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3章 第一部 (3)
    這女兒二十年後站在東京成田機場,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她已經二十歲了。邊檢官的眼睛從護照跳到她的臉,又從她的臉挪到她的護照上。「王女媧?」

    「ゾゅ!」她用剛學會的日語答。

    「補天的女媧啊!」邊檢官幽默地說了一句,他們也懂「女媧補天」這典故。

    當初我給女兒取名「女媧」,還真想到了「補天」。一如我經常對學生做的「補缺補陋」,因為讀得不好,才要「補」;一如「補腎壯陽」。缺則求補,窮則思變。我也就是這樣去日本的。許多年後也把女兒接來日本。

    但我卻無法去機場接女兒。我是黑戶,正躲在仙台。辦她出來的「蛇頭」說,可以找個老鄉去接機,並先給安排個住處。但我沒料到,去接機的居然是王國民,這流氓。胡裡花哨,還為我女兒預先準備了一罐果汁。一見面,就遞給她。她還真接了,打開。她擰易拉蓋的動作熟練極了,他就驚喜道:

    「沒想到,真沒想到!」

    她臉紅了。她說:「國內都有的呀!」

    「這是日本的,味道不一樣。」他說,「喝喝看。」

    她喝。也許是因為太渴了。「一樣不?」他追問,她點頭,又搖頭,吞一口說:「是不一樣。」

    他滿意地笑了,把行李提著掮著。走兩步,發現她沒跟上,回頭看,她還站在原地貪婪地喝著果汁。他就把行李重新放下來,望著她笑,色瞇瞇的。

    她不好意思了,跟上來了。但很快就又掉到了後面。這下是她的背包太沉。他就也將背包拿過來。一會兒她又掉了,是果汁濺出來了,她在用紙巾擦,他又停下來等。始終沒有急。她不好意思了,說老讓你等。他說:「我就是來等的嘛!」

    流氓就是嘴巴甜。

    上了電車,他佔了個座位讓她坐,自己站在她面前,把行李通通放在腿中間,用兩腿夾著。她喝完果汁了,他就慇勤地將空易拉罐接過去,丟在自己腳邊。車一動,那易拉罐就光光光滾走了。一會兒又光光光滾了回來。她撲哧笑了。他又猛將易拉罐挑得立起,踩住,表演雜技一樣。車一晃動,他就左右搖晃平衡著腰肢,她哈哈笑了起來。

    她叫他坐。可是座位上坐滿了人,他就把屁股掉過來,做出要在她旁邊見縫插針坐下去的樣子。她一驚,羞臊了。他並沒有真坐下去,立起了身。她又笑了。

    她說我站著,你坐。

    「怎麼能讓女孩站著呢?」他說。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開了。到了住處的大井町站,他們已經像老熟人了。

    路七拐八拐,全是小路。「怎麼這麼遠啊!」她問。在家裡,她嬌慣了。

    他說:「快到了,快到了!已經三丁目了,我們是五丁目。」

    他用腦袋指著電線桿上的地址。

    又走了五分鐘,她又叫:「還沒到呀?有沒有車呀?」

    「這麼小的路,只有人力車。」他說。

    「在哪裡?」

    「這裡!」他躬起自己的背,「『中華牌』人力車。」

    女兒又笑了。女兒很會笑。有時候我真恨她作為女孩子,那麼會笑!你一笑,人家就有機可乘了。果然,這個王國民真把身體蹲下來,讓她坐。她居然也做出要坐上去的樣子,咬著細牙。她的牙很細。然後,她很過癮地笑了。「我不坐,我要馬車!」她又說。他就說:

    「好,我就當馬!」

    她又做出劈腿要騎上去的樣子。

    他們打打鬧鬧,終於到了住處。住的全是中國人,門上用粗水筆寫著兩個字:領土。這是王國民寫的。「怎麼這麼破呀?」她大大趔趔說。有時候我也真恨她大大趔趔,一個女孩子,一點也不矜持。

    王國民道:「等你有錢了,就住套房了!」

    她說:「住套房有什麼了不起?我家本來就住套房。」

    對方道:「那你就住皇宮,天皇的皇宮!」

    她大笑起來。對方說:「笑什麼?不是不可能,對女人來說,什麼都可能。」這流氓說得陰陽怪氣的,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在日本,女人是個寶,男人像棵草。」他說。

    她沒有聽明白。

    上樓。剛要開門,鄰屋就跑出好幾個中國人來,全是男的,七手八腳跑去開門,展現給她一個四鋪席半房間。那是王國民答應給我女兒的一個房間。她說:「還要脫鞋子呀?我脫不了,腳都走腫了。」

    「那我幫你脫!」王國民說。

    她居然真的伸出了腳。像什麼樣!一個女孩子。要是我在,她敢!可是我不在。正因為我不在,她像崩了大堤的水,氾濫了。你讓脫,他還不真給你脫了?這個流氓,他就蹲下來為她脫。有一刻,她還叫了一聲,說是痛,他趕忙停了下來。「你脫得一點也不好!」她嗔怪他。

