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13章 第二部 (2)
    但平心而論,我的普通話也不怎樣。所以在北京讀大學那幾年,我盡量少講話,怕被人家笑。我很知道,我,一個外地人,而且是一個福建人,在他們眼中是什麼形象。畢業後我想留在北京,學校說:「你外地的,怎麼可能擠北京的名額?」操!他們北京人,就天生是北京人?我外地的,就該死永遠在外地?這也是我一個怨恨的結。

    02

    我雖然留不了北京,好歹還在城市。和王國民他們不一樣。他們是農民。王國民經常說:「像我們這樣農民一個,什麼本錢也沒有,哪裡不能呆?回家也是種田,捏鋤頭柄,餓死了也沒人管。不管?老子自己管自己!老子出來了,還活了!」

    每當國內有人出來,他總問:「國內現在怎樣?」

    「唉,不行,錢越來越難掙啦!」

    「這就好!」他拍手道,「國內景越壞,我們這裡就越顯出好來了!這就好像翹翹板。國內越不好掙錢,經濟越差,人民幣就越小,日元就越是大了!最好國內人都掙不到錢,就我在外面掙錢。操!最好他們都餓死,就中國就是我們的啦,哈哈哈哈!」

    很奇怪的邏輯。有時候覺得很荒謬,我們的「好」要建立在祖國的「壞」上。祖國爛下去,我們好起來。我們這些人都在享受著這樣特殊的好處。可是我的家、我的妻子、我的女兒還在中國,她們怎麼辦?當然她們可以靠我寄回去的錢過活,但是制裁了,之間的來往就封鎖,我們怎麼見面?女兒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沒有她。沒有了她,我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當然誰都有家人留在中國,至少有祖先的墳墓。但是回國,對他們來說又是最大的噩夢。他們做夢都想留下來,哪怕是拿沾滿國內志士鮮血的「血卡」。據說,當初「**********」發生後,一天,王國民就興奮地在「陣地」裡喊:

    「要拿『血卡』嘍!」

    他是從報紙上看到的。西方各國紛紛給滯留所在國的中國人特赦政策。但是大家不相信,不相信這麼好的事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何況王國民的日語水平大家是知道的。就在一個月前,他也拿著報紙說中國要內戰,要分裂成幾個小國了。「我們可以不要回國啦!」

    「為什麼?」

    「這都不懂?你怎麼混的!」他說,「你說我回哪個國?福建國?可是我拿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可能就只是北京了,我回北京?可是北京人家是另一個國了,哪裡要我?退出來,我就是沒地方丟的人,那就只能呆這裡啦!」

    大家又些犯躊躇了。但是大家最後還是興奮了。畢竟能長期定居下來了,這是夢寐以求的。據說當時還有人偽裝「難民」偷渡來日本的,即使會被送進難民集中營,但畢竟是在日本了。因此大家又怕是消息不是真的。依寶日語好些,拿過報紙仔細考證。「哪裡有分裂?這後面又沒有個『ギ』。」

    王國民愣了。有『ギ』就是已經發生了,沒有『ギ』,就是還沒有發生。中國還沒有分裂。這回報紙上確實有這個「ギ」,應該是確實的了。只是這特赦,只有美國和澳大利亞等國家,並沒有日本。

    王國民說:「肯定也會做啦!這些國家都是哥們,穿一條褲子的,誰做,大家就緊跟。美國號召了,日本敢不緊跟?美國是日本的爹!」

    說得也在理。從此以後大家就每天看報紙。從電車行李架上撿報紙,《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產經新聞》,撿回來一起研究。大家日語都不好,就憑著有限的日語,加上懂漢字,一句一句地猜,擠著腦袋,翻字典查。王國民道:

    「唉,查什麼?就看『特赦』兩個字,日本字『特赦』和中國字一樣,我知道,還有叫『恩赦』的,也看看有沒有,有就是了!」

    果然有。但是再看看全句,說的是美國的,是澳大利亞的。日本終於沒有特赦。

    失望了。因為希望太大,一旦破滅,就成了絕望。大家大罵,說小日本就是小日本,恨不得把它佔領了!中國啊,你快開軍隊來佔領這個小日本吧!

