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14章 第二部 (3)
    「你看,」小澤又說,「那個小二黑,他所以獲得了婚姻自由的權利,是因為村長頭腦清楚,因為區長主持公道,所以他們出來保護他了,說現在有了《婚姻法》了,他的婚姻自由於是得到了保護。假如那些幹部不告訴他呢?假如他們不保護他呢?」

    我還真沒想到這些。

    「再說,既然兩個年輕人的自由要保護,那麼,那個三仙姑的自由怎麼就不要保護了呢?反而要被剝奪。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她愛打扮,老來俏,也應當有她的權利,可是那個給了小二黑們自由的區長卻指責她打扮得不像個人,三仙姑自己呢,也覺得自己真有點打扮得不像話了,自己的女兒快要跟人結婚,自己還走什麼俏?為什麼女兒結婚了,當母親的就不能再俏?就因為區長說不能?就因為圍觀的群眾會嘲笑?區長說的就是對的?群眾說錯就是錯了?日本也曾經是這樣子的,現在是民主主義了!」

    日本人說自己「民主主義」,總是給我這樣的感覺:往自己頭上戴高帽子。但是不管怎麼說,它確實是民主的。民主是現代的觀念。我承認他說得對。至少他比我更接近現代化的中心。何況本來我對這個作品其實就沒有好感。我們笑了。

    從民主主義,我們談到了美國對日本的改造,於是有了今日的日本。我是很認可美國的這種改造的,雖然是佔領下的改造。(也許還因為日本侵略了中國?)我自認為很向著西方,在中國知識分子心目中,西方就等於現代化,現代化就等於美國化。但是當我聽到小澤把「抗美援朝」叫做「朝鮮戰爭」,我還是不舒服。我覺得這是日本人話語方式的詭異,比如他們把「抗日戰爭」說成是「中日戰爭」。當然「抗日戰爭」也不對,這是從中國的角度,那麼從他們的角度,也應該叫做「侵華戰爭」。但是他們卻用「很客觀」的詞表述了。

    這個小澤,總是顯出很客觀的樣子。一方面,他聲稱自己不懂,是學生,但是另一方面,卻又用「客觀」來糾正我。但是在我的知識庫裡,「抗美援朝」確實是起因於美國拉著聯合國軍侵略朝鮮(雖然我對朝鮮並沒有好感),就像眼下的對待阿富汗,恃強欺弱嘛!我聲辯。小澤冷不丁問了一句:

    「中國人很『仇美』嗎?」

    我愣了。我不仇美,我還希望去美國。但我們討論的是正義與非正義的問題,總不能因為人家給你「綠卡「,你就無條件地擁護人家吧?你強,你為富不仁,我偏就不鳥你!這點上,恰恰毛澤東做得很令人解氣。(我怎麼居然變得「擁毛」了?)

    現在想來,中國人在正義和利益、自尊和自由的夾縫中掙扎得太辛苦。

    接著發生的情形,讓我再無法用「意識形態不同」來抵禦了。我發現,我講的詞彙,小澤經常聽不懂。比如我說「解放前」、「解放後」,他不明白,抻抻脖子。我以為是發音問題,就用筆寫。畢竟有漢字。但他還是不明白,側側腦袋:「マゎベネオモゼ!」

    我又採用繁體字,我寫:「解放後」,他仍然不懂。我靈機一動,解釋說,就是1949年以後……

    「啊,啊!」小澤明白了。他說:「我們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這不是一樣嗎?我說:「就是『解放』。經過了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了。」

    「就是那『三年國共內戰』嗎?」

    我一愣。確實是內戰。但是這種說法,我覺得怪怪的。我從小就只聽著「解放戰爭」,被告知這是中國人民為建立新中國而進行的戰爭。

    我還自以為很有懷疑精神呢。

    其實,我們曾經有過「撥亂反正」。比如我們已經不再說「革命」、「運動」,不再說姓「社」還是姓「資」,不再說「反帝」、「反修」,不再相信「台灣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甚至不再覺得中國「地大物博」,我本人,甚至已經不再只罵「四人幫」。我非常具有懷疑精神。但是我仍然會說「解放」、「新中國」。我到底還陷入多少誤區?都說曾經被「四人幫」誤了十年,可是我仍是繼續被誤了。

    那麼,我又有什麼知識?我感覺賴以生存的基礎被撕裂了,本來像絲綢一樣的平整漂亮。我的知識受到了徹底的挑戰。這很可怕,什麼都毀了。我感覺自己是站在深淵前,就像當初在日本海域面臨橡皮船時一樣。不,更可怕,這下是深不見底。

