將不得安寧。

    所以日本人才這麼提防我們吧,包括美國、歐洲、澳大利亞,乃至俄羅斯、全世界。但不管怎樣,我們是已經跑出來了。只是我的妻子還在國內,要盡快把她辦出來。大猛他們就沒有辦法了,盡量幫他們吧,手頭留點錢,以備完蛋時應急。

    但現在看來,中國並沒有完。也許我太緊張了?老天自有安排,就好像老天自有對我的安排。

    11

    一段時間來,我發現女兒老愛哼一首歌,好像是貝多芬的《歡樂頌》。《歡樂頌》是古典音樂,古典意味著正統,我也不反對。相反這曲子有一種溫暖。我喜歡。

    有一天,她忽然問我:「爸爸,你說,『全球化』好不好?」

    我一愣。她這小腦袋,怎麼轉悠起這問題了?

    這些年,我也常聽到這個詞,說是人將進入「全球化」時代,地球成了「地球村」,彼此距離縮小了,彼此親近了。這藍圖令人神往。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出身的人,對這種話題總有著天生的興趣。也許特別對於中國的知識分子。在中國,知識分子更多的是表現為一腔熱情,而不是思考。比如我們曾經熱情於擁戴共產黨推翻蔣家王朝,熱情於新中國誕生,熱情於文化革命,後來又熱情於「改革開放」、「現代化」。這幾乎成為一種本能了。就好像我總有看字的本能一樣,有時候在打工的地方看到一個紙片,也會撿起來看半天。與其是為了求知,勿寧是因為看字的感覺。有一次,看到的就是關於「全球化」的,那文中說,21世紀是個全新的世紀。

    對21世紀到來,我也覺得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也許這本來只不過是個時間上的跨越,從1999年跨越到2000年,跟從1998年跨越到1999年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人類就是要將之視為分水嶺,一個時代的終結和一個時代的開端。雖然已經垮進21世紀兩年了,並沒有發生什麼改變,但是對整個百年,兩年算得了什麼?我仍然期待著。人們也都在努力著。我女兒這麼問,也是因為一個活動:把全世界各國人組織起來,搞個合唱團。這很新奇。

    女兒說:「現在我們就在做!」

    「你?」

    「不只是我,是我們。我們!」

    女兒把手放在下巴,篤篤篤地頓著,像日本女孩子那樣。原來,日本NHK電視台在策劃一個「新世紀地球村合唱團」,由各個不同國籍的人組成,也到我女兒的學校去招募了。女兒報了名。我很奇怪,我居然沒有反對。我一直忌諱她唱歌跳舞的,也許是「新世紀」的推力太大了吧。

    女兒說,這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必須經過嚴格的挑選。我驀然有一種被摟抱的感覺,胸口熱乎乎的。我女兒是優秀的。也許人家只是看她外形長得漂亮,讓漂亮的她代表中國,很好。我這次沒有因為涉及到女兒的外形,而有所不悅。

    我所以有被摟抱的感覺,也許還因為NHK。對我來說,NHK是高高在上的,裡面的人,都是電視中的,可望不可即的畫中人,都是名人明星,離我們普通人非常遠,何況我又是個外國人,一個來自窮國的外國人,一個末等公民。不,連公民都不是。

    NHK又是國立電視放送,對我來說,它是中心,我卻一直處在邊緣。

    我承認我微微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我想像我的女兒站在他們中間,我女兒和別人毫無區別。他們中,當然有像中國這樣窮國來的,甚至更差的國家(我的眼光並不在他們那裡),但更有日本人、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俄羅斯人、意大利人、澳大利亞人,這些發達國家的人,我女兒在他們中間,和他們融為一體,差別抹平了。其實我只希望抹平差別,比人家強暫時不敢想,甚至只是「蹭」。這種「蹭」的心理,我們潛意識中一直有著。我家鄉總喜歡排「幾大」:「四大文明古國」、「世界七大奇觀」、「中國四大美女」,其中一個,必定有自己;而且往往是最末的那個,其實是「蹭」上的。還有一種「蹭」,就是把自己跟名人名物掛上鉤,稱「中國的XXX」、「福建的XXX」,比如「中國的巴頓將軍」、「中國的曼哈頓」、「福建的上海外灘」……

    從此在我這個破敝的中國人住所,經常聽到《歡樂頌》,它讓我的房間蓬壁生輝。

    誰能作個忠實朋友,

    獻出高貴友誼,

    誰能得到幸福愛情,

    就和大家來歡聚。

    真心誠意相親相愛

    才能找到知己!

