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11章 第一部 (11)
    女孩只好回來,就地吐了。男孩安慰著她,把自己乾淨的位子換給她。女孩穿著紅色風雪衣,給我很深的印象,因為我女兒,也有一件紅色風雪衣,穿著,那麼可愛,也那麼弱小。女人是弱者,需要依靠。我女兒也一樣。那男的總是在她耳邊絮叨著安慰她,還說要永遠照顧她。他去摟她,女孩怯生生地接受了。如果是我女兒遇到這麼一個男的,雖然有所依靠,我願意嗎?如同吞了只蒼蠅。

    我女兒要依靠,就依靠我!

    船艙裡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氣氛。我竭力讓自己睡著,希望一直睡下去,一直睡到到達的那一天。但是睡不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艙口又被打開了。有人在喊,想透風的上來透透風。原來到公海了。人們爭先恐後爬了上去。甲板上空氣好多了,也亮了些。

    那邊突然有兩個人扭打了起來。是台灣人和一個偷渡客。台灣人揪住對方的脖子,揪的是脖子上的一根紅繩子,再仔細看,紅繩的盡頭是一塊符袋。我出發前,妻子本來也要去請一個的,但規定裡說不能帶有中國印跡的東西,就作罷了。那人竭力護著符袋不落入對方手裡,又是貓身躲閃,又是扭身撕扯。但對方力氣大,把他的下巴托住,他就沒了力氣,亂了陣腳,只能手在空中亂抓。

    「你耳朵給狗吃啦?」台灣人罵,「******,你要找死啊!」

    「這是我媽去靈山寺請的,專門吃了一個禮拜的齋。很靈的!」那人道。

    「靈個屁!都到了什麼份上了,還帶七帶八!」

    「那我什麼都不帶,就帶這個,好不好?」

    「你有病啊?」台灣人叫。對方還在哀求:「就這麼一個……」

    「就這一個還不夠嗎?」台灣人一用力,那東西被扯過來了。他就要往海上扔。由於他只顧著扔,鬆了對方,對方掙扎了出來,拽台灣人,台灣人身子歪了,那符袋沒能扔遠,丟在了甲板上。那人搶上去,把符袋揣在懷裡,無論對方怎麼掰,都掰不出來了。台灣人氣急敗壞踢他,踢他的背。他拱著背任對方踢著,就是不肯交出符袋。

    台灣人又去搶。搶不到,他朝大家喊:「你們別看著,來幫幫呀!」

    那人連忙向大家說明:「這是符,不能丟啊!是保佑我們的啊!保佑我們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個屁!」台灣人道,「到被日本人抓進去了,看你們平平安安被關在日本監獄!日本監獄倒挺舒服,只可惜你很快就要被遣送回國!」

    這話嚇了大家。大家最怕的就是這結局。台灣人又煽動道:「你要我們大家全死啊!」他又衝大家,「你們全會被這小子害死的!還不過來!」

    有幾個人猶猶豫豫地圍了上去,扳那人身子。幾個人就合力把他的身體扳平了。但他的手還是緊緊攥住那符袋,他叫:

    「你們怎麼都不明白呢!我媽說,過去逃荒的時候,還要把祖宗牌位扛著走呢!」

    台灣人道:「你以為是去逃荒啊?逃荒還是正正當當呢,你現在是去做賊!你小子再囉嗦,老子把你連人扔到海裡去!」

    大家伸脖子探了探船下的海水,黑漆漆的,不知深淺,又望望遠處的海面,漫無邊際。縮了脖子。台灣人對大家道:「你們全沒看到,是不是?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是不是?」

    大家愣著。一個人,好像跟那人熟,勸道:「依清,別這樣,你交了這東西吧!」

    「什麼這東西!」不料那人反罵了,「這是神靈,你就不怕被報應?」

    好像這話刺激了對方,或者讓他恐懼,他突然撲過去,抽打那人的臉。可是那人仍然不屈服,叫道:「你們都會報應的!」這下更多的人圍了上去,揍他。台灣人叫:

    「打,把他打死!」

    那人很快不動了。那神符終於被掏了出來。黃紙上劃著一抹紅印。「操,什麼符?你媽的月經帶嘛!」台灣人故意說道,理直氣壯一團,往海裡一丟。神符閃了個拋物線,不見了。

    大家縮在那裡,感覺干了大逆不道的事。那個帶頭打的人哭了,又有人跟著哭了。台灣人懊惱道:

