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幾乎是被拋下來的。
橡皮艇在下面,如在萬丈深淵。台灣人讓我們直接跳下去。不敢跳的,他們就將你拋下去。我前面一個人被拋了下去,掉到了海裡。大家驚叫。沒人去救他,台灣人說,要搶時間。他們吆喝:
「叫什麼?要把日本海警叫來嗎?」
海裡的人泛了幾下影子,不見了。
後來才知道,這些死在路上的人,沒人去通報他的家裡。有的家裡到幾年後仍然不知道自己親人已經死了,仍然以為還在公海上周旋。為了找上岸機會,常常會在海上輾轉幾個月。
我沒有掉到海裡,也沒有被日本海警發現。我到了八丈島,又輾轉幾個小島,終於踏上了日本本土。現在想來,不知道這是我的幸運,還是我不幸的開始。
雖然之前有過種種想像,但東京之大,還是出我意料。我不惜花100日元買了一張東京地圖,這在我周圍人看來,簡直愚蠢。當時日元又特別高,100日元相當於人民幣約9元。但是我覺得必要,它能幫我瞭解東京,至少有交通線路。「你們農村不是老說『要致富先修路』嗎?不懂路,如何致富?」我回應他們。也只能這麼說,才能讓他們無話。但也許這真是我書獃子思維。
從地圖得知,它居然有23個區。交通線路像蜘蛛網一樣。我過去曾經教學生用這比喻,現在想來,把這個比喻用在中國的任何地方,都是浪費。
這就是現代化!我用手在交通路線圖上隨著線路的走。好在各條線路都用不同的顏色標記,這就是人性化和效率!可是在地圖上走好了,一出去,還是迷路了。我甚至在電車站內就迷路了。那車站簡直是一座小城,後來我才知道,大森站還不是最大的車站。
現代化,是我魂縈夢繞的。和所有中國人一樣,我對現代化有著無可置疑的崇拜。現在想來,現代性的特徵就是能將開放的未來與人的自主性結合起來,人們總是很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改造社會是完全可能的,由此我們必然對政治有所期求。所謂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之爭。那個請求美國總統裡根來管理中國的觀點,雖然很荒唐,但是折射出了我們的政治訴求。反叛的傾向、反律法思想與設立新制度的思潮,引發社會抗議運動,這些運動成為政治過程的一個持久組成要素。而這些運動需要一個中心,中心被賦予了超凡魅力。1989年,作為中國中心的天安門,爆發了向世界中心看齊的「**********」,就是一個極好的象徵。美國是世界的中心,而日本東京,則是亞洲的中心。
我喜歡那種在東京市中心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感覺。那麼多人,全都站住,沒有人超過去。路對面的也是,想整裝待發的軍隊。紅燈變成了綠燈,兩邊幾乎同時邁步,齊刷刷向前走。兩股人流面對面交接,匯合在了一起。我很榮幸自己置身在這個人流裡,你會感覺到交融,你是這城市的一員,你跟那些日本人沒有區別。
我喜歡日本男人穿的風衣,又高雅,又帥氣。日本男人幾乎都穿。後來我從路邊撿到一件風衣。不要說我掉價,我們大部分東西是撿的,電風扇、電視、洗衣機、皮鞋、坐蒲團,乃至棉被。有些是日本人不用了,送的。當然有些是偷的,我們住處所有的餐具,都是從打工的餐館偷來的。雖然很髒,我相信將來我能用我的有出息,把這一切洗刷乾淨。
我穿著風衣,還注意著腦勺上別像大多數中國人那樣翹著公雞尾巴似的頭髮。買不起摩絲,就用肥皂水抹,固定髮型。我意氣風發地走在路上。只是見到警車時,心裡會暗暗發怵:我是非法入境者,我沒有身份。假如警察要查我證件,我就完了。所以我盡量呆在住處。這是一座兩層樓的舊公寓,ヤе—Ь。由那個王國民包租過來的。這是個中國人聚居地,王國民把它取名為:陣地。
花花綠綠的衣服串在竹竿上面,萬國旗一樣,往對面屋子,不管是屋頂還是窗戶、陽台,架過去,一股對外擴張的架勢。對面的日本人家不願意了,主婦捏著尖尖的嗓門叫了過來了:「對不起,能不能把竹竿收回去?」
說得客客氣氣,倒好像是她求我們似的。不好意思了,就收回了竹竿。但是竹竿畢竟需要架靠點,就又一翹一翹,找了個牆洞扎進去。這只是外牆,你總沒什麼可說了吧?但是日本人似乎很小氣,仍然不行。「那我的衣服曬不干怎麼辦?」這邊中國人說。
「可以去洗濯中心啊,洗了就烘乾,很方便的。」對方建議。
說得倒輕巧,錢呢?我們哪有錢?就應著,過後照做不誤。
樓前脫了很多鞋子,從玄關,到上二樓的樓梯口。人要通過,便從鞋子上踩過去。早上樓的人的鞋子被晚上樓的踢得七零八落,男人的平底鞋被踢翻了身,臉朝地趴著,一副可憐相;女人的高跟鞋被踢得撅著屁股側臥著,現著幾分輕佻。一個個腳丫踩過了,把蒙著塵灰的鞋子擦得光亮,而原來光亮的鞋面,又被踩個大花臉。遇到心胸狹窄肝火旺盛的,乾脆把鞋子一腳踢到很遠的地方,鞋子的主人穿鞋時,就單腳獨跳,罵罵咧咧地找。有的鞋子甚至被踢到外面路上了,招得日本人彎腰拾撿,尋找失主,以為是哪個人丟了鞋了。
日本人經過這裡,常會往裡面張望。雖然他們把窺視別人隱私當做光彩的事情,但是他們在乎了。有時候他們還會問:這裡到底住了多少中國人?
