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20章 第二部 (9)
    進進出出「陣地」的人多了,當地警方更不放心了。他們經常騎著自行車在「陣地」周圍轉,有時候還進來問幾句話。黑了身份的趕緊藏進房間裡,王國民不藏,也是多年的老住戶了,那些警察熟,他原來給他們看過簽證,警察也不再查他。他也會跟警察七拉八扯中國的事,中國很好,已經強大了。警察哼哼哈哈地點著頭,也不知道是真相信,還是假相信。日本人是不跟人家頂嘴的。房東來時,仍然叮囑火要小心,煤氣要關,櫥子拉門不要戳破了,東西不要弄壞了。她發現又住進去了許多人,不願意了,問:「怎麼有這麼多人?」

    王國民答道:「中國國家大!」

    「中國這麼大,日本這麼小,中國人為什麼往日本跑?」房東問。

    王國民噎了。「喜歡日本嘛!」他只得說。

    房東說:「中國現在也很好喲!」

    聽日本人說話,真不知道是真是假,有時候覺得他們挺愚蠢的,又懷疑他們只是客套,但也難說不是真相信,比如報刊上不是就在說中國已經強大起來了嗎?說中國要趕上日本了。我們聽了,不知道怎麼反應了。去否定,臉上無光;肯定了,日本的情況和中國的真實現狀我們又不是不知道。好在我們已經在外面了,而且能夠長期在外面。我有女兒,她在學校讀書,讀得很好,很快就會拿到日語一級了。我要讓她上最好的大學,然後,就業,留下來。

    女兒每天去學校上學。學校在澀谷,她先是從我們住的大森坐京濱東北線,到品川轉山手線,然後再到澀谷。這有著從邊緣向中心進發的意味,讓我有一種欣慰、得意甚至受到寵幸的感覺,就像一個老農望著步步高陞的兒子。我,一個偷渡客,卻有著這樣的孩子,我雖然是黑戶,可是我孩子的未來一片光明。

    快到半年了,第一次簽證將要到期,需要續簽。我給她買了個日方保證人,把她的材料點齊了,送她去入國管理局。我在外面等。她出來了,興高采烈地揚著護照,叫:「又簽了!簽了半年!」

    我笑道:「這有什麼可高興的?以後還可以簽一年,更長!」

    確實,我想著能夠長久呆下去了。櫻花開了,我們也像日本人那樣算著「櫻前線」從南到北的前進日期。從沖繩,到鹿兒島,到九州,到京都,到名古屋,到東京,然後再北上東北、北海道。東京的櫻花開了,我們也去賞櫻。我帶著女兒,像過節似的,女兒挽著我的手。他們問:「去哪裡呀?」

    「去賞櫻,去賞櫻!」女兒答。

    跟他們說了也白說。他們哪裡懂得賞櫻?他們只知道睡覺,打牌,看脫衣舞,說下流話。瞧他們又下作了,叫:

    「好像去談戀愛一樣。」

    操!我幾乎要發出聲來了。考慮到女兒在,我是我女兒的父親,我沒說。或者心裡還有點甜滋滋的,談戀愛就談戀愛吧,你們嫉妒了?到上野公園。櫻花太爛漫了。我給女兒講櫻花的知識,女兒說她會唱《櫻》,她說還有一首是「美少女戰士」北川景子的《櫻吹雪》。她哼了幾句。我從來沒有覺得她會唱歌,從小也忌諱她唱,但是此時我高興,不忌諱了。我給她講什麼叫「櫻吹雪」,就是櫻花的花瓣像雪花一樣飛舞,分不清是雪從天上降落,還是花瓣飛上天去。浪漫極了,在中國從來沒有這樣的飛花情形。女兒簡直著迷了。

    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平日裡還得監督學習。我每天回來,都要她匯報複習了哪些內容了,讓她把書頁折了給我看,把作業給我看。但還得留心她是趕做出來的,然後跑去玩了。我在家裡裝了電話,我在外面上班,一有空就打電話回來,看看她在不在家裡。

    「爸爸,幹嘛?查崗啊?」她說。

    她居然說「查崗」!唉唉,這孩子,真是又像懂,又不懂。

    女兒說學習要用電腦,我愣了半晌。她說中國現在很多家裡都有電腦了。在我出來時還沒有,來日本後,我也沒有接觸過電腦,只看到單位裡日本人在用,或者他們年輕人在玩。我女兒也要用電腦了!是學習必需品,當然應該滿足。可是我又擔心她因為有了電腦,不專心讀書了。她千保證萬保證,絕對不會的,爸爸,如果會,把電腦砸了!

    她倒大方,這麼貴的東西,說砸就砸?