    「哼,小日本有什麼好?」這是大家經常說的話。大家喜歡把日本叫做「小日本」,他們只是我們的兒子、孫子。但這孫子現在居然建得這麼好,這麼有錢了,於是又說:

    「嘿,小日本還真他媽的厲害!」

    再想想自己國家,什麼也不行。老祖宗怎麼淪落到不如孫子的地步了?於是又罵起了自己的國家,說自己怎麼會是中國人?索性當日本人得了。思維總是轉著圈的。歸根結底,日本不是你的,人家的國家再好,也不是你的國家。

    「不是我的國家?不是我的國家也好!」王國民說。「我就有得賺了!」

    他開始炒外匯了。美元貶值了,日元就升值了;日元升值,把日本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對中國人來說,卻是大好事,因為這錢終究是要拿到中國花的,日元升值,兌換成人民幣就多了。王國民那陣心情特別好,常常捏著一疊日元,撲克牌似地張開,甩著,又笑倒在榻榻米上,叫:

    「再升!再升!你媽的再給我升啊!」

    他簡直就是日本的蠹蟲。他和伊朗人合夥搞假電話磁卡。不過他不賣,只是做二手批發。他說,拋頭露臉容易被抓,那種事給伊朗人去幹,他們傻,再說他們要是被抓了送回去,過一段時間又可以再來了,他們是落地簽證,不像中國人,永遠來不了了。

    「咱們能幹那麼低級的事嗎?中國人腦子好,這假卡就是咱中國人發明的。咱中國人腦袋就是好用,什麼搞不來?」

    我曾經翻到一個雜誌,上面說華人遍佈世界各地,連非洲都有唐人街。華人在世界各地幹盡壞事,甚至華人的手還伸向政界,政治腐敗案件裡,往往都有華人的身影。我記得那報道最後有句話:「海水所到,華人所到;華人所到,罪惡所到。」

    我也是中國人,這是沒有辦法擺脫的。中國人的形象在日本也很糟,都是被王國民這樣的中國人搞壞了。他拿著一袋一袋假電話卡回來,然後批發給伊朗人。簡直觸目驚心。這些卡要是流通出去,NTT不知要蒙受多大損失。果然,不久後報紙上有了NTT虧損的報道,電信會社們惶惶不可終日,還說在考慮削減插卡電話機的數量,多設投幣電話。很快,街上隨處可見在拆除磁卡電話。卡不好賣了,王國民回來罵罵咧咧。

    「你自己幹了壞事,還罵人家?」我說他。

    「我做壞事怎麼了?」他應,「日本人當初在我們中國做了多少壞事?我現在是來討債的!」

    簡直強詞奪理。後來他不罵了,又高興了,因為有人又在研究假信用卡了。他說:「這更好,那電話卡能賺多少錢?哪裡比得上這信用卡?老子拿到金店去,找最值錢的,金鐲,金條,鑽戒,一劃!」

    老天!我真想為銀行祈禱。不只是為銀行,是為全人類,人類的文明。想想,要是信用卡也不能用了,我們只能用現金交易,又將回到過去的時代了。他們這麼做,簡直就是對整個人類文明進程的犯罪。那時候我很信仰人類文明,我們要向前發展。我甚至想,對這種讓人類返祖的的人,這種族類,人類可以群起討伐之,共滅之。即使用上再嚴厲、再慘無人道的手段,因為他們已經不是人了,他們是野獸,他們心中沒有神,他們什麼也不怕,沒有畏懼。

    中國人不信神。這讓日本人不能理解。有一次,我打工的地方,一個中國人和日本人吵架,那日本人罵他「дヮ」(混蛋),中國人回應道:

    「天皇дヮ!」

    那日本人氣得渾身發抖,也反擊:「那你,毛澤東,毛澤東дヮ!」

    也許那日本人以為他甩出了殺手鑭,不料對方卻哈哈大笑了起來。日本人不明白了,難道毛澤東不是你們的領袖、你們的神嗎?被侮辱了,你怎麼還笑?日本人不知道,中國人心中根本沒有神,長期以來,中國人就從來沒有遇到過值得托付、為他守護的政府。我們跑出來了,我們自己解決自己。就在那個談論華人的文章裡,給我們一個詞準確的詞:亡國之民。

    如果說在國內,還有臨時抱佛腳,有暫時的忌憚,在這裡也沒有了。在這裡,滿街的神社不屬於我們。我們的神,不在我們的腳底下。這裡只有實際的生存。我常想起在偷渡船上,那個被扔到海裡的神符。

    即使不信神,難道就不怕現世報嗎?比如被抓。王國民回答說:「怕什麼?抓起來就抓起來唄,拍拍屁股,再挪個國家呆呆,照樣亂搞,栽了,再挪個國家……」

    我說:「想得美!要是給丟進監獄……」

    「你不知道吧?日本的監獄比國內的五星級賓館還好呢!」他說。

    「你就不怕丟中國人的臉?」我反擊。我知道,他為非作歹,但是又很愛面子。他果然被擊中了:「是我不要臉,還是他們日本人不要臉?他們當年在我們中國幹了多少壞事?」

    「又是這話!」我道,「這就成為理由了嗎?他們幹壞事,你也幹壞事,你的尊嚴何在?」

    他咆哮了起來:「尊嚴?我沒有尊嚴!你有尊嚴,你是知識分子嘛!」

    03

    我出來的時候,「知識分子」已經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稱呼了。八十年代曾經讓人仰慕的知識分子,已經要麼成為失敗者,要麼成為被收買者。其實知識分子在中國從來就沒有被尊重過。我老家方言,就嘲笑知識分子戴著眼鏡是「四隻眼」。而知識分子中的教師,又是最弱的。讀書讀到當教師,是讀書的末路了。我很知道。當初上師範大學,就感慨「路走對了,門走錯了」。但明知道沒地位,卻越狂狷地要尊嚴了。

