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干脆去搡那嬸嬸,要把她趕走。在場的其他親戚來勸,她也不聽。我從沒瞧見母親這麼凶過。她甚至連其他親戚也一起啐了。好像她打定主意,要跟親戚們都斷絕往來似的。我們已離開老家好幾年了,我在上海工作,把母親接來了,兩個妹妹也嫁到了外地,老家的房子早荒廢了。倒是老家人常來找我們,看病呀,辦事呀,母親樂此不疲,覺得有面子:我雖然只有一個孩子,但是這孩子比你們都有出息!可是現在還是沒面子了。“你們,別以為吃著鴨蛋就可以說太平。吃著鴨蛋說太平,你們以為就永遠有鴨蛋吃?”母親咒罵了。
他們臉色全變了。那嬸嬸拉下臉,道:“我就是一定有鴨蛋吃!怎麼樣?我就是會生男孩,怎麼樣?我的大兒子又要生男孩了!怎麼樣?”
母親道:“你就能打包票?”
對方應:“就能!”
母親道:“B超也信不過呢!”
對方道:“不用B超!我們家就是生男孩的種,流了也是個男的,溺馬桶也是個男的!”
對方昂著頭。生男的就趾高氣揚,生女的就低人一等。其實鄉下人也不知道為什麼生男生女。他們沒有科學知識,只知道,自己肚子爭氣。生出男孩了,男人又覺得是自己武器尖端。她的丈夫,那遠房叔叔就老是戳著自己的生殖器說:
“我種裡就是生男的!”
03
生男生女,還真跟這有關。跟本事有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一見大猛,這意識就像蒸熟了的蛋白,現出形來了。
同事們問:“生了?”
“嗯。”我回答。
“男孩還女孩?”
“女。”我答得很簡略。
“好啊,千金!”他們就說。
操,還美其名為“千金”!漢語真是有意思,“逃跑”,卻也可以說成“撤退”;明明是“愚蠢”,卻說成“純樸”。當然這裡也含有諷刺,我們學校一個老師常說傻話,他一說,同事們就笑道:“你真純樸啊,你真純樸!”當然笑的人也把自己叫“敝人”,或是“鄙人”,這勿寧是一種炫耀。我老家還把男孩叫“畜牲”的。我倒寧願不要這“千金”,生個畜牲,我是畜牲他爸。雖然他們都是知識分子了,平時也都在嘲笑重男輕女,但他們未必心裡真這麼想,不過是知識分子心思藏得深罷了,甚至他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到潛意識裡了。比如那個邱老師,唯唯諾諾,膽小怕事,難說就不是因為生了個女兒。或者因為這樣,才生了女兒了。他哪有生女兒的相?大猛總說。大家就問:“那你生男孩還是女孩?”
答:“我怎麼可能生女孩?看我這樣子,是生女孩的相嗎?”
仔細看他,倒還真有點生男孩的相。首先是胡子,絡腮胡,雖然沒有蓄起來,但是看得出那蔓延之廣,從鬢到腮,到唇上,到嘴角,到下巴。青青的,被刮掉了,更顯示出他的自信,無所謂,反正老子刮了還會長。而我卻不同。我照鏡子,這是典型的中國人的臉,唇上有點毛,但不茂密,下巴也有點,但只是山羊胡子,翹出幾根。我常常會想,自己為什麼就長不了絡腮胡呢?我們過去把北方少數民族稱為“胡”,說是蔑稱,其實倒是我們卑怯。他們是如此的膘悍,屢屢征服我們,我們對他們愛恨交加,就像女人對男人一樣。大猛姓孟,對學生態度粗暴,會打學生,做事剛愎,我行我素,所以大家叫他“大猛”。聽說當初他追他老婆,就完全不征求對方的意見,拽上她的手:走,看電影去!就這樣把他老婆征服了的。這樣的人,似乎的確會弄出男孩來。
大猛喜歡談生男生女的面相。“我瞧見一個人,一看,他就是生男孩子的相,果然就是!”他說。“邱老師嘛,一看過去,就是女孩!”
他剛調來學校,對邱老師一點也不了解,怎麼說得這麼准?我想只是瞎蒙的。他說,是概率。
怪不得!他是數學老師。但概率畢竟是概率,歸納出一百個,還有一百零一呢!所以大家仍說他是狗撲到了屎——僥幸。他說,這裡有科學原理。
大家笑了:“還科學呀?”
一個說:“那你還來這裡吃粉筆灰、賣命?你可以搬張凳子,坐在路邊大榕樹下,涼快著給人看命去呀!”
又一個說:“怎麼可能在路邊?科學院都要八抬大轎把你請去呢!現在中國,男女出生率嚴重比例失調,把你請去,看哪些會生男孩的,把他閹了!”