    假如沒有這種心意

    只好讓他去哭泣。

    在這美麗大地上

    普世眾生共歡樂;

    一切人們不論善惡

    都蒙自然賜恩澤。

    它給我們愛情美酒,

    同生共死好朋友;

    它讓眾生共享歡樂

    天使也高聲同唱歌。

    …………

    從詞句到旋律都令人興奮。

    排練安排在星期天下午到晚上,組織者提供一頓便當。雖然要晚上回來,但對日本的治安,我還是放心的,何況我對她來去的路線瞭如指掌,無非是沿著她上學的路線,到了澀谷再坐一站到原宿下車。再說,我還要尋石材企業,還得找新住房,星期天女兒不在,我就整天都在外面跑。

    一個星期天,我到了新宿,忽然想到,我再坐兩站就可以到原宿了。我忽然想去看看女兒。我坐到原宿,出站,向NHK方向走去。我看到了NHK主體大樓,我以前從沒有看到過,我壓根兒沒想到它會跟我發生聯繫。

    門口要查證件,我沒有。我是黑戶。我知道即使我有證件,這種地方也不是隨便可以進去的。長期以來,我一直被拒在這種高級處所之外,我所能接觸的,只是這個城市的碼頭市場、餐館、賭博店、工廠車間,連他們的辦公室也難以進去。我能進入他們的辦公室,也就是在做寫字樓清掃工的時候,看到了他們的辦公設施,想像著他們辦公情景。在餐館端盤子時,我看到那些在寫字樓上班的白領,他們往往一邊吃飯,一邊說他們的單位裡的事,我想像著他們會社如何運作。但是那跟電視台比起來,他們也只是凡人。電視台,都是怎樣的人在裡面啊!

    我說,我女兒在裡面。對方問明白了,搖頭:那也不行。

    我只能在外面等。女兒她總要出來的吧?我等了很久,忽然發現自己糊塗了。這麼大的電視台,就只有這麼門嗎?他們就一定要從這個門出來?

    我問門衛,他不能肯定。我想還是回原宿站吧,無論如何女兒總會去那裡坐車的。我回到了原宿站。車站前異常熱鬧,全是年輕人,有的還奇裝異服。街上賣的也都是稀奇古怪的服飾。我問自己,假如我女兒有朝一日也買這些,我能接受嗎?我能接受。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想明白,我這麼一個封建君主式的父親,一個暴君,為什麼可以接受?也許就因為那代表的是資本主義化?資本主義化就是現代化?其中當然有自由和個性。

    我想像著女兒融入這些茫茫的年輕人群中。那情景讓我微微有些激動。這激動類似於自己當初感覺著融匯在大街茫茫人海之中。多年後,我已不再抹摩絲了,即使穿著風衣,也多少有點意氣闌珊,現在我重新又有了那種感覺。我沒有找個地方坐著,我一直站著,等女兒,看這些風景。

    我果真看到了我的女兒。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她是我的女兒,就是淹沒在茫茫人海中,我也會把她拎出來。這是我的女兒,多漂亮,比她周圍的人都漂亮,像一顆珍珠,一下子就奪目了。可是她卻穿得很寒酸。她的衣服,都還是國內出來時買的。我這個當爸爸的,也沒在這方面關心過她,腦子裡沒有這根弦。

    我想叫她,但是我收住了嘴。我知道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大聲喊叫,這是中國人的壞習慣。我向她走去。這時,我看見她的腦袋向左邊擺了擺。我驀然發現她左邊還有個人。其實她身邊全是人。但那個人似乎跟她有什麼關係。

    那是一個男孩,跟她年齡相仿。好像一塊小木片嵌進了我眼裡。我一直沒有想到女兒身邊會有別人,除非我。在離開她的那些年,我每次寫信或打電話回去,總要問她做了什麼,其中很主要的就是在問,她跟什麼人接觸了。得到的回答是沒有,除了她母親,她身邊沒有其他人存在。

