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我要的時候越來越多。我想不給,她就哀求。看著她可憐的樣子,我就想:唉,又不是什麼壞事,無非就是這麼一點錢,只要她乖。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居然把給她錢,她的欲求,甚至她的乖張,都看成非原則的事。重要的是她要乖。現在想來,那是因為自己老想控制她,乖,就是被控制了。在控制之下,一切都是沒關係的。我甚至還想出了自己的理論:重要的不是錢的問題,而是錢被怎樣用?誰來用?
似乎也對。
她得了好處,就歡天喜地的,什麼都肯表演。太可愛了!有時候,我會不自禁把她摟在懷裡。我說:「給爸爸咬一下!」
我的牙齒好癢。她不肯。死也不肯。我就更要咬了,說:
「咬一下,給五毛!」
她仍然不肯,臉頰上的肉都嚇得顫抖了。我就硬咬她。我真的想咬她,不是裝模作樣的,是真的咬。只有咬,才能充分表達我對她的愛。狠咬!把她咬破,咬得血淋淋,咬碎,連肉帶骨頭吞下去。當然我仍然不可能真咬,我捨不得。我只能竭力把握著強度,但常常會倏忽間就瘋狂了,不小心就突破了尺度。我也感覺到危險,自己會把她咬傷,甚至咬死的。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只能在能控制住自己的最初時候,就忍住,只用恐怖的發聲來嚇唬她。動作也化成了硌,用下巴拱她的後脖子,硌她的脖子,硌她的腋窩,硌她的腰,硌她小腳掌,把她硌得哇哇大叫,癢死啦!我叫:
「你求饒!」
她就乖乖地求饒。
我又叫:「你喊『救命』!」
她就喊:「救命!」
她喊「救命」跟真的似的,她也小題大做,嚇得她母親從廚房跑了出來。「嚇死我啦!」妻子說。
妻子這麼說時,臉上是欣慰的。我知道她是喜歡的。總比我真的打孩子讓她欣慰吧。我不打孩子了,她也高興。孩子懂事了,我為什麼要打她?我又不是非要打人的惡人。家裡充滿了笑聲。誰不喜歡家裡溫馨呢?
因為有了女兒,家裡才溫馨。我們只是女兒的附屬。你為女兒而生,我也為女兒而活,吵架也經常是因為女兒的事,但分歧再大,最後都能修復。因為我們目標是一致的,我們都愛孩子,我們都要她好。作為父親,我更是任務重大。孩子漸漸長大了,我還要為她做更實際的事,明白地說,我要為她攢家產。我要給她一切!她要什麼我給她什麼,多多給她,餵她,讓她滿足,甚至讓她飽得要嘔出來,這樣外界誘惑對她就不會有吸引力。我在家裡全給了她,我要把她關在家裡愛。
學校裡同事也紛紛在做生意,都說,那些沒知識沒文化的人,都比我們會賺錢,不相信我有文化反賺不過他們。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當老師,靠的是學生家長。弄緊俏物資來倒賣,倒化工原料,倒水泥,倒鋼材……學校只有一台電話,在辦公樓,電話機旁幾乎每時每刻都站著人,都是聯繫生意的。好容易排上了,對方還要考慮一下回話。「好,我等您回話啊!」剛放下,電話鈴又響了,馬上接起。「喂,我是王老師,您考慮好了?怎樣?喂,喂!哦,是找黃老師啊!」
叫黃老師。黃老師接電話。這邊我就在邊上等,只聽黃老師在問:「我這裡有二丁脂,你那裡要不要?」
對方似乎不要。黃老師失望地放下電話,這邊我悄悄朝他招手:
「黃老師,你有二丁脂?我這邊要,多少價?」
教書沒心思了。學校不高興了,校長來警告。從校長室出來,感覺著眾人的目光,也覺得害臊。畢竟當教師的,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可是又怎樣呢?人要活,是最大的理由,這話在當時很有支持率,已經被普遍認同了。
「老婆女兒都養不活了,還怕什麼?」我說。
恰好我班上有個學生,爺爺是南下幹部,原來化工廳的領導,常常利用老關係批些緊俏物資,而且價低。我找到他。那個操北方話的老頭倒挺爽快,但他的兒媳,我學生的母親可不是吃素的,明裡暗裡,嘰嘰歪歪,什麼老頭子的關係也是錢呀,也來之不易呀,我明白了,她要從中提成。本來老頭子那邊已經賺了大頭,到我這裡利潤就不多,我又不能直接聯繫到買主,也要通過人轉手,賺得就更少了。這下半路上再來個吸血鬼。怪只怪,我自己沒權力,只是個教書匠,只能靠學生家長。只得答應了人家。
可就是這樣,還不敢怠慢了她的兒子。這小傢伙,好像也知道我有求於他家,就不把我放在眼裡,不聽我的話,還不敢批評他,還得拿班幹部給他做。我覺得屈辱,為了掙一點錢,其實只是分點殘羹剩飯,還得這麼低三下四。
我真想不通,憑什麼你們就能這樣?緊俏物資是國家的,又不是你們私人的,你們憑什麼佔為己有?讓大家憑本事競爭吧!但現實就是這樣。中國就是這樣,又不是美國。說是憑能力過好日子,只是空談。我能理解,前些年為什麼有人向美國總統裡根寫信,要求裡根來主持中國。制度如此,這種不合理的制度,應該把它剷除!
有一次,我忍無可忍,批評了那小子。那小子居然當著全班學生的面,回嘴道:
「你還不是靠我爺爺?對我爺爺都會搖尾巴!」
是啊,我是在對他爺爺乃至他母親搖尾乞憐。我為什麼要那樣?我這還當什麼老師?我是教師,有知識,知識是有尊嚴的,我這還有什麼尊嚴?我摔了他一耳光。
他們家馬上衝到學校,大吵大鬧。校長慌忙把我叫了去,又怕我跟他們直接撞上,就讓我單獨呆在另一間辦公室裡。不料那小子母親發現了,衝過來。校長慌忙制止,她卻說,要過來評理,他們家是講道理的。
「搶得天下了,就會講道理了?操!」我道。
那女人臉青了下來。「你這還是老師?操?」
「操!」
我又說。這下我確實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操的就是她!
她跺腳,哭了起來。她老公聞訊趕來。這傢伙,長得一副高幹子弟的模樣,好像很了不起。但是現在,他老婆被我操了,他的氣焰也該滅了。我很得意。這就是罵的好處,要不然,怎麼會長期流傳、屢試不爽?不料那傢伙突然撲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褲頭,要解我的皮帶。
「你操?你會操?我倒要看看你本錢有多大!」
他叫。我慌了,掙扎。我只能掙扎。也許我應該反擊他,也扒他的褲子,但是我心虛了。我害怕自己的傢伙暴露了。並不只是被扒光的羞恥,而是,我那個確實拿不出去。假如我拿得出去,亮出來就亮出來,流氓是流氓,我不是要操他老婆嗎?亮出來正好操。我抗拒,我躲閃,死死抓住自己的皮帶扣。我想我的樣子狼狽極了。這是我的軟處。幸虧他沒說,你會操?也就操出個女兒來!
我恨哪!為什麼我的傢伙不爭氣!
