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17章 第二部 (6)
    我衝出去。另一個單間已經沒有人影,門還在一晃一晃的。兩個單間隔板下面的小空檔,丟著一片鏡子。

    我眼前一黑:「我操——!」

    首先跑出來的是王國民。這傢伙怎麼反應得這麼快?難道就是他?我首先懷疑。但是明擺著不可能,他一邊披著外衣。他當時在房間裡,跟我一簾之隔,我知道,因為對他的一舉一動,我有警惕心。他反應這麼快,也許是因為也一直在留心這邊,這個流氓!也許他也伺機下手,只不過這下被人別人搶了先了。那麼是誰呢?

    我覺得更加可怕。我好像站在荒野上,不知災害會從哪邊來。恐懼無邊無際。我只能繼續罵,用罵來抵禦,就好像一個人在黑暗中行走,用不停的詛咒來抵禦恐懼一樣。

    王國民問我女兒,我女兒指了指鏡子。他也明白了,破口大罵起來。他的嗓門大。大家紛紛跑了出來,一下子站滿了廊道。王國民沖大家嚷:「誰幹的?站出來!」

    大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面面相覷。王國民仍然罵:「操他媽的是誰?要想得慌,拿錢去嫖呀!去新宿『窺視屋』呀!要吝嗇錢,去澡堂看去呀!」

    人群中有人笑。日本澡堂男女賓部中間只隔著一堵牆,中間收銀台裡,老闆或老闆娘就坐在那裡,兩邊通看。客人去交錢時,也可以看到另一邊。平時大家老開玩笑說:在這種地方打工,不給工資都干!

    他這麼說,倒我心裡很不是味。他又說:「操他奶奶的,居然欺負起老子妹妹來了!吃了豹子膽了?給老子自己出來!」

    我更忌諱了,瞪了他一眼。他似乎意識到了,收斂了,改說:「在老子地盤上發生這種事,老子不把他揪出來,不是男人!」

    有人問:「發生了什麼事?」

    他不說,仍然罵。大家又說:「你倒是說啊!你不說光罵有什麼用?」

    王國民說:「老子就是要先罵個痛快!我要把他罵出來!誰幹的,你站出來!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他奶奶的,這種事也能做?只有日本鬼子,變態的日本鬼子才做得出來!你是日本鬼子嗎?還是被日本鬼子教的?你要這麼變態,你要想看,怎麼不去看你媽,看你姐姐你妹妹?不要在廁所,臭哄哄的,家裡看就行,也不要用鏡子,撩起來就行……」

    大家明白了。擠到廁所裡,看到了鏡子。大家安靜了。王國民還在罵,有經不住罵的,應道:「你怎麼朝我們罵?我們又沒幹!」

    王國民道:「我就朝你們罵!拿什麼證明你們沒有干?」

    老蔡道:「我這麼大的年紀了,都要做公公了,怎麼會去做這種不要臉的事?」

    王國民看了看他,說:「我又沒說你。」

    不知是他的無意的目光返回,還是有意,他瞥了一下輪。輪敏感了,叫:「那憑什麼就是我們?」

    王國民道:「你們拿出證明來呀!」

    輪說:「我們可以互相證明!我們都在房間裡,沒有人出來過,我,王黑臉,小青……」

    大家恍然想起,也紛紛證明起來。所有房間當時都有兩個以上的人在,可以彼此證明。王國民像審查官似的,一個個審查。確實,他們都在房間裡。難道是外面的人?

    突然有人發現,依寶不在。他房間門緊閉著。衝去敲他的門,開了,他說他在睡覺。他同房間的另外兩人大清早去高田馬場等零工了。差點把整個房間漏了。

    王國民道:「是你吧?」

    依寶問:「什麼事?」

    王國民一把拽住他的衣領。依寶個子小,一下就被拖了出來。我驀地感覺脊背上豎著一把冷冰冰的刀。

    大家把事情說了。依寶道:「憑什麼懷疑是我?」

    王國民道:「就你一個人!」

    這沒道理。而且我知道王國民和依寶有過節。但願只是王國民冤枉他。按理,這時候我希望不擇手段揪出那個流氓,我希望殺死所有人,我不會為任何人著想,不會有平和之心。我希望依寶是被冤枉的,與其是為依寶著想,勿寧是為自己著想,我的所有信任都要崩潰了。瞧那依寶,果然他仍爭辯:

    「我一個人在房間裡,就該死了?」

    王國民道:「看你小子平時就不地道,陰陽怪氣!」

    平時王國民說依寶不地道,依寶總會回一句:「你才不地道!」可是這下,他沒有回嘴。他破天荒沒有去頂王國民,而是說了一句奇怪話:

    「他們兩個要去賺錢,又不是我派他們去的。」

    大家愣了一下,笑了。王國民咬著牙推他一下:「你扯什麼呀!」

    忽然有人叫:「有沒有,不是有鏡片嗎?看看是不是他的!」

    王國民猛一眼亮。但是有人說,怎麼知道是他的?依寶好像鎮定了,就道:

    「我有什麼鏡子?男人誰照鏡子,才是變態呢!我又不是變態……」

    他說得有點絮絮叨叨。王國民跑進廁所,撿起那鏡片,尋思著。他突然往依寶房間闖。依寶搶在他前面,把他攔住。

    「你怎麼搜查我?」他叫。

    也許他並沒有明白王國民要做什麼,只是出於本能。他的敏感反應,讓王國民笑了。「我就搜查你!」他說。

    依寶又道:「你憑什麼搜查我?你又不是警察!」

    王國民道:「在這裡我就是警察!」

    他搡開依寶。他畢竟個頭大。進了房間,大家也湧了進去,翻箱倒櫃。但其實誰也不知道要翻出什麼,只是急切地要找出是依寶干的證據,好證明自己沒有干。這邊依寶拚命阻攔。王國民把大家喝住,讓大家把依寶控制住。他從依寶的枕頭下找出了剃鬚刀盒。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打開盒子,翻蓋上有個放鏡子的地方,鏡子不見了。他把手上的鏡片往那裡一安,正是這鏡片。

    他一回頭,那鏡片晃出一道眩目的光。我簡直暈眩。

    也許我應該憤怒,但是我感覺無力。那邊依寶還在辯:「這能說明什麼?誰沒有剃鬚刀?這類剃鬚刀上都有鏡子……」

    「你還辯?老子打死你看你還辯不辯!」倒是王國民,一把將依寶撂倒,開腿就踢。「老子踢死你!操你奶奶的!操你奶奶的!」他發狠踢。「踢死你這破相的變態鬼,也沒人給你收屍!這是在日本,死了白死!」

    我原來知道王國民和依寶關係很僵,但我沒有料到王國民會這麼恨,他為什麼恨?是因為他們關係勢不兩立?這樣也已經報仇了;是因為被玷污?明顯已查出不是他幹的;是因為依寶破壞了「陣地」的秩序?他可以把他一趕了之。可是他沒有說趕,只是踢,要把依寶踢死。也許真是為我吃氣?「操你奶奶的,敢欺負我妹子了!」

    他又嘟囔了一句。這幾乎是他的口頭禪了。我明白了。這個流氓,口口聲聲稱我女兒是他的妹妹,他哪裡只是要妹妹?我喝道:

    「你說什麼!」

    他愣了一下。為了掩飾,他又繼續踢。依寶不動了,只有眼睛在巴眨著。他把依寶揪起來,提到我跟前:「跟王老師說,是不是你?」

    我忽然又希望他否認,儘管這樣又得繼續查。我希望作案的恰恰是王國民,或者哪個爛仔。我緊張地盯著依寶。可是他點頭了。

    王國民大聲叫:「王老師你可看到了?你們大家也看到了?」

    我聽見女兒嚎啕大哭了起來。

    王國民一撂依寶,輕快地拍了拍手。他當然有純粹的勝利感,英雄救美。可是對於我,被侵害的不是美人,而是我的女兒。我有著無論如何的恥辱。而且這恥辱不是我一以貫之的敵人給我的,恰恰是這個敵人在為我雪恥。

    不知過了多久,我走到依寶面前。我貓下腰,問了他一句:

    「是真的?」

    依寶道:「我什麼也沒看到哇!」

    我狠狠摑他一巴掌,嚎道:

    「你還想看到什麼!我******!」

    07

    後來我判斷,依寶也許確實沒看到什麼。從時間差上,他進來時,我女兒已經起來了。也正因為匆促吧,他連忙掏鏡片,把鏡片掉地上了,驚動了我女兒。

    也只能這麼相信了。

    但是儘管如此,我女兒還是被玷污了。想想看,一對下流的目光瞄準了你,終於圖窮匕現,不管得逞沒得逞,都已經被他玷污了。他心中已經描繪出了對方陰部的圖像,也許有更多的想像,我女兒已在他的心中赤裸了。何況後來他同屋悄悄告訴我,依寶曾經從廁所撿回女人用過的衛生巾,藏在被窩裡。「陣地」只有我女兒一個女性,這衛生巾不用說就是我女兒的。我簡直怒不可遏。但是又不好再發作,再拿出來吵,不是又把女兒剝光一次嗎?拉的屎不臭,攪的屎更臭。我很清楚,經過了這事,大家一定會對我女兒的身體想入非非一番。

