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9章 第一部 (9)
    學校也不讓我上課了,讓我去教務處抄抄寫寫,我也沒有了學生。我成了閒人。但是閒著,也是一種恥辱。

    我帶女兒去海濱公園玩。她老被我關在家裡,這是我第一次提出要帶她去這麼遠的地方玩。她似乎有些不相信。為了打消她的疑慮,我就說:

    “爸爸要騙你,讓你打耳光!”

    我本來要說,你要多少錢爸爸都給你。甚至,罰款。但是我沒有說錢,我討厭錢。也許是因為,我越來越撈不到錢了,我越來越沒本事了。這是我的癩瘡疤。

    她確信了。她居然一下子做了很多好事。在公共汽車上,她還要把座位給我坐。一路上,她說話輕輕的,柔柔的。從她的聲調裡,我感覺到了她在可憐我。

    我把她摟在懷裡。女兒又長大了。

    陽光把海水照得明晃晃的,波光零碎。空氣濕潤。我臥在沙地上,瞇眼看女兒。女兒在跑。我的骨架散了。我多麼希望再也不起來,我們就在這樣呆著,“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

    甚至,管它死……

    女兒在沙灘上跑來跑去,裙擺飄動,她的身影像要幻化了似的。她的影子很長,像抻著長長脖子的天鵝,是那個由天使變來的天鵝,它在悲鳴著。我的心一個痛。

    我不知道將來怎樣辦,我該拿女兒怎麼辦。

    假如我沒有女兒,我可以去死。即使我有妻子,大不了她跟了別人去。雖然也不願,但那無非只是我名份上的受損。再說也可以想,那身體我無所謂了,你要弄就弄去吧!要比女兒的被人擄去好得多。女兒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她是我永遠的女兒。

    女兒幾次癲癲地往海水跑去,我沒去阻攔。

    弱者,任人宰割,手無寸鐵,不如去吧……

    14

    海濱是個好地方。沒有人,只有海。我望著廣闊的海面,腳底是一浪一浪的波浪。我感覺自己好像陳天華,在海邊痛哭祖國。我又想起了那句“世界潮流浩浩蕩蕩……”,我還信嗎?信!因為不可能,所以簡直狂狷地更要相信。中國就是要民族,要自由!“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喊。

    “這就是‘勢’!”我對女兒說,“爸爸不是教過你嗎?書法講究‘勢’,書法之‘勢’,一切之‘勢’!”

    女兒巴眨著眼睛望著我。她應該記得吧?雖然書法沒學成,但是她總該記得的吧?但也許不懂,她還太小。

    我不管,我只管說,即使是自說自話。我用腳當筆,在沙灘上劃。我在江邊疾走,號叫。就像我小時候的郭會計,瘸子。

    大凡狷介,因為其不能;大凡瘋狂,因為其無望。

    這時我在女兒眼中,一定是個瘋子。

    是吧,瘋狂之“勢”,懷素不就是嗎?毛澤東也對懷素崇拜有加!

    我詠歎:“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不息東到海”。詠歎:“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我一腳把將沙人踢掉,叫:“見他媽的鬼去吧!”

    女兒也踢。還拿她的小腳踩,踐踏。我發現女兒潛意識裡也有一種很殘忍的東西,或者說是歇斯底裡。也許是我的遺傳。

    我常帶女兒去,那裡的沙灘,沙很細很軟。我們堆沙人,但是堆不起來,一堆高了就垮了。然後再堆。我踢垮了沙人,就像頑皮的男孩。女兒驚異,然後笑了。我也笑了。

    有時候我們玩“鬼抓人”游戲。我們輪流做鬼,但是很多時候是我做鬼,那是我耍了花招,在猜拳時延遲了半秒。我喜歡做鬼,莫不是,那時候我靈魂深處就充滿了鬼氣?我已經絕望地意識到,我的獲取,只能用鬼爪?

