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18章 第二部 (7)
    築地市場在東京灣碼頭。這是個昭和初期建起來的生鮮市場,龐大,但是破舊,道路狹窄,所以必須用板車運輸。這裡除了賣品豐富外,簡直讓你難以相信是在日本,是在東京。這裡中國人很多,還有來自別國的,幾乎全都是第三世界窮國的。反正我是一隻泥鰍,折騰來折騰去,跳不出這底層了。每天凌晨四點,就要起床了,輾轉電車,到新橋,再走近半個小時到築地市場。走到那裡,已經腿都軟了。但是得立刻換上工衣、靴子,開始幹活。如果是冬天,就更慘了。東京灣刮來徹骨寒風,刮透了市場,凍得發抖,只得靠拚命幹活來取暖。有人在空地上點起了篝火,拿油桶戳了幾個洞,上面橫架個廢了的木墊架,點著。木墊架潮濕,一就火,濃煙滾滾。火苗在煙霧中探頭探腦,很快成了火焰,在木條間隙躥,凶狠地舔噬著木頭。木墊架很快要在烈火中化散了,人們的話也多了。火光把人們的臉照得平面,除五官幾個黑點外,整面紅彤彤的,像被油漆塗上的小丑。那臉,也不知道是痛苦,還是欣慰,或者是從痛苦轉成欣慰。火光從下面照上來,臉們顯得很滑稽。人們在煹火邊圍成一圈,叉開兩腿,把胯部頂出來烘烤,還微微抖著,很快感的樣子。中國人見了,笑道:

    「烤靈巴!」

    「這裡暖和了,全身就不再冷啦!」日本人承認。

    也有人把身子反過來,背著手,手張開就著火取暖。有人把腳丫從長筒雨靴裡抽出來,伸向火堆。襪子潮,頓時腳上升起一股煙氣,帶著臭腳丫氣味。可是誰也沒有叫臭,有人還在香香地吃著包點,或者碗麵。木條很快變成炭條,爛了,扒出來,仍然通紅的。邊上貨物寄存處的女人進來,把被熏得黑黑的洋鐵水壺放在上面燒水,她的寄存處裡排著一排熱水瓶,全擰開了塞子等著。男人們跟她說下流話,女人也平氣地接收著。還應和著,男人們笑聲爽朗了。

    如果是雪天,黑暗的天空中雪花在哄跑。雪花像粗鹽一樣灑到火裡,滋滋作響,濺起火星。人們撮起臉來,沒有逃走。有人走了,帶著渾身的煙氣,滿足地一蹦一蹦走入黑暗中,他的位置立刻被另一個人所填上。一個皺巴巴的老頭來了,縮著身子,瘟雞一般。烘了好一陣,才活過來,從上衣口袋裡摸出煙來。這時人們才真正看清他滿臉滿身濕涔涔的,不知是水淋的,還是冰化的。大伙都渾身不自在了起來,像看著別人在大熱天喝熱粥喝得滿身大汗一般。

    到了夏天,太陽像一塊燒得炙熱的鐵鍋,扣在頭頂上。你無處可逃。無論多薄的單衫都穿不住了,濕淋淋地貼在肉上。還是日本人有辦法,把濕透的汗衫拉到臉上抹擦,臉也濕漉漉的了,活像從水裡鳧出的鴨子。他們就叫:

    「啊,好涼快,好涼快!」

    或者抓一把冰,放在胸口上。

    最喜歡干的活,就是買冰。搶著去。買冰的隊伍排得漫長,板車、小推車、小貨車直排到大路上去。軋冰機的齒輪不停地旋轉著,出口嘴不停地噴出碎冰,各種各樣的容器一個接一個地伸到出口嘴下。容器交接間,碎冰噴到了地上,很快化成了冰水。還沒有化成冰水的也被各種車輪軋爛,或被人的靴子踩碎。有人直接用塑料容器裝冰,拖著跑過去。輪子、靴底和塑料桶底把冰水帶到市場各個角落,跟腥水污水溶合在一起,再被靴底帶到垃圾場的魚肆裡。靴子上粘上爛魚,再粘上泡沫箱的碎屑,很快就干了,泡沫屑掉了,只剩下魚腸子干在靴筒上。

    有人會捧起地上的冰水,無論是乾淨的,還是骯髒的,往身上澆。

    救護車三天兩頭嘟啦嘟啦開進來,把昏倒的人送出去。人們已經習以為常。日本人還會打趣道:

    「哦?又一個了?」

    然後照樣幹活。「日本人簡直不是人!」中國人會說。

    五月黃金周前,簡直就是災難了。銷售量幾倍增加,貨也送得屁滾尿流。道路動不動就堵塞了。前面全是人頭,什麼也看不清。人們傳著堵車的原因:一台板車搶道,被汽車尾部卡住,沒能轉過來,斜攔在路上,後面的車輛馬上頂上來,進不能,退不能,就堵住了。罵聲頓起。市場交通糾察在板車間跨來跨去,在小型運送車上攀上攀下,在汽車縫裡鑽前鑽後。大蓋帽被車的後視鏡剮飛了,引起一片嘲笑聲。