    「哭什麼?穢氣!唉,帶你們這些大陸人,真麻煩!」

    他在被打昏的人身邊蹲下來,給他掐人中。那人緩過氣來了,哇地大哭起來。大家看著他哭。那人哭累了。台灣人緩和了口氣,對大家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誰不想被保佑?但這是什麼時候?神也知道我們難處的,要不是實在無路,誰會拿性命搭上去?」

    他的語氣又強硬了:「只有自己救自己!古話說得好,同舟共濟!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大家再去查一下,帶了什麼不該帶的東西沒有。我再重申一遍,所有帶中國印記的東西,全給我仍到海上去!要不然,讓老子查到了,把你人扔到海上餵魚!聽見沒有!」

    他一跺甲板。大家好像猛然醒來,縮著脖子鑽進了底艙。

    我知道我沒有帶不該帶的東西,但是我也變得猶疑起來,畢竟現在已經到了這地步,沒有退路,確實要同舟共濟。我抄出行李重新檢查。確實沒有。但再也裝不進去了。只得把有的東西扔了。無所謂了,只要能到順利到達。一個也在邊上扔,一邊扔,還一邊自我寬慰,叫:

    「這有什麼?有一條三角褲穿著上岸就可以了!」

    一個也說:「到了日本,什麼還怕沒有?這些全是垃圾,****垃圾!」

    大家全笑了。台灣人又罵:「嘴賤呀?沒人說你啞巴!現在中國話說得慣慣的,到時候一溜嘴就出來了,沒死找死!你們都給聽著,沒事給我閉嘴,不許說中國話!從此你不是中國人,把『中國』這兩個字全清理掉,斬盡殺絕!」

    連忙點頭。但是很難。畢竟是中國人,什麼都是中國的,即使丟掉所有中國物品,即使不說中國話,也還是想著中國的事。清理,清理……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漏了,就是想不起來。直到一天晚上,我摸出女兒的照片看,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女子,她的臉型很中國,她的神態很中國,她的笑很中國,她還紮著很中國的馬尾辮,穿著很中國的服裝,那張照片,一眼也看出是中國沖洗出來的,雖然背面印著「FUJI」。

    可是這是我的支柱,我的神。

    我想著把它藏得很隱秘些,比如內褲內,比如鞋子裡,但都不行。這些地方,常常是檢查的重點。無處可藏了,看來只能把它銷毀了。我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受局迫,一張照片也肯留給我。在銷毀之前,我久久盯著它,要把女兒深深印在我的心裡,她所有的一切,哪怕是細末之處。但是很難。

    我決定,把照片吞進肚子裡去。

    這樣她就跟我在一起了。

    但是我很知道,這無濟於事,這點科學常識我還是有的,它會被消化,被排出去。儘管我竭力少吃,這樣就可以推遲排便了。

    但其實我們並沒有什麼可吃的,一天兩餐,有時候一天只給兩片麵包。台灣人根本不管我們死活。蛇頭是把我們的飯錢給他們的,但是他們剋扣了。蛇頭還交給他們一些飲料、八寶粥,他們卻拿來賣給我們,收美金。

    我更不吃了。我倒感謝這些狼心狗肺的台灣人。但我最後還是要排便了,相片還是被排了出去,我留不住。

    從甲板排便回來,我感覺虛脫。船好像漂在海中的一片葉子,無所傍依。船向公海深處駛去。船顛簸得越來越厲害。海浪越來越大,有時海浪會像一堵牆,豎起來,好像巨大的爪子,要把船按翻。要是這時候船翻了,我們只能等死。有人開始哭,有人絕望了,敢跟台灣人吵。台灣人就操起鐵棍打。