    我喜歡做鬼的感覺,在嚴厲和諧趣之間,身體可以遁入黑暗,因為我是鬼,我就可以肆無忌憚對她了。我伸著魔爪,撲向她,追她。她逃,尖叫,害怕極了。但是無論她怎樣逃,都在我的魔爪之下,我隨時可以逮住她。當然為了掩飾自己,我也讓自己艱難才抓到她。何況,太容易得到有什麼意思?我做出艱難的樣子,歷盡千辛萬苦,最後才抓住了她。我攫住了她,她是我的,她是我的!我要吃下她!我咬,我真的咬了。

    女兒身上被我咬出了一個個牙印。女兒慘叫起來,哭了。我醒過來了。我這是怎麼了?我撫摸著她的傷口,用自己的口水去濡它,又直接用舌頭去舔。我聞到了女兒身上有一股香。只有我知道,只有我離她這麼近過。我從沒有告訴別人。我為她保守著這個秘密,她也為我保守著秘密,答應不把我咬她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她媽媽。我哀求她不要告訴她媽媽,她很乖,答應了。我鄭重地把食指豎在她唇前,她的眼裡也充滿了神秘。我再跟他小指拉鉤,她吃吃笑了。

    為了補償她,我也讓她咬我。她往往真咬了,咬得很重。為了讓她懲罰我,我答應給她當馬。我趴著,她騎在我背上,她的小屁股在我的背上彈啊彈,她的小腳在我的腰間夾啊夾,她用她的小手抽我的臀,我感覺從來沒有的愉快。我願意獻出我的身軀,我的全部。我的女媧,爸爸願意為你當牛做馬。爸爸這一生都是為了你而做,我願意!

    她還會揪我的頭發,像“文革”期間的紅衛兵。我也願意。女媧,你來吧,剝我的皮,抽我的筋,再踏上一只腳,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但是女兒畢竟是女兒,在家裡,她也鬧。妻子說:

    “瞧你們,父親不像父親,女兒不像女兒!”

    我願意,我不要父親的尊嚴,我不要當父親。女兒,也不是女兒了,不是小女孩,可她也不是大人。她不會長大的。永遠也不會長大。有一次,我夢見她身體被注入水銀,她死了,但卻栩栩如生,她永遠定格在現在的年齡,現在的樣子。

    醒來後,我毛骨聳然。難道我就是凶手?

    我們喜歡在外面玩到很遲。人少了,有時候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沒有人看我們,這時候的沙灘就全是我們的了。我簡直流連忘返了。回到家,妻子等急了,抱怨:

    “這麼遲!飯都涼了,菜都重熱過一遍了!”

    妻子變得愛發牢騷了。她好像不情願我跟女兒一起出去玩。也難怪,把她一個人撂在家裡。平時在家裡,也是把她撂在一邊做家務的。可是總得有人做飯呀!你不做,誰來做?

    又看到女兒一身髒兮兮的,她又叫:

    “哎呀,怎麼髒成這樣!還不快脫下來!”

    晚飯後,一邊洗衣服,一邊還嘮叨:

    “這麼大了,還這麼不懂事!人家女孩子都可以幫大人做家務事了!你還反而給父母添麻煩!”

    她說“父母”,其實只說她自己。倒也是,左鄰右捨,女孩子都在幫大人做家務。

    有一次妻子叫我們吃飯,竟然說:“先生小姐用餐了!”

    女兒覺得好笑,問:“那媽媽是什麼?”

    “我是傭人!”妻子說。

    我看出了她臉色有些慍怒,不全是開玩笑。莫不是她嫉妒了?可是嫉妒什麼呢?是父親跟女兒,又不是我跟哪個女人。

    我仍然帶女兒出去玩。我仍然會去咬她,她仍然會尖叫。有一次,她掙脫,一轉身,我碰到一個凸出的東西,我猛地挨了電擊一樣撒了手。

    我沒有料到會這樣。女兒長大了。無可奈何。像一棵樹,忽啦啦生長,你擋也擋不住,不可遏制,令我恐懼。有一天,我聽見女兒在衛生間哭叫起來。妻子跑進去,她們在裡面嘀嘀咕咕,忙乎了好一陣。出來時,妻子還在安慰她:

    “沒事的,每個女孩子都會這樣的。”

    我明白怎麼回事。

    女兒從我面前走過,胸脯頂著襯衫,像硬打起兩把小傘。一副勢不可擋的樣子。但她的襯衫還是小孩款式,胸口處沒有放松,也沒有腰身,那兩個包就更顯得硬是頂出來了我跑去叫她媽:“你這當媽的,怎麼當的!”

    妻子說:“那就給孩子買文胸吧!”