這裡除了我,還住了三十六個人。只有兩個讀到高中的,這是最高學歷了。還有一個讀到初二就輟學了,很多是文盲半文盲。也許這是我的老毛病,當老師的,首先就想到人家學歷、會讀書不會讀書。但是我改變不了,我真的瞧不起這一堆人,可是我卻要與他們為隊。我爬上岸,他們能要我,算我的幸運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收我的二房東王國民卻是小學都沒有畢業。他居然還冠冕堂皇是語言學校的學生,拿著正兒八經的就學簽證。當然他當初辦來日本的學歷材料全是假的。因為他拿得出有效證件,他可以租房子,再租給我們。
除我而外,這裡還有好幾個是偷渡來的。有從海上偷渡來的,有從天上偷渡來的。天上偷渡,就是辦了個去第三國的簽證,飛機經停日本時,從機場溜出來了。反正中國人有的是辦法,用王國民的話說:
「活人還怕被尿憋死?咱們中國人這腦袋,哈哈哈哈!」
的確,中國人聰明。太聰明了!能把日本人騙得一愣一愣的。在日本的中國人,幾乎沒有一天不撒謊的,大的謊,小的謊;中國人騙中國人,但是往往難以成功,你是中國人,我也是中國人,誰騙得過誰?騙日本人就容易多了。比如女人出賣色相,要多拿小費,就向對方謊稱自己家裡父母病了,欠了許多債,才被迫出來做這事的,日本人居然也往往相信;比如騙取擔保人;比如大陸人騙說自己是台灣人香港人,福建人騙說自己是北京人廣州人,農村人騙說自己是大城市人,結婚的女人騙說自己未婚,小學沒畢業的騙說自己是大學畢業;還有騙說自己是孔子第幾代孫的;據說有一個還說自己是毛澤東在閩西留下的兒子的後代的;有一個人,後來被大家當做教訓來說了:為了顯示自己有本事,他吹噓自己在中國是警察,誰不聽話,就把誰抓起來,從此日本人都不跟他來往了,老闆不久以後也藉故把他辭掉了。
至於小撒謊就更多了。不想去上課,或者有個臨時的工,就騙學校生病;找了新工作,想試試,不敢辭掉現工作,也騙說生病;知道日本人聽你生病,就沒拒絕的理由了。打工想偷懶,也騙身體不舒服,溜進廁所。搞得日本人想:中國人體質怎麼這麼差?