    她說還可以跟國內媽媽通訊。可惜她母親也是土鱉,不會電腦。「將來總會的。」她說。

    是啊,將來!

    我們去買了。我什麼也不懂,她倒懂得,也不知她什麼時候學會的,大概是同學教的。我站在一旁,插不上嘴,至多只能偶爾給翻譯翻譯。我斜倚在櫃檯邊,望著女兒。女兒她長大了。爸爸落伍了,跟不上時代了,唉,我老了,老了!我掏錢的時候,有一種把自己五臟六腑都掏出來獻給女兒,那樣的辛酸和滿足。

    現在想起來,那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光。我們有了自己的房間,有了自己的煤氣灶,我們自己做飯。都是我做,我不僅外面要干,回到家裡,也要干。平時我上班沒法回來,就讓她吃便當,寧可多花些錢。有什麼辦法呢?唉,現在的孩子,不是她孝順我,而是我孝順她。女兒啊,爸爸當你的牛,做你的馬,也心甘情願。

    現在想來,只要她歸我,我就願意被她奴役。

    女兒不會做家務。按理,以我對子女的嚴格,又是教師出身,我應該要求她做。但是我覺得這是非常時期,她得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來讀書,暫時不要她分心,等以後再培養她做。現在想來,我這一生,一直是處在戰時狀態,先抓了重要的再說,別的先擱置:當年趕著先考上大學再說,後來趕著致富,再後來趕著來國外,在這裡暫居,立足,掙錢(甚至趕在身體垮前掙足錢、趕在被抓回去前掙足錢、趕在被抓之前跳到美國去)……也許我一生追求強大,也是出於這種心態?先佔了上風再說,先當強者再說,管他是否無道。也許還有我小時候的「趕英超美」,「大躍進」,「文化大革命」,後來的「備戰」(我至今一直記得挖防空洞,感覺自己是住在防空洞裡),還有再後來「把『四人幫』造成的損失奪回來」,「中華崛起」夢……我們整個民族,都總在非常狀態中。

    不但不要求她做事,而且她的一些壞習慣我也容忍了。當一個女孩子叫你爸爸時,你會感到,你對她的寵愛絕對應該是無條件的。女兒畢竟是孩子,給她鼻子就上臉了。她幾乎到了飯來張口的地步了。遇到不好吃的,咬一口,就不吃了。我只得撿去吃。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浪費!你這孩子,真是太過幸福啦!」

    我嘴上數落著,心裡雖然也覺得她不行,但還是很香地吃著。說是因為不要浪費了,但我也自問,難道只因為我挽救了她的吃剩的食物,替她避免了浪費了嗎?我難道不怕她的口水嗎?在中國家中,我對妻子的口水是很忌諱的。當然當初戀愛時曾經不忌諱,要不怎麼能接吻?那簡直是口水的混戰。那麼這下不也是口水混戰嗎?

    也許是因為喜歡吧,她是我女兒,我愛她。我不嫌她的口水。雖然有時候,我會對她生氣:

    「你這樣吃剩的,這麼髒,還要我吃?」

    但是我照樣拿去吃。似乎恰因為是她吃剩的,更愛吃了。

    她還是個孩子,不知什麼是乾淨,什麼是髒。星期天休息,我早起來做飯,她起來了,迷迷糊糊來到灶台前,在我的背後問吃什麼。嘴巴在我肩膀上蹭著。我叫:

    「呀呀,別將口水蹭我身上!」

    她愣了一下,一抹嘴,果然有口水。她居然順手又蹭在我衣服上,下意識地。我叫起來,她才被嚇醒。

    有時候就是故意的了。也許我叫的時候總是很誇張,我心裡是歡快的。因為有愛,我變得溫情了。她感覺出來了,她就更放肆了,偏要做。有一次,她睡眼惺忪,我說你滿眼都是眼屎,她居然挖了眼屎,直接抹我身上。我叫:

    「衣服弄髒了怎麼辦?你又不會洗!」

    我像過去她媽媽抱怨她一樣抱怨她。當然衣服也不是我洗的。我撿了台洗衣機,不管是我的,還是她的,不管內衣外衣,全堆進去洗了。知道後來被妻子知道了,她說:「女性內衣怎麼能放洗衣機洗?」

    我以為她怕洗壞了。我說:「外面衣服不貴。」

    「不是不貴,是怕傳染!還跟你的一起洗……」

    我才恍然。唉,爸爸畢竟只是爸爸,女人的事,男人怎麼也弄不清楚。後來大概是她媽媽告訴她吧,她才開始自己搓洗她那些小玩藝兒,像辦家家似的。再後來,大概也是她媽媽對她說的吧,爸爸要是這樣累下去,身體垮了怎麼辦?她於是也接手做些簡單的菜。也因為我星期天都要出去了,但不是去打工,沒有老闆管我飯,我還得回來吃,回來又往往很遲。她就動手做飯,從飯下鍋,到洗菜,做菜。雖然味道很不怎麼樣,但畢竟是女兒做給我吃的。她把菜夾到我碗裡,筷子回到自己嘴裡吮,那樣子,那聲音,真叫人心醉。她好乖!