    有一天我真的夢見自己掉進了深淵。無窮無盡的墜落,墜落,我把持不住。醒來,整個世界都變了。過去信仰的東西,現在都以骷髏的面目出現在我的面前,張牙舞爪。我完全不認識他們,但是又被告知,他們就是我過去所認識的某某人、某某事物。我竭力連接眼前的他們和過去我記憶中的他們,但是連接不起來。好像我是個丟失了過去的人,過去所掌握的一切,我全忘了。

    我小時候,中國實行過「洗腦」。在我的生命中,這種清洗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社會主義教育,「反右」,「文革」,「右傾翻案」,批「四人幫」、「撥亂反正」、實現「現代化」、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直至「******」,我徹底掙脫了這個意識形態的國家。卻還得洗!

    我是個偏激的人。就像我都會贊同叫美國總統來治理中國一樣,我對徹底否定,有一種本能的嚮往。但是同時有存在著尊嚴的抵抗。我又感覺不甘。難道我所受的教育,我的知識全是錯的嗎?也不可能吧?也許我並沒有錯得這麼離譜?他們所用的說法,難道不也只是他們的觀念?也許多少也帶有他們的偏見,甚至是污蔑。但是我畢竟不相信他們是污蔑,中國是什麼樣的情形,我畢竟很清楚。我還算有腦袋的人。但是,難道我這麼有腦袋的人居然也錯了嗎?

    我於是產生了煩躁。像一個什麼考題都做錯了的孩子,把試卷給撕了。

    我甚至生出一絲反感,難道你就全是對的嗎?比如「**********」時,你們居然說******已經死了。還有,那些死亡人數從來就沒有個準確的說法,一會兒說是幾千,一會兒說是幾萬、幾十萬。雖然我內心很清楚,他們是不可能得到定數的。但是我就要這麼苛求!這麼苛求,才能把他們給否定了。

    當然我相信死亡人數不會少。但是,我又站出來反駁自己:你憑什麼相信?你又不在現場?你只是憑你的臆斷,你就支持這些胡謅的國外媒體了?那邊的我又反問:但你也沒有證據!反正都沒證據,反正都是胡謅,那就誰也別指責誰了——這麼攪和著,就沒法下結論了。

    我的腦子裡有了一種慵懶情緒。我不知道是不是出於人類自我保護的本能。還因為我出來的費用,我的高利貸還沒還清,我就更沒有心思去想那些高遠抽像的問題了。再說,當中文教師,時間零碎,收入不高,我索性也幹上了粗活。好在我身體還吃得消。我的身體還日益強壯了,不比那些農民差。

    我埋頭打工,還了債。我已經開始攢錢了。只是身份還是黑的。這其間,「陣地」裡有簽證的,也辟哩啪啦一個個都黑了身份,倒是他們都向我看齊了。這倒也不錯,我也不再奢望身份了。我已經開始攢錢了,越攢越多。錢攢多了,心就穩了,有錢還怕沒出路?即使被抓回國去。其實我也想回國。我想念那裡的一切,那裡的街道,那裡的小吃,甚至那裡的慵懶的安逸。有一次,我在我打工地方的廁所裡,居然看到一首唐詩,不知是哪個中國人用粗水筆寫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居然激動得想哭。

    多好的詩啊!寥寥幾筆,有時間,有地點,有場景,有色彩,充滿了流動感,從一處到另一處,有感傷……我怎麼也會詩詞賞析了?在讀大學時,我是很討厭詩詞賞析的,覺得無聊得很。

    但是妻子說,國內的景況越來越糟,失業率上升,腐敗,貧富懸殊,社會混亂,罪惡橫行……

    每當我深切感受到日本好的時候,我常會想:為什麼這不是我的祖國呢?我的祖國,拎不起來了。只能自己顧自己了。顧自己的家。我想,我有錢,在中國,有錢,有什麼擺不平的?

    在勞累的間隙,在晚上睡覺前,我常常會發呆。坐在那裡,驀地就發呆了。周圍這些人常常會逗我。他們年輕,他們不知道家。只有老蔡年長些,他理解。「想家了?」

    王國民則直截了當:「想的是老婆吧?」

    我倒不怎麼想老婆,也不知為什麼。也許有一個比她更需要想的,就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家,我的祖國。

    不,只要我女兒完好無損,那個祖國亡了,又於我何干?可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我偶然得知,女兒學習不好。妻子只是說女兒讀得不好,再問,才知道讀得很不好。「到了快高考了才說!」我罵。