日本人覺得你身體差,你就更可以躲在這理由之下了。
當初租「陣地」,王國民滿口答應,四鋪席半的房間最多只住兩個人,六鋪席的最多只能住三個,但租到了,就不遵守了。幾年來住的人越來越多。房東似乎也感覺到了,來查房。房東是個老太婆,孤身一人,沒見她丈夫,也沒見她兒子。王國民說,她丈夫一定就是侵略中國的日本兵,被打死了。算一下年代,似乎是。那樣,當然也就沒兒子了。
「所以她才那麼刁難咱中國人,」王國民說,「還怕咱們中國人把他日本島踏沉了?」
我們也睡榻榻米。但不像日本人那樣,起來後把鋪卷收進壁櫥,那樣太麻煩。就這麼放著,反正當晚還要再睡。這樣也就能被看幾個舖位了。但大家也有辦法,索性不開門。每當房東躬著背爬上高高的樓梯,大家就叫:
「鬼子進村了!」
閃身進門。門關起來了。
房東本來是有鑰匙的,但是門反鎖上了,她就沒轍了。只得敲門。不開。明明瞧見剛才人影閃進去的,明明裡面有人,就是不開。老房東就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敲。敲到哪一間,裡面的人就屏住呼吸,還把食指豎在別人嘴唇上。走路走到一半的,剎住了,或者把腳步變成了貓步,走一步,搖一下,眼看要歪倒下去了,大家都擔心得幾乎要叫出來,但是終究忍住,沒有發出聲音。那情景神秘,感覺很貼心。
我討厭那種感覺,好像被一床臭烘烘的棉被裹著。
有時候有的人來不及躲藏,房東上來了,大家只得把他關在外面。他就閃進廁所。房東就堵在門口等他出來。他不出來,房東就敲廁所的門。裡面不應,一直叫,一直敲,就是不應。房東也就不作聲。一會兒,那人以為房東走了,出來了,結果被逮住了。他只得說:「我拉肚子啦!」
嘴裡還故意做出「逼逼」拉稀的聲音,裝傻樣。這邊房間裡大家笑死了。房東不依不饒,問:「那要不要去看醫生?」
「不要不要!沒關係。」
你沒關係,我就抓你說了。房東說了很多,說了半天,不料那個人應了句:
「マゎヘスゅ!」(聽不懂)
房東又說明。又是一句:「マゎヘスゅ!」
房東洩氣了,問:「那王イモ呢?」
應該找王國民,他是承租人。她似乎才恍然過來。
「マゎヘスゅ!」仍然應。
房東沒轍了,慘敗而歸。大家出來,歡呼:「把日本鬼子趕走啦!抗戰勝利啦!」
「說不定,他當年還真是日本兵呢!」
在日本,幾乎見了所有上了年紀的日本人,我們都會想:這個人曾經是日本兵吧?
有一次,房東盯著一個沒來得及躲進房間的人,索性等他,你總得進房間吧,那樣門就打開了。那人還穿著內衣。不料他索性穿著內衣上街去了,房東的陰謀又破產了。
但是我覺得我們未免太賴皮了。房東一次次來查房,大家不開,我也只得躲在房間裡。我也成了無賴,一點尊嚴也沒有。可是他們不覺得自己是無賴,就是覺得,也以無賴為榮。有一次,我實在忍無可忍了,說:
「搞什麼嘛!搞得跟賊似的!」
我要起來開門。結果遭到了眾人的圍攻。「你要去送死,別害得我們一起死!」他們說。
王國民挖苦道:「你別以為你是什麼,你一天到晚西裝革履的,好像就是日本人了,我的老師!」
「別叫我老師!」我啐。
但我明白了,這不是我的事,也不只是二房東王國民的事,而是大家的事。假如房子住不得了,大家只能流落街頭,一流落街頭,就立刻被警察查了,抓了,遣送回去。大家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挺羨慕那些伊朗人。他們帶個睡袋,晚上就睡在大街上,不怕警察抓。被抓了,遣送回國,過一段時間又可以來了。他們是落地簽證。同樣是窮國,為什麼我們就這麼苦?
但是老是頂著不出來,房東急了,也可能去叫警察。有時候王國民不得不出來了。他也有辦法,總是點頭:「ゾゅ!」(是!)甚至房東還沒說完,剛開個頭,他就答:
「ゾゅ!」
「反正都給他答應下來,虛心接受,堅決不改!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王國民過後說。
有時候他覺得煩了,就會連聲回答:「ゾゅ!ゾゅ!ゾゅ!」房東沒辦法,只得走了。之後,房東就在樓道裡貼標語:人數控制,火要小心!不要吵鬧!王國民從標語前經過,揶揄地衝著標語叫:
「ゾゅ!ゾゅ!ゾゅ!дヮч①ヨみ!」(八格牙路!)
其實他也確實日語不太懂,只能說「ゾゅ」。有時候說「ガよ」(對)。他覺得只說「ゾゅ」,暴露出他只會這一句,就換成了「ガよ」。有一次老房東教訓他,他就應:「ガよ!」房東瞪大了眼睛。過後他說:
「操,誰懂得他日本話?咱是中國人,他敢跟咱比中國話嗎?」
但其實,他的中國話也講得不好。有一個關於他的笑話,他剛來時去找工作,不會說日語,日本人老闆就把店裡一個北京來的人叫過來翻譯。那北京人也聽不懂。日本人很詫異:「不是中國人嗎?」
那北京人說:「他是福建人。」
他回來破口大罵:「操!福建人就不是中國人啦?他北京人什麼了不起?舌頭翹得跟刨花似的,話說得糊屎糊尿的,操!誰聽得懂?」
但大家發覺,他也已經開始翹舌了。什麼都翹,那「操」,他說成「chao」,變成了「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