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5章 第一部 (5)
    我讓她,不,我寵她,於是她雖然耍小性子,卻也服服貼貼干家務了,當起了家庭主婦。在她使性子過後,她也會怯生生的。畢竟,她也覺得我在外面很辛苦,我是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這與其說是愛,勿寧是敬。這在房事上表現得最明顯。以前她因愛而做,你要我,我也要你;我給你,你也給我;我不願意了,你別想強迫我。現在,她是為了犒勞丈夫,報答丈夫。於是我也樂得輕鬆:我不想做,就不做。我知道自己不行,不如不做,別再去攪那潭渾水了。我們已經不再做了。我要,你就得給,我不要,你就閒著。她也沒說什麼,讓我以為,她本來就是被動的機器。直到許多年後,一次吵架,她衝我嚷:

    「王中國,我受夠了你!什麼都隨了你,都是隨著你!」

    我才意識到,她並非無所謂。但是她並沒有說穿。說穿了,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不只是因為需要性,夫妻間,性還需要遮掩嗎?還因為你居然還需要性!你已經是家庭主婦了,你已經是母親了。她的世界裡只有丈夫和女兒。自己就是這一個丈夫的妻子,這一個女兒的母親,這之外的欲求,都是罪過。看到電視連續劇上的浪漫愛情的故事,她的心是否會動一下?不能動。你是母親,母儀天下。

    女人變成了母親,幸還是不幸?

    女兒是她的支配者。她唯一能支配的也只有女兒。她讓女兒唱歌,讓女兒跳舞。女兒很有天賦,一學就會。她把女兒摟在懷裡,親她,說:

    「我的女媧以後會當歌星呢!」

    當個歌星多好呀!站在台上,唱歌,歌又好聽,人又漂亮,又被敬佩,有事業,有錢,又五彩繽紛,但她不知道這裡的陰險。當然她只是不知道,女人嘛,我不該這麼粗暴對她。妻子哭了。我很怕女人哭。女人一哭,就什麼理都在她那了,我就什麼理也沒有了。有道是,好男不跟女鬥,不跟她計較。但是我仍然要堅持我的觀點。我就用另一套理論,說服她:做文藝,成功率低,大學大多招理工科,文科已經少得多了,藝術院校的,就收得更少了,鳳毛麟角,到時候大學考不上,東不成,西不就,飯都吃不上,我們能把孩子拿去賭嗎?

    妻子靜靜聽著,不吭氣了。我又說:小孩把心思放在搞文藝上了,就會不放在學習上。我當老師,看到女學生愛打扮了,就知道,她完了,早熟,談戀愛,搞七搞八,沒有心思讀書了,為了打扮,還得有錢供著,沒有錢,就走上犯罪道路。

    妻子被嚇住了。其實,這是我們書記常說的話,剛工作時,聽到他這麼說,還覺得很荒謬,還嘲笑他。那時我很叛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個狂飆的年代,但是到頭來,我居然也信這一套了。造皇帝反的人,當上了皇帝;兒子當上了老子。

    或者說,是畏懼,虛弱,還是祖宗留下來的好。「無神論者」到利害關頭,也去求神拜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畢竟是對自己的女兒,不是對學生。學生誤了也就誤了。我自私嗎?

    過去看《增廣賢文》,奇怪那裡怎麼儒、釋、道攪在一起,前一句還是堂而皇之儒家說教,後一句就是道家的存身之道;前一句還是剛健有為,後一句就是看破紅塵了。在中國,實際上有兩種文化,一種是擺在面上的,說個人聽,做給人看,用來教育人的;一種是放在內心的,不宜說出來,自己心裡明白著。從對待自己的子女上,就明顯看出來了:一方面教育他們要正直,一方面又暗自喝斥他們要聰明。不明白這一點,中國的事情就很難想得明白。

    莫非也因為自己的虛弱?

    「不可掉以輕心!」我說。好像一個沒見識的家庭婦女,生怕被人騙了,把自己的門關得緊緊的,縮著,這個咱們不做,那個咱們不為,覺著整個世界都在企圖騙我,全社會都是我的敵人。妻子身子抖了抖,她順從了,像個孩子。

    我有兩個女兒,我想,一個小女兒,一個大女兒。

    10

    女兒五歲了。畢竟要學點什麼。在中國,家長們都很重視自己孩子的教育。這勿寧是無奈的選擇。假如你有權勢,你有錢,你就不需要讀書。到了你想要文憑的時候,也可以輕鬆得到。我上大學時,我們學校就有很多高幹的子女,按他們的分數線,是不可能上我們這所全國重點大學的。他們要什麼有什麼,只有我們這種沒錢沒勢的,就只能靠讀書出仕。「讀書出仕」,是我爸掛在嘴上的話。我爸說:

    「兒啊,咱沒權沒勢,只能靠讀書出仕!」

    讀了書,又能怎樣?去給權貴做臣子。皇帝不讀書、沒文化,照樣是皇帝;你讀書,讀好書了,只是給他用。知識分子不過是「老九」,仍然是弱者。如果遇到戰亂,就連臣子也做不成了,亂賊遍起,你至多去給亂賊當軍師,所以梁山的知識分子叫叫吳用(無用),仍然沒什麼用。但不讀書,就更慘了。好歹讀個書吧,至少讀個希望,至少讀個心安。這是個全世界最虛妄的重視教育的民族。

    再說,女的又能做什麼呢?嫁人,給人當花瓶、玩物。不想當花瓶、玩物,就要自立,有文化,有知識。但其實,即使有文化有知識,女人有能做什麼?都說女人適合當教師。但看我那些女同事,穿得板板的,不苟言笑,站在講壇上,念課文,講知識,一副學究相,再教訓教訓學生,是怎樣的形象?當然她們也有嫵媚的,但是那就不像教師了。而像教師的,又沒有女人味。女人一旦成了職業婦女,就不像女人了。

    但這倒正合我意,我就是不要讓人感覺到我女兒是女的。

    在我所教的班級裡,那些書讀得好的女學生,都是沒有性徵的。但是她們是才女,是神童。「女子無才便是德」,有才了,就不是女子了。我決定,培養我女兒成為神童。

    我是全世界最渴望自己女兒成為女神童的父親。

    我教她背古詩。背古詩,是打好童子功。在中國,人們對背古詩有一種近乎迷信的崇拜,堅信古詩是最有文化的東西。儘管有人還把古詩混淆為唐詩,不知唐代除了唐詩,還有唐詞,宋代除了宋詞,還有宋詩。包括我們學校一個物理老師。一次,我和他們說「宋詩」,那個物理老師就在邊上小聲提醒我:

    「是宋詞,宋詞!」

    當然我也不怎麼樣。大學時為應付考試,背過一些,早還給老師了。當初所以讀中文,只因為成績比歷史系、政教系、教育系多了一點,為了這「敲門磚」更大塊些。畢業後,工作,應付教學,就只看課本和教參了,文學水平也就是個中學好學生的水平了。但我也迷信古詩。我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唐詩三百首》。

    白日依山盡,

    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

    女兒學。女兒很聰明,一教就會。我又教她: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這寫的是春天的早晨,你看,多美啊!」我說。

    美?我有點猶豫了。我想起了年輕時的妻子,她的化妝,白骨精!但這個「美」不是的,是大自然的「美」。中國很多家庭中堂,都掛著山水畫,或貼著風景圖,是那樣的「美」。一家人,三世四世同堂,不會覺得有礙天倫。美止於這層面,是生不出邪念的。

    我給女兒講解。女兒感興趣地聽著,時而她的眼睛瞟了一下我。我感覺到了波光。我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就像年輕時,給班上漂亮的女生講解習題,她崇拜地望著我,我酥軟了,我簡直是英雄了!

    說我受寵若驚,或許不恰當,她畢竟是我的女兒,我的授課對象。我要她驚!我慶幸我懂得這麼多,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讀文的就是有這好處。我要把我所知道的全炫耀出來,讓她吃驚,讓她更崇拜我。女兒目光天真無邪,任我灌輸。

    我講著,天地氤氖,好像被罩在溫暖的被窩裡,還有點濕潤,是我們呼出的氣。世界只有我們倆。我的聲音不知不覺地呢喃了。「春眠不覺曉……」「春眠不覺曉……」女兒跟著,奶聲奶氣。鳧地醒過來,我這是怎麼了?不行!要嚴格,嚴格要求!

    女兒也騰地肅穆起來了。她背著。她儼然是個小先生,儼然一個小小的我。我很寬慰。有客人到家裡來了,我就讓女兒背唐詩。女兒落落大方走到客人面前,把手背在身後,立正,昂首,(但不挺胸,不像「蝴蝶迷」,)大聲背誦。眼睛巴眨巴眨往上翻,慢條斯理,搖頭晃腦,像個老學究。

    客人鼓掌,稱讚:「背得好!」

    我謙虛著:「哪裡啊!這孩子就是不認真,粗心!」

    這話勿寧是在說,本來還可以更棒的。甚至,不認真,某種程度上也就因太聰明。

    客人走後,我說:「操,也不看看是誰的孩子!」

    「知道你,你的遺傳!」妻子啐道。

    遺傳?就是種。我的恥辱被雪洗了。我一直為自己在妻子面前表現出的性能力感到羞愧。我懷疑她會在心底瞧不起我,她會歎息嫁了這麼個無能的丈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生得不到高潮了。她會羨慕那些有著性能力強的丈夫的妻子吧?甚至,在我不在家時,她會幻想和一個強悍的男人****,猛烈顫慄,達到高潮,週身透暢,死而無憾。她是否還會一邊幻想,一邊自慰?這讓我很焦心,很惶惑。這下好歹補償她了。女人最要的,還不就是孩子好?