    我開始做生意了。女兒要上大學,需要一大筆錢。我利用休息日跑生意,想把中國的物產拿到日本賣。我又回到做買賣上來了。只不過,當年在國內,是在權貴嘴裡分一口殘羹剩飯,現在能自由貿易了。

    其實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商機。我曾經用最笨的辦法,通過電話亭裡的電話簿,打電話聯繫日本公司,說我能提供中國的商品,或者提供中國的原材料,茶葉,鰻魚,冬蟲夏草,甚至是壯陽藥。有一陣百元店很熱,我也準備做,但已經遲了,人家已經捷足先登了。那麼多中國人在這裡,削尖腦袋,他們嗅覺比我靈敏。

    我認識一個做藏藥生意的。他說,你們福建不是產石材嗎?花崗石,日本人可以用來造墓石,還有那些石燈籠,很多都是用你們福建的石材。我們可以一起做。

    我很興奮。「怎麼做?」

    「你負責國內廠家,我負責尋找這邊的商家。」他說。

    「那怎麼算呢?」

    對方明白了我的意思。「咱們都是中國人,做出利潤來再說!」

    都是中國人?我可知道中國人要宰中國人,比日本人還厲害的。說是咱們是朋友,是親戚,是兄弟,講人情,到頭來講不清楚了。還是親兄弟,明算帳,靠契約。「還是說清楚為好。」我說。

    「那也好。」他做出很爽快的樣子,「咱們三七開吧,你三我七。」

    果然。操!

    見我沒反應,他說:「我為什麼要七?是因為我這邊難做,我要找家有進口權的日本公司,要不然,你們的貨怎麼出來?」

    我這才明白需要有進口權。那麼中國這邊,也需要有出口權了?他倒提醒了我。我不跟他做了。他能找有外貿權的日本公司,我為什麼不能找?我也在日本這麼久了。

    我開始找。同時在國內找石材工廠。可惜我不能回去,妻子明顯不是做生意的料,這麼多年來,她沒有工作,已經完全成了家庭婦女,什麼也不懂了。只得找別人。

    我想起了大猛。我為什麼會想到大猛?實際上,這十幾年來,他一直是梗在我心頭的人物。「生男生女」那事,雖然已經二十多年了,女兒都已經這麼大了,但仍然是我的心病。這事讓我難以面對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妻子,但她不知道「生男生女原理」,雖然她是直接感受到我弱的人,但我們已經這麼多年老夫妻,要說糟,也已經糟透了,倒無所謂了。而大猛不一樣。他一定心裡還記著的,對我有看法。他的存在,一直讓我惶惑。和他呆在一塊,我總想,他會想起那事來了;他笑,我擔心他在笑那事,笑我無能;要是他顯示得很友善,我又懷疑他是在憐憫我;在公眾場合他要是說話,我總擔心他會說出那個真相。雖然隨著時間推移,這種感覺慢慢淡化了,但仍像消化不良一樣,胃總是感覺不舒服,注意力分散時好些,要是沉靜下來,感覺就來了。

    實際上,我當初曾一度想過再去生一個,以證明自己也會生男的,之前只不過是一個意外。至少我還有一搏,哪怕是冒著違反計劃生育的危險,哪怕被嚴肅處理,被人笑我是落後意識,我也干了。但問題在於,如果再生個女的呢?何況我對自己的能力很清楚。

    但是我還是一直在尋找機會。我喜歡表現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當年我去做生意,就跟這種雪恥心理有關係。八九年所以在課堂上那麼亢奮,不能說跟這情結沒有關係。

    我給大猛寫了一封信,叫妻子轉給他。我在信中說,我在外面過得非常好,過著真正人的日子。然後我說,在國內那麼多同事中,我感覺跟他最玩得來。這有點跟他套近乎的意味。我說他最有辦事的能力,我問他想不想合夥跟我做生意。

    他很快回信了。他盛讚我有本事,說當初在學校裡,就看出來我是個最有才幹的人。(才幹,這個詞我愛聽,也許是因為身體上得不到肯定了,才需要在才能上得到肯定?就好像物質文明不行了,自詡精神文明。)他說我是「懷才不遇」。我也愛聽,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才」,我只是失敗者,一個失敗者最愛聽的評價,就是「懷才不遇」吧。他說,有才的人畢竟是壓也壓不住的,終究會有出頭之日的,果然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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