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4章 第一部 (4)
    其實「賣」比「嫁」更深刻揭示了「嫁」的本質。男人娶了女人,就是讓女人給自己操,並且是永遠的、合法地、無可逃脫地操。這讓我揪心裂肺,我這麼說,同時也刺痛了我自己。罵是一柄雙刃劍。這簡直是對自己的刻毒,你們不就是這麼想的嗎?我索性主動說出來了,往自己心上狠狠劃上一刀,你高興了吧?

    「不是不是,」對方趕忙說明,「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說,女兒長得漂亮,將來她更容易得到幸福說是生孩子像押寶。生孩子這事,玄!特別是生女兒。把女兒生丑了,咱做父母的,對女兒有愧呢!」

    「你以為,你比我還懂得為我女兒著想嗎?」我反問。

    「也不是這個意思,」對方又連忙閃避,「我只是說……女兒長得漂亮,總是值得高興的事。至少,有審美愉悅嘛!」

    這倒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喜歡家裡擺著醜女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可是擁有美,也是危險的。我妻子不就是這樣嗎?當初娶她,就因為她美。但我很快也就嘗到了娶美妻的苦果了,娶美妻,就要守住她,不讓人染指,要麼不如不漂亮,反省心。所以結婚後,我甚至希望她不再漂亮,「丑妻家中寶」。而女兒呢?

    一方面為女兒長得漂亮而欣慰,另一方面又忌諱人家誇她漂亮。我的心夾在夾縫中,左右為難。有時被推到了一邊,猛地發現這才是最壞的,甚至會覺得,那失去的一邊原來是多麼的好!可是回到這邊來,其實一樣壞。

    「難說呢,女大十八變。」我應。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女兒變醜了,還是變得更美。都是女孩子小時候漂亮,長大了就不漂亮了。

    07

    女兒確實長得美,「長得跟洋娃娃一樣!」大家總是這麼說。

    中國人欣賞的美,其實就是西方美,大眼睛,高鼻樑,皮膚白皙,甚至頭髮捲曲,帶金色,高身材。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呢?我們永遠揮不去被殖民的陰影。

    但難道這不是普世之美嗎?難道美不是眾所追求的嗎?誰不喜歡自己的女兒美呢?撇開賞心悅目不說,女兒是自己生出來的,女兒美,是自己的創造成就。妻子把所有設計都實現在女兒身上,給她設計衣服,連台灣「麗嬰房」專賣商店裡買來的衣服,都要經過再裝飾,加個小動物,車個蕾絲花邊,女兒頭上的頭繩更是一天一個花樣,恨不得把她擺在百貨的櫥窗裡。

    我不喜歡。但我說不出反對的理由。好在只是穿穿衣服,扎些花飾。妻子沒有工作,在家閒著,也得讓她折騰些什麼。可沒想到,她折騰著,居然教女兒跳舞了。我從小就對跳舞反感。中學時,班上那個最會跳舞的女同學,大家都叫她「蝴蝶迷」。她常上台表演文藝節目,臉撲得白白的,跟白骨精似的,兩腮抹得紅紅的,恨不得上去擰一下,眉毛畫得飛揚,整一個在賣俏,吐口紅,那嘴就像染紅的荔枝肉,讓人想吃。她在台上一站,就那個丁字腳,手指頭那個柔呀,翹翹的,嫩嫩的,恨不得將它拗斷了。她笑盈盈的,老師說,笑才能表現祖國花朵,才會可愛,才會顯示新中國少年兒童幸福生活。可我們卻覺得她是在賣嗲。她在上面表演,下面的同學就起哄。我總想:以後誰娶了她,真是倒了灶了!

    最讓我受不了的,就是跳舞。不是在賣弄她的水蛇腰嘛!水蛇腰一塌,像閃了腰似的,那邊屁股就翹起來了。這邊,奶子也挺出來了。大家就撒了野地笑。她穿了個奇怪的背心不像背心的東西,我不知那是什麼,女同學們也不知道,她們都沒有用那東西,她是全班最早戴胸罩的。那叫胸罩的東西,簡直就是在引人家注意,比劃著:你看,你看,它後面是什麼隱秘?