    妻子說,就是因為不敢說,怕我罵她無能,才一直拖,希冀女兒能懂事起來。這能拖的嗎?妻子確實無能,沒有上班,就抓女兒的學習也沒抓清楚。我想過回去,但是我下不了決心。不如把她救出來。但是很難,日本方面控制得很嚴,對日方保證人審查得越來越嚴格,簡直是嚇唬。日本人被嚇唬,往往退縮了。只得先讓女兒在國內參加高考,結果考了個私立大學。北大、清華讀出來都沒工作了,讀這野雞大學,明擺著不會有前景。她讀大三時,我終於把她辦出來了。

    我沒料到,就在我拿到入國管理局的《審查終了證》,東京又開始大規模取締非法滯留的外國人。我躲到了仙台。眼看女兒來日期限已近,只得要王國民在他包租的「陣地」裡給我整個單間,先把女兒安頓下來再說。另外讓他找個有滯留身份人去接機,因為在機場,很可能會被查身份。王國民也已沒有簽證了。

    我沒料到,他居然自己跑去接機了。

    04

    我更沒料到,這流氓居然讓我女兒和他一起住。

    我無論怎樣,也不會料到。我知道他吃、喝、嫖、賭,五毒俱全,可你可以去找那些女人,一個願買,一個願賣。好兔不吃窩邊草。

    他根本沒有給我騰出單獨的房間。我多次說過:無論要多少錢,我都付。他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他確實不是什麼人,他是流氓!我怎麼竟然相信他了?我真後悔。

    他把我女兒安排和他一起住,裝模作樣在中間拉上一道布簾,這邊是他,那邊就是我女兒了。女兒來後,我曾經給女兒打電話,他總是搶過電話說:「一切都好,王老師你就放心啦!」一個月後我回來,才知道被他耍了。我責問他:「你怎麼做出這種事來!」

    「我做什麼了?」他裝糊塗。

    確實,你說他做出什麼事來了呢?男女混居?中間不是拉了一塊布簾了嗎?在這裡哪能那麼講究?男女將就一室也不是沒有。「王老師你想多啦!」他說。

    操,反是我想歪了。這個流氓!

    怪只怪我自己,警惕一世,糊塗一時。我只知道女兒是正式手續來的,乘飛機來的,安全。在王國民這魔爪之下,什麼事不可能發生?我想起當初我出來時,船上那一幕。那紅風雪衣女孩子,她現在在哪裡?當年大家一登上陸地,通知家裡交清了錢款,就四散了,誰也沒有聯繫誰。那個男的還跟她在一起嗎?他們會繼續關係嗎?也許不會。出了那種事,哪個男的受得了?女孩子就是容易吃虧。

    即使男的可以,女的也未必願意。她可以去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誰也不知道她這個經歷,她不會跟任何人說,不會跟她家人說,不會跟她父親說。她的身體會慢慢恢復,她可以重新談朋友,她不告訴他這件事,這麼一段歷史空白了。想想多麼可怕!如今,我女兒也有這麼一段空白的歷史了。我要審她。

    但我和女兒已經很陌生了。這些年,雖然我日夜在牽掛著她,但是見了面才知道,我思念的那個她,早不是現在的她了。但其實我對她的身體成長是有所估計的,妻子常寄來女兒的照片,但是她出現在我的面前,我還是覺得陌生,彷彿她不是照片裡的她。也許是那股真人的氣息?那股氣息讓我惶惑。

    這是我的女兒嗎?她怎麼長成這樣了?

    她對我似乎也很隔閡。第一次見到,竟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撲過來,叫我爸爸。她過去一直是這樣的。也許我應該明白,那是過去,那時候她還小,現在她已經是大姑娘了。她連「爸爸」都叫得有點生硬。王國民叫她幫我提行李,她才去提,提了,卻不知所措地看王國民,央求他拿。她居然對他比對我還親。

    也許真應了那句話:小孩子不知親,只知疼。疼?他疼她?操!

    在我不在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我不敢直接問女兒。我只能暗暗觀察。聽說被那樣了的女孩,身材會起變化的。也許我不該這麼揣度自己的女兒,但是我抑制不住自己。我是為她好。

    沒有單獨房間,我只能暫時和女兒擠在布簾的這一邊。這倒使得我觀察女兒的時候,可以不擔心別人的眼睛,只要女兒沒有發現就行。我暗暗觀察,特別是她晚上睡前,脫掉外衣時。我搜腸刮肚,想出所有傳說的目測驗處方法,我本來不相信這些亂七八糟東西的。現在想來,這是我一生中繼生男生女之後,第二次相信這種東西。都是在無可奈何之時,只能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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