    現在我常想,人能夠在多大的極限上保持尊嚴?他必須相信自己有保持尊嚴的資本。比如一個國民擁有強大的祖國的背景,一個人擁有堅實美好的現實生活,當然一個知識分子,也可以因為擁有知識而自傲。知識是有尊嚴的,我曾多次說過。

    但是,我有知識嗎?

    我曾相信自己是有的。我不能跟那些鄉下人一起幹粗活,我有知識。我想去教中文。聽說日本人有不少喜歡學中文的,我本來就語文教師,我有優勢。可是用什麼語言教呢?必須用日語,我不懂得日語。我就努力學日語。我是偷度來的,沒有學籍,沒法上語言學校。我就把依寶的課本拿來看。只是我已經四十多歲了,記憶力差,邊學邊忘。都是在中國活了這麼大誤的,要是早十年出來就好了。

    後來我發現可以教日本人書法。我也有書法的專長,教書法,不需要太多日語。我找到一個叫山崎的日本人。山崎愛書法,而且很謙恭,叫我「先生」。他畢恭畢敬,練起來又非常認真,讓我想起武士道。我對武士道的瞭解都是在電影裡,那些侵略中國的日本兵的咄咄逼人。這些又讓我有些受傷。雖然我覺得不應該,但我仍總是受舊有的情緒所影響,我記得我第一次在新宿,看到旗桿上的太陽旗,我頓時覺得天都昏暗了,耳邊響起那電影裡鬼子進村時常聽到的曲子。那是我記憶裡的日本樂曲。我曾經問過日本人,他們完全不知道。他們也不知道什麼叫「死啦死啦」。

    我要壓過山崎。要壓過他,只能讓他明白,他做得不夠。我是老師。我訓斥他什麼叫「勢」,這是我的拿手強項。我用中文說,我估計他不懂。我想即使我的理論沒有勝過他,也會在玄乎上把他鎮住。我喊:

    「、」如千里雲陣,隱隱然其實有形。

    「一」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

    「ぜ」陸斷犀象。

    「乙」百鈞弩發。

    他似乎明白了,畢恭畢敬,又誠惶誠恐。我很得意。我以「勢」壓住他了,這個小日本!

    我又對他吹中國文化。書法是一種文化。日本人信。他們就是把書法看作文化,還是「道」。但是即使講「道」,也是聽我的。日本人真是好學生,我說,他附和。其實我同時也長進了日語。

    我發現我可以去教中文了。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跟那些沒文化的打工仔就是不一樣。我又找了個叫小澤的。可是我發現了困難。起初我以為是文化理解上的差異,比如講唐詩宋詞,我講李白、杜甫,但他更感興趣王維、黃庭堅那些次要的詩人。我印象中,黃庭堅的字比他的詩更有名。好容易他也喜歡白居易了,也認為是大詩人,但是他們問到的白居易的詩,我居然沒有讀到。這夠令人汗顏的。其實我懂得就有限,讀大學時,「文革」剛過,默寫一首毛澤東的詞,就能上大學,所謂學文化知識,也只是相對於「文革」而言的。何況後來教了那麼多年的書,不變的教材,最後我實際上所記住的,只有教材裡的內容了。

    接著發生的情況,讓我更加尷尬。有一次,我講到了《小二黑結婚》。我說,這作品講的是婚姻自由,戀愛自由。

    小澤對「自由」的內容很感興趣。但是當他聽完小說梗概,他說:「說它是寫青年人如何受了婚姻法保護,是不是更恰當些?」

    這不一樣嗎?

    他感覺到我並沒聽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說:「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寫要婚姻自由的青年人的意願恰好符合了《婚姻法》?」

    日本語的話語方式我是領教過了,特別是對我這樣一個外國人,特別深切地感受得到,那表達的曖昧而又糾葛。我有點不耐煩了。但是作為老師,我不能禁止學生的思考,何況這是個承認。他繼續說:

    「……或者更明白地說,只是符合了願意執行這《婚姻法》的領導幹部的意願?」

    我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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