    關於她的傳聞,沒有好的。她簡直成了人盡可夫的「破鞋」了。可我沒料到,妻子也要把女兒變成這樣!那天下班,我剛進家門,女兒就奔出來,叫:

    「爸爸爸爸,我給你表演個節目!」

    女兒的臉被化妝得妖怪似的,眉心還點了個大紅印。我猛地把女兒拽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洗,狠狠洗!這不是我的女兒,而是一個妖孽。女兒的皮膚給搓破了,叫痛起來。妻子跑了出來:「你幹什麼你!」

    「還問我幹什麼?你問你自己幹了什麼了!」

    「我幹了什麼了?」妻子反問。

    「你自己看看!」我戳著孩子的臉。

    「這又怎麼了?」妻子問。

    「你自己清楚!」我說。我不想把話說太白,那樣連我自己自尊心都受不了的。可是妻子仍道:

    「我不清楚!你說,我怎麼了?」

    我只得說了:「好好的孩子,搞得跟妖怪一樣!」

    「這怎麼是妖怪了?」妻子道,「培養孩子文藝,有什麼錯?」

    我猛地想起那個叫「蝴蝶迷」的女同學了。我感覺被人抽了一下嘴巴子,這是對我惡毒咒罵那個的報應。「什麼文藝!」我叫道,C——我幾乎要發出那個音了。

    「什麼文藝?」妻子問,「那你說什麼是文藝?你還是中文系出來的,你應該比我清楚,你說什麼是文藝?」

    「文藝,文藝……就是不正經,就是『白骨精』!」

    妻子的臉刷地白了。

    08

    我知道我不該這麼說。妻子就曾被人叫「白骨精」。

    其實我也未必忌諱化妝,喜歡美,是人的天性。我當初喜歡她,就因為覺得她特別白,後來知道,她是撲了粉的。雖然我背熟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但是在現實中很難找到,你又不是有權有勢的家庭,或者你可以放棄對美的要求,但我愛美,就只能容許了薄施粉黛。於是我就說:

    「適當的化妝也是可以的,還是必要的。」

    也許也因為那時我還沒有得到她,還沒到對她指手畫腳的份上。當然也許還因為那個時代,八十年代初,大家都一個腦門要開放,以開放為進步,以進步為榮。當然也因為我年輕吧,我大學剛畢業,覺得跟很多人沒有共同語言,包括母親。

    我把女友帶回老家,母親一眼洞察出她是化妝的,臉就沉了。把我拉到廚房,說:

    「你怎麼找了這麼個正經的女人!」

    連基本禮貌都不給了。本來準備了的東西,也不煮了,只簡簡單單做了兩樣菜。居然還端出了稀飯。在我們老家,拿稀飯請客人,是寒磣客人的。那是個夏天,天熱,家裡悶,我要去拿電風扇,母親也不讓。「電不要錢呀?你什麼時候變成了敗家子了?」

    沒有電風扇,化妝的臉慘了。一流汗,粉就稀哩嘩啦被衝垮了。我瞧見了母親幸災樂禍的臉,她的眼色在說:

    「你看,這麼醜,你也要?」

    吃完飯,我帶女友去外面走走。那時雖然城裡已有女人化妝了,但在農村,人們還不習慣。一路上,大家指指點點,用怪異的眼光瞅著,小孩子們圍著我們轉,女孩子們艷羨地盯著這張化妝的臉,大人就把孩子們吆喝回去。驀然間,我聽到人群中有人說了句:

    「跟白骨精一樣……」

    她的臉刷地白了。

    我不知道是誰說的。「都是鄉巴佬!」我只能罵,拉著她離開了人群。我覺得對不起她。我把她的手攥得緊緊的,我要讓她感覺到我跟她站在一起,我保護她。我愛她!當然所以愛她,主要因為她漂亮。那些對她看不順眼的鄉下人,其實也是覺得她漂亮,「白骨精」這稱謂,雖然含有貶義,但是還是肯定了對方美。你看那些女人們一不小心就愣了眼神了,男人們目光像水,泛著,泛著,裝作不經意地泛到了她的臉上,他們其實喜歡看,只是他們不敢直看,他們用起哄來掩飾。他們一見到漂亮女人,不是用讚歎,而是用起哄。而真正的男人則是執意不看,他們罵,顯示自己堅決不好色。好色就是沒出息。母親就戳著我的腦殼,歎息:

    「你呀!你沒出息,好色!」

    中國歷史上真正的英雄豪傑,沒有一個是好色的,好色會消磨你的意志。劉備視結拜兄弟為手足,卻視妻子為衣服;曹操曾賜關羽十個美女,可他毫不動心;武松更是不為潘金蓮所誘惑,把她給開膛了,他還把歌聲美妙的歌女玉蘭給殺了;梁山上的好漢大多打光棍,視女色為糞土,只有個別的,比如矮腳虎王英,每每就鬧出笑話來了,所以宋江說:「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豈止不是好漢,往往就是惡人了,比如張文遠、西門慶、裴如海、李固。堯舜、湯武、孔子、孟子,這些聖君聖人都不好色,他們沒有任何風流浪漫的愛情故事流傳下來,而亡國之君、叛亂之臣,則往往是風流好色,夏桀有妹喜,殷紂有妲己,周幽王有褒娰,隋煬帝、陳後主,皆寵姬無數,宋徽宗有李師師,更不用說著名的唐明皇了,居然不愛江山愛美人,紅顏禍水。

    我的老家,每年都做「七月半」。在這個鬼節裡總會演《馬嵬坡》。演到處死楊貴妃,台下一片喝彩,喊著「殺,殺,殺!」那次我帶女友回鄉,我帶她去看村裡的戲台,驀然想起那些情景。那是一個黃昏,我彷彿又聽到了殺聲四起。我好像身處在那個時代,一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族類,把女人,當作祭品。

    成了替罪鬼的楊貴妃,是否明白了這一點?現在我也是鬼了,我明白了,這是個具有殺美傳統的民族。

    包括我。我忌諱那個「蝴蝶迷」,也丟進了另一個美的陷阱。這是不是報應?