    「對不起啦!」對方應,「該死該死!我不夠小心啦,不夠細心啦,不夠呵護啦!女人就是用來呵護的啦!」

    瞧這油嘴滑舌的。可是她居然很受用,噘著嘴:「再給你次機會!」

    邊上那些男的叫起來:「也給我們一個機會吧!」王國民道:「操,你們有的是機會,你們的機會在那邊!」

    他戳著房間裡的行李。於是這個挪行李,那個擺矮几。王國民為她脫了鞋,把她請到矮几旁。一個說:「你要榻榻米坐不慣,我明天去街上撿個椅子來。」

    又一個糾正說:「椅子算什麼?要沙發,沙發軟,好坐!」

    她也張狂了:「可現在怎麼坐啊?」頓著腳。

    王國民就跑到各個房間搜羅座墊,全搜羅了來,疊得高高的。「這就是沙發,今天先坐了!」他說。

    她悠哉悠哉地坐著。她是初來者,她什麼也沒有,卻要什麼有什麼。她像驕傲的女王,被擁著,寵著。後來日本房東見到我,對我說:

    「你的女兒是這裡的女王!」

    我就明白那是什麼情形了。我女兒是女王,我是女王她爸!我無能生出了女兒,這女兒卻成了女王。

    05

    從某種意義上說,女人確實有優勢。男人的確往往被女人搞得團團轉。邱老師當初就說:「生女兒有什麼不好?生了兒子,娶了老婆就忘了爹娘;生了女兒,能夠給你賺回來半個兒子來。」

    我懷疑,他這麼說,歸根結底還是阿Q。生了女兒,還能怎麼樣?無論怎樣,這世界歸根結底是男人的。男人們所以會圍著女人團團轉,是因為他們在窺視你,要佔有你。比如所謂「女王」,不過是男人玩弄女人的變體。男人這種東西,會無償為你女人服務嗎?他們只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是有目的的。可悲的是女人往往也樂滋滋的,貪小利,愛享受,到時吃虧。當然女人們也可以不認為是吃虧,女人要把褲腰帶放鬆一點,要什麼沒有?看你選擇。

    當初在我妻子身上,就面臨著這種選擇。單位倒閉了,她找了一傢俬企,當文秘。她幹得不錯,很得老闆賞識,她也很高興。本來失業讓她抬不起頭,現在總算又有工作了。她也很珍惜。但很快,她感覺不對了,工作量越來越少,工作越來越輕鬆,老闆又雇了一個男的當她的副手,她的工作很快全被他拿去做了。她的工作變成了整天陪老闆閒聊,公司現狀,自己的經歷,所見所聞,什麼也不要做,工資照發。她偷著樂了:這麼好的工作,打著燈籠都沒地方找。她慶幸自己的運氣好。只是有時候也有被架空的不安,這樣下去,能幹久嗎?老闆卻說: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終於到了用的時候了,老闆要帶她去出差。住酒店,老闆居然只開一個房間。不方便吧?老闆卻說:「方便,聯繫方便。」

    她說:「我在旁邊一間,也照樣聯繫方便。」

    老闆道:「那畢竟是在另一間,哪裡同在一間方便?」

    這個無賴!她這才發現。但她不知道怎麼說了,撐在房門口,就是不進去。老闆道:「你這是幹什麼嘛?是來工作的,你以為來幹什麼的呀?」

    他居然這麼說,倒好像是我妻子自己有雜念了。她還是堅持。老闆火了,道:「你這是什麼工作態度嘛!『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想想你平時都幹了什麼工作了?」

    她覺得冤,平時又不是我不想幹,是你不給我工作。她有一種被套住的感覺。老闆來拉她,她竭力把腳釘在地上。可是她還是被拉動了,踉蹌著被拉進房間,迅速關上門,老闆就摟住了她。我可以想像出妻子掙脫的情形,可是她不能。她只得躬著腰,把自己敏感部位保護起來。或者她索性蹲下了,團成一團。老闆在上面如狼似虎,她像海螺一樣縮著,抵抗著。她聽見老闆的聲音在耳邊響:「只要你好好幹,我就提拔你做辦公室主任,我要成立一個廠長辦公室,我們公司的規模會越來越大越大,你也看到了……」

    是的,她看到了,這公司會越來越發達的。這是一個制鞋企業,國外制鞋業正往中國大陸轉移。這是個有實力的公司,而且是私人公司,老闆一個人說了算。他還會說:你還會再被提拔,我會讓你吃空股,當股東……,只要你聽他的,這一切不是不可能。可是怎麼能聽他的?