    也因此,我對她來之後身邊蒼蠅似的圍了那麼多男孩特別反感。對他們,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趕走,我可以理直氣壯地鄙視他們,你們都是什麼人?看你們那模樣!可是這男孩,我承認,儀表堂堂,一看就很有素質。甚至還有些帥氣,一看就是日本人。在日本,這樣帥氣的男人很不少。這個男孩和他身邊的女孩,簡直可以說是絕配,用得上「金童玉女」這個詞。他們也跟周圍的環境很協調。可是那女孩不是別人,卻是我的女兒。

    我盯著他們看。他們有時候走離了,我僥倖地希望,是我看錯了,他們其實並不熟。她剛才只是無意地看了看他那邊,並不是看他,或者他碰了她一下,甚至是騷擾了她,即使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也覺得比他們相識好得多。

    但殘酷的事實是,他們講起了話。女兒還笑了,她怎麼還是改不了愛笑的毛病!

    他們笑著向我走來。我沒有迎上去,攔住女兒,反而避到邊上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們進站去了。我又緊跟進去。我跟他們上了同一趟車。那男的在目黑站下車了,我還是沒敢過去叫女兒。到了品川轉車,只有我們父女倆了,我也躲在站台另一邊,避著她。

    我甚至在從車站到家的途中,還故意放慢腳步,避免讓她覺得是跟她一趟車回來的。但是不行,我不能裝作比她遲一班車到,那樣我將在家裡面對她。我不敢面對她。我必須比她早回家,睡下。我快速跑,從另一條路。我跑回家,也不洗,直接鑽進了被窩,裝著睡著了。

    我聽到女兒上樓的腳步,鑰匙開門,進來。她似乎奇怪我為什麼這麼早睡,叫了我一聲。我沒有應。她也不再叫,洗嗽睡了。

    半夜裡,我被一種緊迫感驚醒。我開始搜查她的東西,她的包。打開她的包,有一種神秘感。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包,但是又是我女兒的包,我有權搜查。在我來日本前,我也曾經搜查過她的書包,抄她的抽屜,拆她的信件。當然那時候她還小,那些信無非是「祝你進步」、「共勉」之類的話,而且都是女同學寄的。有一次我把信封拆破了,她發現了,哭了起來。居然是心疼那個漂亮的信封。我笑道:「好好,爸爸賠一個給你。」她說:「賠有什麼用?這是人家送給我的!」她還不吃飯,我惱了:「女媧,你不要耍賴!人家送的又怎麼樣?小孩子間東西送來送去,本來就是不允許的!」

    那以後我就乾脆明目張膽地檢查她的東西了。已經許多年沒有搜查她了,也覺得,女兒畢竟已經長大了,要尊重她。但是長大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懂事?她不會犯錯?恰恰相反,恰恰更危險了!

    但我並沒有搜出什麼。我又查看她的書和筆記夾,希望找到字條什麼的。男人勾女人,就常用這一招的。但也沒有。檢查她的箱子,她的箱子沒鎖,估計不會有什麼秘密,但我還是檢查了。果然沒有。我合上蓋子時,把邊上掛著的相框碰了一下,一聲響。我慌忙躲回被窩。

    女兒沒有被驚醒。那相框也慢慢地安穩了。那是一張女兒的照片,照片裡的她在幽暗的光線下笑著。那笑很詭異,我摸不透。我看到了披在她被子上的外套,那裡有口袋。我把手伸向了那口袋。

    那口袋濕潤潤的,充滿了汗氣,讓我想起她小時候冬天出汗的身體。因為怕她出汗感冒,她背上總放著的手絹。有時我會檢查她有沒有亂跑,把手****她的背,檢查有沒有汗,那汗還帶著乳香。我又聞到了乳香,她仍然是個孩子!

    也許並沒有什麼事,只因她不懂事。她是個特別不懂事的孩子,別看她人高人大了,但智力還是小孩的。最多只是被利用。這也夠嗆!她被引誘了。那幾天,我明顯感覺到女兒的快樂。她哼歌,估計哼的是合唱團的歌。那男的一定也是合唱團的。我才後悔,不該放她去什麼合唱團。

    她沉浸在那旋律中。我知道她不是沉浸在那旋律中,而是沉浸在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的情景中。但是我不知怎麼揭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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