    我堅持跟她結婚了。一結婚,我就不喜歡她化妝了,忌諱她招蜂惹蝶。甚至,在妻子被她老闆騷擾那事上,我也在心裡暗暗嘀咕:蒼蠅不盯無縫的蛋。為什麼對方偏去騷擾你?當初人家把你當金絲鳥養著,你也讓人家養著,這不也說明你本身也貪小便宜嗎?問題都有兩方面,一個巴掌拍不響。我懂得全面分析問題了!我成熟了。我們整個民族都開始成熟了。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國,是「實事求是」真正暢通無阻的時候,不管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不願意的,現實教訓你願意。講實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要是誰跟你辯,你只消說一句:

    「巧言善辯有什麼用?實事求是,就講實際的吧!」

    對方一定啞口無言。

    09

    妻子也信仰實事求是。她已被現實壓扁了,她被剝奪了工作,剝奪了事業,被趕進家裡。

    自從辭了那私企工作,她說話聲調低了許多。原來還有點主見的,畢竟曾經是「半邊天」。她會根據形勢判斷,物價又要漲了,她就把一些生活用品搶購回來。會因為我先下班回家,沒有打開煤爐,把飯下鍋,而發火。她會說:「你也上班,我也上班!」所以在當了專職主婦的最初日子裡,她很煩躁,總是鬧,她還會說:

    「憑什麼就該我煮飯給你吃,你就坐著等吃?」

    可是你不是在家嗎?你不是沒工作嗎?又不是我不讓你工作,是你自己在外混不了。

    再說,家務總該是女人做得多,孩子也認母親,總不能讓我們男人去奶孩子吧?不是有首歌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嗎?誰叫你是母親?誰叫你是女人?我這麼說時,也覺得女人挺冤的,生孩子,戰場在她們身上。然後是養育孩子,什麼自由,什麼事業,什麼遠大理想,都別想了。

    莫不是也因此,我不願意生女兒?女人的宿命。即使給你解放,讓你當上了「半邊天」,又能怎樣?那甚至是一種摧殘。一個女人,和男人一樣下車間,累得下班回家,飯也不想吃了,恨不得趴下就睡。其實,那時候她常說的一句話倒是:

    「我不幹了,真想回家當家庭婦女!」

    「家庭婦女」是貶義的詞。意味著沒文化,沒見識,沒出息。可是她寧可這樣。女人真是沒出息!可真讓你當家庭婦女了,你又不願意了。做女人,真是不知怎麼好。她鬧,但鬧得很絕望,索性把自己貶到不跟你平等的地步。她會說:

    「你是我老公,就得讓著我!」

    或者:「我是女人!」

    實事求是讓她沒轍了,她就索性蠻不講理。我受不了,就爭,就吵。我跑到大猛那裡發牢騷,大猛笑:「你呀,你這個男人還沒成熟!」

    「我沒成熟?」

    「會跟老婆吵,就是沒成熟!」他說。

    「難道男人是冤大頭?總要讓著女人?」

    「你覺得是讓,就是沒成熟!」他說,「不是讓,是寵!」

    他從不跟老婆吵。老婆罵他,他也不還嘴。她罵她的,他干他的。他也沒理由還嘴,因為他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他喜歡跟女學生來往,找那些長得成熟的女學生談心,和她們打球,還給她們過生日。我們都知道,只有他老婆不知道。我說,我跟你不一樣!

    「那又怎麼樣?」

    是啊,又怎樣呢?妻子還是不認可我。你把她當人看,她還不願意。倒是他,也賺個自己逍遙自在。「女人就是女人!」他說,不是有句話嗎?「十男九好(音hao,好高),十女九悶(不清楚)」。騙騙,哄哄,就當是孩子吧!」

    我操,這是男人的成熟嗎?這也是女人的歸宿嗎?男人的天職就是掙錢,拚命掙錢,不顧一切,掙錢,養她,養家。「有錢拿回去,你怎麼的都行,沒錢拿回去,怎麼的都不行!」大猛常這麼說。

    我也不再跟妻子計較了。我成熟了。一個男人成熟了,一個中國男人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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