他也笑了。但是過後他照吹。更邪乎的是,他還說自己懂得生男生女的秘訣,說得我將信將疑的。與其信其無,不如信其有,我決定生孩子時,還是悄悄去請教了他。當然我沒有直說是自己想要個兒子,只是裝作閒聊忽然提起,在大家都不在的時候,我問:“喂,你真的能掐會算?”
“你信?”他卻說。
我失望了。“那麼,那全是胡謅了?”
他又說:“當然也不是。”
我糊塗了。他又說,是科學。“對了,你還沒生孩子,這科學對你有用!”
我心裡一跳,慌忙掩飾地哈哈大笑起來。“我才無所謂呢!”
“你真的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我說。“生男孩有什麼好?生個男孩以後就辛苦了。生男孩,你要保證他將來有本事,你要為他將來著想:能不能成才?能不能考上大學?能不能賺大錢?能不能娶得到老婆?你要為他攢娶老婆的錢,為他鋪路,可是我們這種人有什麼本事為他鋪路?教書匠一個,有什麼本事?自己都活得不清楚呢!所以生了男孩只能累,累!索性生個女孩算了……”
我還想說,生個女孩到時嫁人,只要她老公有本事。但是我說不出。我忽然又發現大猛在盯著我,我連忙又說:“真的,生女兒比生兒子輕松,就是好,好……女孩是貼身的小夾襖,她們跟父母親,而生了兒子,娶了媳婦,娶了媳婦丟了兒子……
“你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大猛說。
“放心?”
“對呀,”大猛說,“我告訴你吧,我還真知道生男生女的科學原理。”
我又一跳。
“你心放開了,我才敢告訴你。”大猛說,“老實說,這種東西,即使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成功率,也會有百分之零點一的失敗,確實是。你要把希望裝得滿當當一筐,到時候就要怪我了。”
這家伙,鬼得很。他又笑了,笑得不陰不陽的。現在想起來,實際上他當初是很明白的,你就是想生男孩來打聽的。所以這下我最怕見的就是他。我後悔為什麼要去問他?要不我還可以宣稱:我就是喜歡女孩子!但問題在於,當初怎麼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我似乎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會那麼認真按書上說的去做。
這是大猛借給我的書,《嬰兒性別選擇金典》,是他一個親戚從台灣帶來的。怎樣才能生男孩,上面講得很清楚。在飲食上,女方應該多吃鹼性食物,包括新鮮蔬菜、牛奶、柳丁、香蕉、海帶,說是這類食物可以使陰道呈鹼性狀態,增加Y精子順利與卵子受精的機會。可是,那些食物太普通了,太家常了,讓人懷疑它們的效果。我就像那些來城市看病的鄉下人,對太便宜的藥信不過,那麼沒見識。也有不家常的,比如吃蛤蚧,這東西聽都沒聽過,據說長得像壁虎,把它跟補氣養血的藥一起燉,或是合成粉。但這種東西只有泰國有,明擺著弄不到,而且據說還很貴。
當然還有直接用藥的,比如用中藥。但怎麼讓妻子吃藥?跟她說白了,就暴露了我想生男孩的心理,妻子一定會笑的。她當初嫁給我,就看中我有文化有知識。但似乎也不全是怕被笑愚昧。
也可以用蘇打水沖洗陰道,制造陰道鹼性環境。這也不可能做到。怎麼能讓她做呢?我只能悄然調節。說是可以盡量接近排卵期同房,這段時間,女性的分泌物呈鹼性,可以幫助Y精子活動。這沒問題。但這還遠不夠。鹼性液在性高潮時分泌最多,也就是說,要讓對方達到性高潮!
怪不得那個遠房叔叔總是戳著自己生殖器炫耀。我驀然有一種壓力。
按書上說的,盯准對方排卵期,同房前五天禁欲。這沒問題,無非是不做。只要丈夫不提出做,妻子一般是不會提出來的。即使她提出來了,我還可以用其他理由敷衍過去,比如備課忙,改作業遲了,還有出外應酬。即使出去不可能太遲(遲歸是不好的),但是還有個理由:晚上喝酒了,喝了酒有可能會生出“星期天的兒子”,我們要優生。這理由夠堂皇了。只是,要她做時,她要不肯,怎麼辦?中國女人不會主動要求做,但是她們會拒絕做,她們有拒絕讓丈夫沾身的習慣。雖然你可以說這是排卵期,但是盯住排卵期,不是說明你有問題嗎?再說排卵期過了還會再有的。那麼還得再禁欲,再敷衍她,再算准日期。唉,做男人怎麼就這麼難?