    我在這方面重振了雄風。一個成熟的男人,哪裡能停留在比身體的階段?那不過是小年輕的淺薄。男人應該比內涵。我喜歡「內涵」這詞了,知識是內涵,讓孩子成材是內涵,當然錢也是內涵。

    其實「內涵」是個奇怪的詞。我剛大學畢業時,曾不無諷刺地尋思道:「內涵」,不就是四平八穩?看那些溫吞的老男人,「內涵」,就意味著不會造反,就意味著謝頂,就意味著跟那些老教師一樣,頭腦發達,四肢簡單,四體不勤,抖抖縮縮,用精神代替肉體,做起那事來呢,花拳繡腿,沒什麼力量。但是現在我講「內涵」了,這說法是多麼的受用!我也漸漸的理所當然不再行房事了。我懷疑,中國人為什麼那麼強調傳宗接代,是因為中國男人性能力不太強,所以把它轉移到更高的層面上去,轉移到更實用的價值上去。既然完成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任務,還做那種事幹什麼?

    這樣,我也把這事上的恥辱給忘了。

    但是吟誦,是需要感情的,需要動「情」。當然有的「情」動動也無所謂,比如思鄉之情,思親之情,《靜夜思》,《遊子吟》,更不要說壯志豪情了。王昌齡「黃沙百戰穿金甲,不斬樓蘭終不還」,杜甫《三吏》、《三別》,白居易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和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有點邪門了,但也是對人生對歷史的感慨之情。都是可以端上檯面來的。明白地說,是沒有男女之「情」。好在是讓女兒讀唐詩,不是宋詞。但畢竟還是碰到了。有一次,女兒因為插圖上有個好看的女人在對著鏡子梳頭,指著要念這首詩。這是李商隱的《無題》。我緊張了。跟女兒講「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更覺月光寒」已經很難,要跟她講「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簡直是放毒。我只能跟她說:這是在說對父母的無窮無盡的思念。其實在我多年的教學中,就曾遇到這樣的問題。所以我們備課組的王老師,有次就在備課時拍著課本,說:

    「這課本怎麼編的?讓我們怎麼講!」

    我有一次教魯迅的《風波》,裡面七斤有句罵:「入娘的!」一個學生搗蛋,故意問:

    「老師,什麼叫『入娘的』?」

    把我怔得不知道怎麼回答了。備課時,我並沒有細細琢磨這「入娘的」和普通的罵娘有什麼區別,被學生這麼一說,倒真品出了這罵的形象,魯迅真是刻骨啊!這就是文學吧?文學和教育是矛盾的。我在大學時代看了不少書,那些性愛描寫每每看得我心猿意馬,我很羞怯、慌張,但那些都是老師要求看的名著啊。那年講到《金瓶梅》,要看作品,去圖書館借,圖書館說,不能借!我們說:我們是中文系的!就可以了。學中文的特權。學醫的、學藝術的,可以理直氣壯看女人、摸女人,學中文的,也可以理直氣壯看色情小說,都可以理直氣壯耍流氓。

    但現在是對我的女兒。是她被耍流氓了,而不是她耍流氓。這可是絕對不同的。她動了情,也是她被利用了。有的女人以為自己很自主,她們追男人,以為是自己掌握命運,其實還是被對方所用;即使她強姦對方,也是被對方所操。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遠離!我決定,不再讓她接觸「情」呀「愛」的,不再接觸文學。

    那麼學什麼呢?我想到了書法。

    書法家一般都是男人。女人寫書法,怎麼感覺都不是女人做的事。女人畢竟有適合女人幹的東西,有些東西,就是不適合她們干,比如拉二胡,一個女人拉小提琴是美的,彈鋼琴也是美的,但是拉二胡怎麼也不美,坐著,叉開著腿,浪浪地拉著,怎麼看怎麼不像女人該干的,當然,還因為二胡在我們這裡,音跟「尿壺」相近,二胡,尿壺。

    當然,女人寫書法,和女人拉二胡,本質上是不一樣的,拉二胡的女人是「浪」,不像女人了;寫書法的女人則是太男人化了。這好,我恰就要女兒男性化。

    當然還因為我自己學過書法。我小時候,父親曾讓我學書法。大概是因為我弱。他本來想讓我學武術的,說是有了武功,誰敢欺負咱,就打死誰。但我身體不強壯,就改了書法。書法是紙上的武術。

    父親把我帶到郭會計那裡。郭會計因為字寫得好,所以當了文書。可他是瘸子。父親說,人瘸志不瘸。他從小發奮學字,終於讓人看得起他了。他身體雖殘,但字有力。也許正因為他身體殘了,才刻意要在書法上勝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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