    交通糾察並不回嘴,而是顯出自認倒霉的神態,縮著脖子。他終於爬上了一輛卡車,用話筒傳達他嘶啞的聲音,他在喊大家聽他指揮。馬達聲很快將他的聲音淹沒了。他又用哨子,一邊向大家做著揖。可是大家都動彈不得,你頂我的屁股,我卡你的腰。他又跳下去,用手拽,拿屁股頂,企圖掰出一條活路來。有幾個人撒下自己的車,跳過去幫忙。終於鬆動了。

    一會兒又堵了。這下是被一輛大鏟車攔住了去路。大鏟車在忙碌著,整理垃圾。各種板車、小型車擠在它邊上,躲閃著,但躲不開。後面仍然在湧上來。鏟車艱難地在有限的空間裡操作著,像撒不開手腳的巨人。它終於憤怒了,咆哮著,衝向垃圾山頂,它要爬上山頂,讓車流過去。車頂上的橙黃色燈在急速轉動,操縱桿迅速地按下彈起。可是它失敗了,鏈輪登上了垃圾,又很快潰敗下來。它再衝鋒……

    馬達轟鳴,空氣沉悶,令人昏昏欲睡。我感覺自己要病了。我驀然瞥見人群中的依寶,他索性坐在板車上打盹。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自從宣佈要他自己找房子搬出去後,他也又找了兩份工作,這樣,他就全沒有了睡覺時間。他大概就是這麼分秒必爭隨處打盹吧。

    車流終於流動了,前頭又是一片罵聲。我一看,罵聲沖的是依寶方向。這小子原來真的睡著了。他張惶跳起,睡眼惺忪,一時不知所措。後面人急著一搡,他猛地一歪,跌倒了。再起來時,他的額頭有一塊紅印,他急急拉起板車跌跌撞撞走。他的身子歪斜斜的,當時我沒有意識到什麼,只是覺得他自找自受。這種對我女兒有所企圖的人,我絕對不會可憐他。讓他死!我甚至想。

    現在想來,我是個有仇必報的人,不僅對日本人,也對自己的同胞。復仇當前,是沒有親疏的。或許,一個弱者本來就不相信親情,只有勝敗,急於求勝。

    那以後有一次,我又見到了依寶。他一反原來的樣子,變得很亢奮。他拉著板車跑,還不時耍著小技巧,板車在他手上像雜技師的道具。他忽而急衝,忽而剎腳,忽而又衝刺起來。後來也在市場打工的輪對我說,他曾衝他喊:

    「怎麼這麼高興?又偷看了哪個女孩子了?」

    他不屑道:「誰稀罕?又不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

    這話也遭我恨,糟賤我女兒。說我女兒好,是意淫我女兒,說我女兒不好,是糟踐我女兒。總之沒一個好。

    輪就笑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他應:「等著瞧吧!」

    後來才知道,那天他收到了家裡的信,告訴他,房子上梁了,是全村最高的房子。

    當時我完全沒弄明白他怎麼如此有幹勁。我已經很累了,看著他這麼折騰,更覺得累了。我生長那個大饑荒年代,身體根基差。中國人普遍都撐不住了,碰了面,都喊:

    「我要死啦!」

    「這錢,能買人命啊!」

    築地市場裡有好幾個「陣地」的人,大多是王國民給介紹的,他從中收取介紹費五萬日元。但有的剛干了半個月一個月,就被辭退回來了。想討回介紹費,王國民臉一拉:「我已經介紹了,你自己不好好幹,留不住,怪誰啦?」

    對方說:「我哪裡不好好幹?那種活,就是想偷懶,也去半條命。」

    遇到也好強的,就打了起來。這種事在「陣地」經常發生。過去,有時候打得不能收局,只有我女兒去勸才行。討不回錢,他們也想開了,說:「看在女媧面上。」

    軟弱的也會求我女兒跟王國民說,退回一點錢。女兒爽快答應了,跟王國民說,王國民就說:「既然我妹來說了,就給我妹妹面子,可不是給你小子面子!」

    他們也認。他們會說:「女媧真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啊!」

    「什麼觀音?是女媧,女媧就是女媧!」王國民說,「知道嗎?女媧是我們中國的神,我們的母親,真正中國母親節都是拜女媧的,八格!」

    這流氓道聽途說還挺多。當初我給我女兒取名字,倒沒有想到這一層。後來我才知道,那時間國內在流行拜祖了,河南什麼地方就考證了是女媧誕生地。我們就是從中原的河南過來的,也是女媧直系後代了。