    甚至,他還會說:對你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已經結了婚了,我不會讓你懷孕的,出了這個門,我們回去,就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可是你很快就會成為辦公室主任了……

    確實誘人。只要你鬆懈,就唾手可得了。可是我怎麼能?我不能,再好的機會,再高的地位,我也不能!這是絕對不能考慮的!過後妻子這樣對我說。可是她怎麼能逃脫?她只得用智力,她說要上個廁所,那色狼放開了她,趁老闆沒防備,她跑了,不顧一切,即使會有後果,任何後果,即使被解雇,再度失業。

    但她並沒有被解雇。老闆仍然對她很好。老闆還讓她考慮考慮。「我沒有什麼可考慮的。」她回答。這種事,考慮一下都是可恥的,她說。老闆真的把廠長辦公室成立起來了,但沒有設辦公室主任,位置空著,又讓她考慮。她仍然不答應。老闆就又招了一個女的當辦公室主任,領導她。那女的成了老闆的情婦,仗著老闆對她頤指氣使,要把她趕到車間去。車間裡滿是制鞋膠的氣味,誰都知道它對身體的破壞性。「憑什麼?她憑什麼領導我?我的能力又不在她之下,她憑什麼這樣抖?」她哭道。

    「就憑人家肯賣!」我說。

    這就是女人的宿命。女人哪,真是可悲!要麼你賣,你就會得到利益,成了依附在男人身上的強者;要是不賣,就滾一邊當你的弱者去吧!什麼工作能力,都是次要的。即使你沒賣,真的是靠自己的本事幹出來的,也是要被人猜疑的。

    妻子是堅硬的。我一方面感到欣慰,但另一方面,又有了壓力。一個丈夫,如果不能保護老婆,養老婆,讓老婆過上好日子,還配當丈夫嗎?我期待我自己有很多錢,養老婆。

    但是這只是期待。有時候我很羨慕我的父輩,不,我的祖父輩。那時候一個男人能掙錢養全家,有的還能養好幾房。日本男人就這樣,男人一人幹活,把全家養得好好的,妻子,子女,不像我們中國,成了負擔。但我女兒後來不是自己能獨立嗎?我為什麼又不願意了呢?也許是因為仍然不能使我省心。

    中國男人活得苦,這時代的中國男人活得更苦。

    老婆可以養她一輩子,可女兒呢?

    06

    現在,連妻子也不能養了。我已經死了。又遇到女兒不聽話。當然妻子可以靠我剩下的一些錢養活。要是這些錢花完了,她靠什麼養?她是否會讓別的男人來養她?難以想像。

    一個家庭,一個男人拖著兩個女人,其脆弱可想而知。出了什麼事,全是只會叫嚷的主,只會哭的料。一盞電燈壞了,都沒人爬上去換,更不用說發生大事了。要在戰亂年代,這樣的家庭肯定要先被毀滅。

    和平年代,文明社會,說是知識就是力量,可似乎也未必。腦體倒掛,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一個教書匠的戶主,能給家庭什麼保障?

    同事們總是說:「你還好,你的是女兒,沒關係。到時候找個好婆家……」

    操,我應。我不愛聽。什麼找婆家?我壓根兒就沒想過,我壓根兒就不願意去想。當初我給女兒取名叫「女媧」,有人說,這「媧」字跟「娃」同音,孩子小,叫著還可愛,孩子大了,怎麼合適?我倒沒想到。敢情我潛意識裡壓根兒就沒想過女兒要長大,何況出嫁。

    他們還說:「特別是你這麼漂亮的女兒……」

    操!

    「操」是我的口頭禪。是表示不認可?羞澀、謙虛?還是自嘲?也許人家是在說,你生了女兒還有什麼可得意的?甚至,你女兒哪裡會漂亮?你還當真了?但是真也罷,假也罷,我都不喜歡人家說我女兒漂亮,總感覺對方是不懷好意,所有對女性美的誇獎,都有著怪怪的氣味。於是這「操」,更是一種抵禦。你侵犯我,我反擊你,而且是反擊你的母親。「操」是「******」的省略。魯迅所謂的國罵。大概中國人長期很受欺壓又無力反抗,就只能在罵上反擊。而罵對方母親被操,則有著最強的殺傷力。女人被操,祖宗被操,就無論如何抬不起頭來了,你的生命本身就是恥辱。也許這正是從我們的經歷出發?我們的痛?

    也許是我們對自家的女人特別敏感?我們說女媧造人,我們只知母親,不知父親。也許我給女兒取名女媧,就是這個潛意識在作怪?

    更有甚者,還說你女兒長得這麼漂亮,以後釣個「金龜婿」。

    操!我應:「我到了把女兒拿去賣的地步嗎?」

    也許我應該說「嫁」。但是「嫁」這個詞太中性,沒有力度。婚嫁只是人類的正常行為,而且在所謂文明社會的今天,「嫁」甚至沒有了索取的意味。在城市,還越來越多女方是倒貼呢。操,這更糟。我寧可把女兒拿去賣!讓你說我老封建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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