也許正因為不行,才特別愛說這個詞,才特別受用於這個詞,從嘴上得到滿足。越是不行,越愛罵「操」。
那傢伙又說:「要是在戰爭年代,我讓我爸拿槍斃了你!」
確實,他能做得到。我恨我沒有槍。
我想是我的熊樣,要成英雄卻成了狗熊,讓他們越加猖狂了。他們告到了教育局。我被處分了。
母親知道了,埋怨我:「你呀!你有能耐當土匪,就拿槍當土匪去!沒能耐,咱們就順順地躲著喝一口稀粥!」
母親知道我的脾氣。母親也清楚,我沒有能耐。但是我「順」不來。
說是物價要飛漲了。大家都跑去搶購,什麼都搶。妻子一個人在外面排隊,回來時,連頭髮都被擠亂了。她索性絞短了頭髮。她都不像個女人了。我作為丈夫,我無能,我有愧於她。
北京鬧了起來。我從《********》聽到的。我躲在家裡,從嘈雜的電波中捕捉著每一個音,每個音都令我興奮。「要給這些烏龜王八蛋算總帳了!」我叫。
妻子說:「瞧你那眼睛,賊眼似的,都閃綠光了!」
「我就是賊!」我說。
妻子她不能理解我的激動。即使告訴她,我們將會在平等的狀況下掙錢了,她也未必能完全明白,因為她不是掙錢養家的人,不是父親,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理解一個要給女兒人類全部財富的父親的心。
當然別人更不能理解。在他們眼裡,我也是這制度上的寄生蟲。他們想像不到我的屈辱感。那天我跟我的大妹夫說起這,說起社會不平,他是火柴廠工人,他說:
「你還不滿足?當老師,有學生家長門路……」
他大概猛然想起我剛吃了這個苦頭,改口說:「即使不說學生家長,你們當老師的,工資也比我們高。」
「高個屁!」我反駁,「難道你沒聽說?『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造原子彈的不如做茶葉蛋的』?」
「那有什麼?」他說,「同樣是上班,幹活,人家做茶葉蛋的又是洗,又是煮,又是燒火,又是賣,出入風雨。你造原子彈的就舒舒服服坐著……」
簡直是「文革」思維!「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居然還這種思維。你說不徹底改變,行嗎?我說:「你知道什麼是知識的含金量嗎?」
他說:「你也知道含金量呀?你為什麼不用?換成我,有錢賺,讓那小子說幾句,怎麼不行?人家有權,我們好歹可以喝點湯。」
「那你是,不是我!」我說,「知識是有尊嚴的!」
「所以嘛,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所以混不好!」
是吧,我混得不好,因為我有知識,我知道什麼叫公平,民主、自由、平等。我既想掙錢,把生活搞好,又要尊嚴,講究平等,所以我只能嚮往徹底的改變。
這世界很快就要改變了。蘇聯改變了,東歐改變了,沒有理由偏偏我們這裡不改變。北京越鬧越厲害,報紙居然也報道了。這說明這場鬥爭大勢已經掌握在大多數人手裡。我得意。我承認其中也有幸運的得意,我走對路了,我走的路,不僅是我要走的,而且是大家要走的,而且是眼看要勝利的。我們學校也動起來了。我也在班上拿那個當官的爺爺為例子,憤怒聲討,我說這個社會是應該改變了,那些貪官污吏,都應該抓起來殺掉!把那小子整得哭哭啼啼。讓你哭,讓你哭!沒人可憐你!黃河尚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意時?讓火燒起來吧!哪怕把我也一起燒燬,我也心甘情願。
可是,戒嚴了。
我記起了十三年前,難道又要發生?難道會鎮壓?不會的。他們是在否定了那年代的基礎上,才得到政權合法性的。同事們都在議論,有的說會,有的說不會。我怎麼也不相信。和他們爭得臉紅脖子粗。他們說我:
「你是個書獃子!」
我不是書獃子!我討厭人家說我是書獃子!書獃子就是弱!雖然我又很自得自己是知識分子。也許不是自得,而是無奈,我已經是知識分子了。世界潮流浩浩蕩蕩……我辯。
但是,開槍了。
我們沒有槍。手無寸鐵。
校長找我談話,說我曾在班上說了不該說的話。「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政治這東西,怎麼好去碰的?你怎麼這麼不成熟!」
是啊,我不應該不成熟,我好歹已經是有孩子的人了,我是一個父親。
我進了學習班。學習,然後檢討。然後我被調到了教務處,打雜。我,「文革」後第一批大學生,天之驕子,國家「青黃不接」時期的人才,居然到了這種地步,這是什麼世道?
我沒有槍。手無寸鐵。只能任人宰割,用你也罷,棄你也罷,就像女人。
「小平南巡」了。大家又開始做生意。十三億中國人,十億在經商。大家好像把一切給忘了。但我沒有做。我不知道再做,是否會重蹈覆轍。仍然沒有公正。現在只不過表面上撫慰撫慰百姓罷了,或者把大家注意力引向賺錢,也好像誰都可以賺錢了。
而且,我討厭沆瀣一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