    虛妄嗎?附會嗎?抓生命的稻草嗎?讓我想起當初偷渡船上的那個神符。

    在我回東京前,據說有一次,「陣地」裡的人還煞有介事搞起了「拜女媧」儀式,讓我女兒坐在布團上,坐在中央,然後他們對我女兒焚香跪拜。把我女兒樂得前仰後倒。

    女媧,中國的「女王」?我很忌諱。這下好了,他們原形畢露了,鬧翻了,再不可能利用我女兒了。有時候他們會衝我女兒叫:「好命苦啊!」

    我也不願意,啐道:「命苦?回國好了!」

    他們道:「可還欠著利息呢!」

    現在想來,人在太苦的時候,也需要一種排譴,哪怕是嘴上說說。女人就是男人最大的寄托,但我不願意是我女兒。也許我真的狹隘了?我有女兒,由不得我不狹隘。

    他們仍然不罷休,唱起了歌:

    女媧的愛亦流轉

    從兩臂最彎處

    尋最美的歲月……

    操,什麼淫詞淫調!他們卻說:「我們唱的是盧巧音的《女書》!」

    我叫:「也不許唱!」

    他們撇嘴冷笑道:「你以為世界上就你家有女媧?你以為女媧是什麼東西?補天哪?補個屌!」

    我喝:「你說什麼?」

    也許是我太敏感,他們倒被我提醒了。「對對,就是補屌,用屌補!你以為女媧能補天?她自己還先天不足呢,一生下來就裂著個洞,先補補吧!」

    「補補吧,補補吧!」他們浪聲浪氣叫了起來。我衝過去,他們才跑散。

    我把他們恨死了。但是我更恨自己。是的,女人先天殘疾,我為什麼生了先天殘疾的女人!

    有人要打退堂鼓了,吵著要退工,要王國民退點介紹費。「這活簡直不是人幹的!你原來沒說會這麼累,這哪裡是做工?是賣命!」他們叫,「沒法干啦!」

    王國民哪裡肯退。他們本就來著不善,就打了起來。女兒又要去勸,我喝:「關你什麼事!他們是怎麼對待你的!狗咬狗!讓他們咬去!」

    一個晚上,王國民熟睡時,那些人破門而入了。王國民沒有料到,慌忙中想衝進廚房去抓菜刀,但是對方人多,似乎早有防備,他根本沒有機會接近廚房。他只能竭力去拉燈繩,把燈拉亮。燈亮了,他們全都操著冷嗖嗖的匕首或菜刀。他的身上已經有幾處刀傷。他想逃,把身子團起來,像熊一樣前進。但是那些人也已經把門守住了。他就往布簾這邊退,他們就追。布簾被踩落了。女兒驚哭起來。我立刻意識到我女兒暴露在他們面前。我把女兒用被單包住。可是他們仍然衝過來。我想把女兒夾在腋下從我這邊的門逃出去,但是女兒很沉。突然,一把菜刀被打落在地上。我撲過去,奪起菜刀,衝向他們:

    「再敢,再敢過來!我殺了你們!」

    我不知道哪來的膽量。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想到拿刀殺人,我甚至沒有操過菜刀切過肉菜。我感覺自己的手在發抖,我把全身的力氣都壓在拿刀的手上。他們要是衝過來,即使我沒法戳准他們要害部位,也會把他們劃個稀爛。

    他們全愣住了。

    09

    我救女兒,倒無意中救了王國民。

    這對我和女兒有很深的意義。想想吧,我們一起從腥風血雨走過來了的。確實,以後每想到那晚上,我都覺得那是腥風血雨之夜。我會情不自禁地把女兒摟了摟。雖然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是說起當初的情景,就只有悲壯了。我們的心貼得更緊了。當然還有她對我的感激,那晚,後來她發現我手中有個小傷口,我也不知道怎麼傷到的,她堅持說會破傷風,要把血擠出來,後來索性用嘴吮了。我簡直不忍。

    有一次我拿水果刀削蘋果,一邊跟她說話,揮舞著。她說,別紮了手了。我應:「扎就

    扎唄!我還高興被扎呢!」

    我居然像個不懂事的頑童,倒把她當作細心的母親。不止,是聖人。哦,女兒,你是我的聖人!我的女神!可是她不是,她會像母親那樣耐心,或者寬容地無可奈何歎了口氣,更不會像聖人那樣循循善誘,或者嚴懲我。她會叫起來:

    「爸爸你看你!」

    畢竟是女兒。

    也許是害怕王國民報復,那些人搬出了「陣地」。為了表示對我的報答,王國民當即把空出的房子整給我。

    終於熬到「黃金周」了,放假了。大家埋頭睡覺。我這麼久來,第一次能睡個安穩覺了。女兒在一旁看書,陪著我,我感覺很安逸。睡到天昏地暗,被他們打鬧聲吵醒。出去,聽有人在說,不見依寶回來。我想,他又去掙錢了吧。

    一直不見他回來。

    一天早上,他回來了。肩膀歪歪的,額上多了一塊疤,使他顯得很可笑。輪又打趣他:

    「嘿,又跑哪裡偷看,挨打了?」

    他面無表情,好像根本沒有聽見。輪道:「你死啦?」

    他也沒有回應,只徑直鑽進自己的房間,臉都沒洗,就躺下睡著了。他一整天沒有起來。老蔡可憐道:

    「也應該,做得狠,也該睡得狠,會吃,會睡,會做,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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