    文胸,就是胸罩,把****罩住。但是它同時又是一種確認,確認這是****。我又不願意了。最後給買個小背心。

    但女兒的胸部越來越大了,將背心頂起來,頂得扭曲、變形,還把背心下擺撐了起來,松松垮垮,很放任的感覺。她的****在裡面滑溜溜跳動。沒辦法,只得買胸罩了。

    女兒的東西多起來了。跟妻子用的幾乎一樣了。衛生間的便器旁放著一個垃圾簍子,裡面常常會有衛生巾,帶著血。我搞不清楚是妻子的,還是女兒的。家裡女人的東西多了起來。滿是女人的東西。眼睛總會被女人的東西扎到。走到陽台,一抬頭,上面可能會吊死鬼似的掛著女人的內衣。我對妻子嚷:

    “你們能不能收清楚點!”

    妻子趕到陽台,把內衣褲全收了起來。她已經嫁我這麼多年,她總是把內褲撐在衣架上,再吊個胸罩,晾在陽台上,我並沒說什麼。

    妻子把它們全收回來後,才意識到應該避眼的只是女兒的那部分。但她的也敏感了。她把女人連同她的內衣藏在我不容易看到的衛生間。但是我上衛生間時照樣看得到。何況沒有經過太陽曬,生出婦科病來怎麼辦?

    就改用電熨斗熨。反正她閒在家。我催說:“快熨了收起來!”

    妻子說:“你懂什麼?有些東西是不能熨的。”她抖抖文胸,又抖抖褲衩。

    我承認我不懂。唉,女人就是麻煩!

    有一次,我在一部美國電視劇上,看到一種叫衣物烘干機的。衣服洗完了,可以直接放進去烘干,不需要曬。美國就是好!可惜我不是生活在美國,我只能在中國。我恨我怎麼生在中國!

    家不再是原來的家了。環境變得十分嚴峻,草木皆兵。家不再是個安樂窩。不只是一家人住在一起,不是這麼簡單,而是男人和女人住在一個屋簷下。以前我小便,總是不關衛生間的門的,現在必須把門關上,還得插上梢。出來時,還不能一邊扣褲襠。細節要注意。從舉止,到說話,都得處處小心。坐姿也要講究,不能身子直翹翹躺在沙發上,不能隨便躺,要躺也必須去自己的臥室躺,把門關起來。我總感覺著女兒的目光。我的不檢點,會對女兒產生影響,一個男人對著一個女孩子做不檢點的動作,是會破了她純潔的。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在腐蝕她,甚至是勾引。

    家實在太小了。可是我沒錢買房子。我無能!

    15

    那一年秋天母親病重了。我趕回老家,卻沒能見她老人家一面。母親睜著眼睛,我以為是因為沒見到我的緣故,我伸手合她的眼,卻合不上。妻子也去合,也沒合上。大家醒悟到,是因為我女兒。女兒被推到奶奶面前,叫奶奶,哭得淚人似的。可母親仍然直瞪著眼。

    我知道母親為什麼了。

    親戚們和“自家人”都來幫忙料理喪事,也有那遠房的叔叔嬸嬸。雖然有磕磕碰碰,但是親戚畢竟是親戚,他們也沒少照顧我母親。遠房的叔嬸都老了,那叔叔,只會坐在椅子上曬太陽,一會兒就口水流了一胸前。他也不會說“種裡就是生男的”之類的話了。他只會可憐兮兮地望著他的兒子們,任他的兒子們對他罵罵咧咧。

    他的兒子都當父親了,他們都又生出兒子來。真是邪門了!也不得不佩服他們。雖然他們混得不好,只有二堂兄據說混得不錯。他現在在炒股。我知道,這陣新興炒股了。

    “炒股好,”二堂兄說,“像咱這樣沒多少資本的,也能做生意,作多作少,幾萬元幾萬元做,幾百元幾百元做。還能做大生意!”

    吹沒譜了!但也許,還確實能把那些沒資本的人引去做生意,一頭鑽進錢袋子,忘記別的,當局也不失為一個策略。看他喜滋滋的,像個錢奴。中國人就是這麼沒治了。

    據說他買原始股確實是賺了一些。所以他又被鼓勵了,進了二級市。我做二“七”再去時,他還對我說,二級市賺得多。捫心問,我也有了點心動了:要是我也賺一點,改善一下住房條件,也好。但是之後不到一個月,他就去跳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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