    這些男人正是飢渴的時候,色迷色迷的。我意識到我的大意。我一直沒有留心女兒的衛生巾都丟哪裡了。我是她父親,不是她母親,我根本不會想到這一點。但是不讓她丟這裡,她該丟哪裡?我不知道。

    我給國內的妻子寫信。妻子愣道:以往在家裡,兩個女人,從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上了公共廁所,也都是那樣丟的,反正女人多了。我們商量,由妻子給女兒寫封信,讓她學會把衛生巾包起來帶走,丟到別的地方。女兒看了信,臉紅了。

    這實在不是我願意看到的。這一系列事,向她曉以了性,明白地說,她被挑逗起來了。她懂得男女有別了,懂得保護自己。她上廁所變得小心翼翼。我也特別警惕,每當她去廁所,我就會跟出去,站在廳中間。再冷的晚上,再累再困,我也要跟出去為她站崗。那些傢伙撞見了我,會朝我叫:

    「嗨,警衛員!」

    我就是她的警衛員!我是我女兒的衛兵!本來就應該是,我是我女兒的父親。

    有時候半夜她起來,我也會一激靈醒過來,好像有感應似的。我披著外套出去,女兒不願意了,她說:「爸,沒事。」

    「你怎麼知道沒事?」我說。

    有一次我著涼了,躺了好幾天。女兒說:「爸,你要這樣,以後我不起來了!」

    我於是改成躺著聽,聽她的腳步聲進廁所,關廁所小間的門,也聽到了潺潺水聲。水聲消失了,然後再開門,回來,躺下。我才安心下來。可憐天下生了女兒的父親!

    她也可憐。我們都可憐,我們父女只能互相依靠著,警惕對付外界。

    但她對我也有所戒備了,換衣服,從來不在我面前換,捏著衣服跑到廁所去,她知道藏匿自己的身體了。現在想來,那藏匿,也不無珍視的意味。那鏡子,照見了她身體的魅力。

    女兒突然長大了。處境迫使她長大了。

    我強烈要求王國民給我們整出單間來,多少錢我付。他似乎也覺得對不起我們了,答應了。但是確實整不出來。他就要把依寶趕出去。他給依寶定下一個月期限。依寶說,他掙的錢全寄到國內,投到建房子去了,他一時付不起另外租房的首付定金和禮金。王國民啐道:

    「操你奶奶的,你偷看時怎麼不想到這?到時間不搬出去,老子將你東西丟到街上去!」

    沒有人借給他錢。誰都覺得他幹了這種事太下作了。當然還因為是對我女兒幹這種事。他們喜歡我女兒,我很清楚。他們會拿不借錢給依寶來討好我女兒。他們一說話,我就把女兒喝叫回來。「你還沒看透他們?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我說。

    女兒沒表示反對。那一陣她特別順從。也許是因為剛剛出了事。但小孩子就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疼。有時候她還會說:「也不是……」

    「你懂什麼?」我立刻喝斥她。

    她就不再作聲了。

    要一個單間,只是權宜之計,我最終是要離開這裡。我可以用女兒的身份來租房。我開始搜羅房子了。我明確向王國民宣稱:我終究是要離開這裡的!

    他聽了愣愣的,悵然若失。我知道他為什麼,這個流氓!我知道他很討厭我,但是我是我女兒的爸。要討厭我,就連我女兒一起討厭好了。可他不會。他喜歡我女兒,但是我女兒是屬於我的。我有一種戰勝了敵人的得意。

    但離開這裡,仍然只是第一步,我們要離開整個中國人群。凡是中國人居住的地方,就是藏污納垢。那麼我應該讓女兒上大學,考上名牌大學,進入日本人世界,進入他們的主流世界。

    所有有成就的華人,都是早早離開中國人圈的。比如美國的唐人街,後來有成就的華人至多把那裡當作跳板。那些滯留在唐人街的,雖然日子可以過得悠哉,卻完了。在那裡,你可以不需要懂英語,你可以不會說英語而在唐人街過一輩子,但你也永遠死在了那裡。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讓她辭掉工作,只讀書。我自己幹活養她,供她,我願意。

    我又加了一份工作,是築地市場的工作,它可以大清早開始干,中午結束,我直奔餐館,跟我原來下午和晚上兩個餐館的工作沒有時間上的衝突。只是很繁重,拉板車當搬運。但是收入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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