不管怎樣,先做好准備吧!第五天。我已經養足了精力。精力精力,古人造詞,真有道理。精不夠,力不夠足,就不能讓對方達到高潮。這是完全憑實力的戰斗,但是我又處在很猶疑的狀態,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肯。於是,當我跟她說晚上要行事,她同意,我倒慌張了,好像突然被緊急集合,開赴戰場。
應該堅硬!應該****!應該猛抽!應該時間長!應該上位,凌駕對方。這姿勢本身就很考驗你。我感覺腰後有點空虛,好像少了一塊板撐持。其實我一直是不太強悍的,有時看A片,看到片中西方男人把女人壓在身下,亮出那麼大那麼長的家伙,野獸似地狠操對方,我都會有虛脫的感覺。之前所以要養身體,就因為這吧?心中沒底。
其實我那麼刻意,本身就很傷自尊心。正常的****應該自然而然就上的,我一直這麼認為。男人應該是: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無論什麼樣的時間,什麼地點,什麼環境,什麼樣姿勢動作,當然也包括什麼樣的結果了,都能拿下,像隨心所欲、戰無不勝的機器。需要通過輔助手段,這本身就是恥辱。一想到恥辱,我就壓力更大了,急著要雪恥。我要操!我要操!但是這樣反而更力不從心了。翻過來試試吧。我把妻子像翻烙餅一樣翻過來、翻過去,拼命折騰。
妻子起初不配合。變換姿勢,在她是很害羞的。我們從來都是一個姿勢到底,我也不敢提出變換姿勢,那樣她會覺得我花樣多,還會懷疑你都是哪裡學來的。總是一個姿勢,就不顯得刻意在做這種事了,即使羞恥,也沒有新的羞恥,這羞恥隨著時間漸漸淡忘了,甚至到最後都不覺得這是在****了,很常態的,在做一件普通的事。這下,她用有點陌生的眼光看著我,也許在她眼裡,我成了流氓了。她本來總是說我“很中國”。中國,就是傳統,就是“正”,比如孔子,比如孟子,比如那些供在供台上的我們的列祖列宗。這些人,本身就讓人想到“正”,不會想到邪,更不可能讓人想到他們會做這種事。好像他們壓根就沒有生殖器官。只有壞人才會有,長長的邪惡的東西。
我沒有長長的邪惡的東西。也因此,我不能直搗子宮口。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了。只能更莽撞地動作,進攻,進攻,操,操,操!不顧一切。因為急躁,因為自卑,因為怕洩下氣來,只得猛攻,不顧一切,像一個沒有功底的武術運動員,憑蠻力魯莽突撞。真正有功力的武術師是有分寸的,一招一數,沉穩應對。
妻子被弄疼了。特別是讓她像狗爬著,她的頭撞到了前面的牆。她叫了起來。她掙扎著要翻過身來,不干了。可是我把她摁住,騎了上去。我騎著她這匹馬,我感覺自己在強奸。我讓自己腦子裡閃現著最凶狠的強奸鏡頭,比如日本兵強奸中國女人。我驚訝自己的惡。越惡就越狠,越狠就越容易達到高潮。我操!我操!操!操!操……
大概我發出聲來了,妻子扭頭瞧我,她的神色異常詫異。她看到的一定是一張猙獰的臉。她一定不相信這就是自己的丈夫了,和自己朝夕相處的那個丈夫。她不知道丈夫怎麼了?怎麼變成這樣了?唯一能夠解釋的是,丈夫要孩子的願望太強烈了。於是她忍住了,只期望這一切快快結束。但也因此也變成了敷衍。我也沒了激情。我感覺自己好像在沙漠裡跋涉,腿沒力氣了,走不動了,要倒在沙漠裡了,要死去了。天地蒼茫,目標離我那麼遠,我達不到了。我伸出手,可是夠不著。這是天意!天意不能違抗……我只能生女孩,因為我弱。
如果沒有去生孩子,也許還不覺得;如果沒有大猛的書,我也還可以渾水摸魚。大猛那書會不會還借給誰了呢?即使他沒借,既然是出版物,別人也總會看到的。還會有其他書在流傳。我甚至懷疑,全世界都知道這生男生女的秘訣,只不過大家都不明說,都在心裡暗暗鄙視著生了女孩的男人。所以才“男尊女卑”,原來在那麼遙遠的年代就開始了啊!所以,生了男孩,光宗耀祖,生了女孩,如喪考妣。
我理解了父親,他鉚足了勁要生我,多麼不易!還有我的祖父。我們家四代獨傳,父親,祖父,曾祖父,大曾祖父……那實在是沒有辦法的,力不能至。這是我們家族的暗傷。所以你還不得不服生出出那麼多男孩的遠房叔叔,武器尖端,“種裡就是生男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父親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咱們讀書。中國人,特別是窮人,歷來把讀書看做改變命運的途徑,用後來家喻戶曉的培根那句話,“知識就是力量”。哈,力量!可又有什麼用?我仍然還是沒有力量,仍然還是弱者。
一個作為弱者的父親,只能生出弱者的女兒。一朝生女兒,一世難抬頭。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