    餓得不行。有人只得掏出美金買食物了。有人索性開始搶,那幾個人,一看就是流氓。我惹不起,躲得起,特別在這個非常時期。

    一天晚上,正要睡下去,聽到了一聲尖叫。我聽出來了,就是那個穿紅色風雪衣的女孩。果然,我聽到了那男孩的聲音。他在哀求,但是他被一拳砸倒,好像砸暈了,沒有了聲音。我馬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果然出事了!雖然我早有預感,但是發生了這種事,我仍然震驚,沒有料到會在我眼前發生這種事。我想喝叫,對這種事,我是最痛恨的,因為我也有女兒,誰敢侵犯我的女兒,哪怕是一根手指頭,我都會跟他拚命的。可我馬上看到了黑暗中一道冷冽冽的光。我知道那是什麼。它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沒有人作聲,噤若寒蟬,好像都睡著了。原來還企圖爬起來的人,索性大大方方翻了一個身,好像只是在睡夢中。那女孩也沒有什麼聲音了,似乎她的嘴被堵住了,只是哼哼地,伴隨著蟋蟋索索的脫衣聲,還有皮帶扣的敲擊。很快地,那男友醒過來了,他叫起來:「你們不能這樣!她是我女朋友……」

    對方不理。他又叫;

    「我們快結婚了!快,快結婚了!」

    明顯是撒謊,也許他以為這麼說,那些人會罷手吧。可那些人叫:

    「結婚?都快死了,還結婚?老子死前也要徹底快活快活!」

    另一個說:「就是能熬到日本,也不知道這女人還是不是你老婆。」

    那男孩愣了愣。他們繼續動手。那男孩突然一個激靈,又開始叫。他撲了過去。但他被砸了一拳。這拳沒有把他砸昏,但是他似乎意識到什麼,沒有再大聲叫,而是低聲哀求:

    「求,求你們,大叔,大伯,大爺,爺爺,你們都是我爺爺,你們是長輩,我爺爺,我爺爺,你們不能這樣……求你們……我給你們錢,美金,全是美金……」

    那些人笑了起來:「你說什麼?到海龍宮還能用美金?」

    那些人中,一個過去,索性把他按住。他掙扎,大叫起來。他在叫大家,指望大家來幫幫他們。可是大家全睡著了,睡得死死的,好像一頭頭豬。我也沒有起來,我也是豬。也許我應該挺身而出,哪怕死。可是我死了。那些人在撕那紅色的風雪衣,令我怒不可遏。可是我有家,我家怎麼辦?我的穿著紅色風雪衣的真正女兒怎麼辦?她遇到這樣的流氓,遇到這樣的事,誰救她?我打了個寒顫。我感覺冷到了骨子。我只能為那男朋友揪心,希望他掙扎成功。可是他沒有成功。我聽到那女孩哼哼聲更加急切,那幾個中的一個,稍稍身子立了一下,就壓下去。我知道已經到了什麼階段了。我明顯感覺著那個男朋友睜大眼睛。危在旦夕。他突然殺豬似的慘叫起來:

    「哎呀,哎呀!哎呀——」

    他在搶救,趕在對方還沒有進入前,還來得及。可是對方不由分說地進去了,隨著女孩一聲叫:「啊——!」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完了,全完了!徹底完了!女孩子也不叫了,好像死了。他也死了。

    女人就是這樣。

    我忽然想:還好那女的不是他的老婆,還沒結婚。如果結婚了,那該怎麼辦?就無論如何粘在自己身上,像抖不掉的鼻涕。一輩子。你將來縱使再發達,賺了再多錢,也沒法改變。縱使你是總統、首相。縱使你跟她離了,屈辱仍然還在。殺了她都不能解決。也許我不該這麼想,沒良心了。可男人就是這樣。

    我慶幸我沒有帶上妻子女兒。可是她們在中國,那種地方,中國人,這裡幹這種事的,就是中國人。完全有理由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度他們、這個國家。我一定要成功,快快有錢,緊找機會,把她們辦出去,辦來我身邊!為了這目標,我什麼都不管了。

    如果我女兒知道了她爸爸現在這樣,她一定會瞧不起她爸爸的。女兒不僅是我的保護對象,還是我的神聖精神來源。我的正直、我的勇敢,我的能力,都在她身上得以折射,甚至是唯一的折射。但是女兒,原諒爸爸吧!爸爸都是為了你!為了女兒,我今天起脫胎換骨了!

    不知什麼時候昏沉沉睡著了。半夜裡醒過來,一切都安靜了。那男女也似乎睡著了。我看不清四周,只能聽到馬達的聲音,那麼單調,伴著海水聲。海霧瀰漫。迷迷糊糊感覺霧漫進了船艙。霧開了,現出一塊陸地。越來越清晰了,我看到了摩天高樓林立,像美妙的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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