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的晚上,凌家的餐桌上放著幾樣精緻的冷菜,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家宴。
應該說凌向權是一個比較稱職的公安局長,就拿這兩個星期來說,他三天沒回辦公室,五天沒回家,如果不是開會,他總是在各類案件的現場,要不就是在分局檢查工作。今天晚上回家是個特例,也因為是他自己過生日。
他也有忘記自己生日的記錄,害得全家人等他。不過今天請了客人,不是外人,是杜關長和她的兒子。這就不光是過生日那麼簡單,而是一個聯絡感情的由頭。
凌夫人在廚房裡燒魚,看上去並不那麼興致勃勃,凌向權在一旁給她剝蒜,不時地看看她的臉色,還是忍不住提醒她:「你呆會別這麼掛著臉啊,高興點!高興點!」凌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我有什麼可高興的?我們曉丹哪點不如人?好像我們要巴結誰似的!」
凌夫人是重點中學的老師,平常很是師道尊嚴。她不接受卓童,從來都覺得他配不上自己的女兒曉丹。卓童這種人,能拿來過日子嗎?!她要為女兒一生的幸福負責。
凌向權附在夫人的耳邊道:「現在不是強調戰略夥伴關係嗎?!」這種話本不應該說穿的,但在這個特殊的日子,他不想幹費力不討好的事。誰都清楚,權限代表利益,這便是當官和官員之間結盟的意義。這太重要了,事實上只有形成利益集團才可能立於不敗之地。
凌夫人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歎道:「我不是反對找個門當戶對的,可也不一定非得是他呀!好的男孩多的是。」
「你也不要對叛逆一點的青年這麼大偏見吧。」凌向權心想,卓童這孩子是有點衙內惡習,且放浪形骸,但年少縱情者雖成不了聖賢,未必將來就不能做大事,或許是豪傑之材也未可知。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也是小錯不斷,現在還不是挑大樑。
凌夫人不快道:「是我的學生就沒問題,我完全可以接受,可我們現在是嫁女兒。」
凌向權道:「就是你女兒喜歡他啊,我們有什麼辦法?!」
凌夫人歎道:「所以你才不要起勁啊,應該勸勸女兒別糊塗。」
正說著,便聽見曉丹的聲音:「我回來了!」
曉丹倒是挺高興的,她買了生日蛋糕、水果,還有一瓶法國波爾多紅酒,對父親撒嬌道:「這可是我的私人收藏,你看清楚,是一九七四年的。」
凌向權道:「我知道你把好酒都鎖在辦公室裡。」他拿起紅酒,仔細辨認了一陣,酒瓶子離眼睛足有八丈遠,字跡仍舊十分模糊,歲月不饒人啊,他終於找到了出品年月,「年代並不怎麼久遠嘛。」他自言自語道。
曉丹笑道:「爸,你別老土了,葡萄酒可不是看年代,而是看當年的葡萄好不好,質量怎麼樣,可有講究了。」
凌向權話中有話道:「我看你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曉丹的臉刷的一下紅了。
凌曉丹留著一頭齊腰的秀髮,麥色的皮膚,寬額頭,眼睛漆黑生動,極具現代氣派。她是外語學院英文系的高材生,講一口漂亮的美式英語,誰都以為她是在國外讀的書,其實是地地道道的中國製造,可見她是一個多麼聰明的女孩兒。她從讀書開始,就不用父母操心,直到今天,她也是全憑自己的能力,開了一家投資咨詢公司。因為口碑不錯,還真有不少外國公司找上門來。
其實,追求曉丹的男孩也很多,但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就是喜歡卓童。卓童身上的所有缺點在她眼裡全是不可多得的優點,凌夫人一臉嚴肅地跟她談過好多次,氣不過時說,你說外國話可也不是外國人,咱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就這麼讓你不屑一顧嗎?!
曉丹撇撇嘴,做個鬼臉了事。
有朋友一針見血地指出,曉丹,你是看上卓童家的背景了吧。曉丹從容地說,可能是吧,我想如果他沒有任何背景不會像現在這麼可愛。
這是真的,有錢才可能瀟灑。
也有朋友勸曉丹,卓童太花了,身邊總有漂亮女孩兒,你真的不介意嗎?曉丹還是有這份自信的,那些既功利又矯情的女孩,雖然已是一身風塵氣,卻無比純情地對男人說,一塊看電影不會懷孕吧?我可是家教很嚴的。這種人怎麼可能成為曉丹的對手。曉丹是個有頭腦的女孩,就連她的老師都不勝惋惜地說,你本來是可以幹大事的,可惜生得太漂亮了。
有時漂亮也會掩蓋人的許多優點。
曉丹來到廚房,親自動手做蓮藕盒子,雖說是家常菜,但是很麻煩,要把肥瘦相當的新鮮豬肉攪碎,塞在藕眼裡,還要裹上麵粉煎,外面焦黃裡面香軟,方才可口,挺考功夫的。可是卓童愛吃這個菜,從不下廚的曉丹就操練起來了。看著女兒饒有興致的樣子,凌夫人簡直不知說什麼好。
門鈴十分短促地響了一下,待凌向權打開門時,發現門外並沒有人,他正要關門,才看見門口放著一個手提紙袋,裡面是一個包裝相當精美的禮品盒。
這是一塊伯爵牌的鑲滿鑽石的手錶。
凌向權的表情並不顯得格外驚訝,只是他今天過生日沒有向任何人聲張,他為這個送禮人能如此清楚地記得他的生日多少有些感動。人心都是肉長的,儘管他知道圍在他身邊的人更看重的是他的位置,但能被人記掛著,他仍感到有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顯然,他完全知道是誰送給他這麼名貴的禮物。
平心而論,凌向權並不是一個貪圖錢財的人,相反,他在工作和生活中都相當謹慎。他覺得如果為了一點小恩小惠丟了官很不值得,而且聽上去也沒有面子。
凌向權的朋友也不多,他人即是地獄是他牢記心頭的一句話。加上他生性多疑,這對他的工作或許有利,但在生活中,他與人交往是很有心理距離的,也極難相信一個人,當然一旦相信,也就相當鐵桿。
這個跟凌向權建立起友誼來的人就是高錦林。
高錦林是農民出身,至今也顯得土裡土氣。有人說他能成功就在於他小時候家裡夠窮,是靠撿垃圾為生的。後來他也試著做過多種小生意,如辦螺絲廠、販牛仔褲等,本以為能賺到血汗錢,卻沒有一樣是成功的。
情急之下,高錦林參加了走私團伙,與現在相比也只是小打小鬧,不過是一個鬆散的聯盟,有生意便聚在一起環環相扣,沒有生意的時候各人自顧自,碰上嚴打就樹倒猢猻散。有一種玩法是小漁船打油不打魚,各屬於自己的走私成品油團伙,他們在海上的邊境線外側,一等到緝私艇過去,便數十艘小船齊發沖關,緝私艇抓得了這條顧不了那條。就是被抓住的小漁船也不害怕,反正走私量不夠刑事處罰的五萬元錢,有時夠膽對緝私人員不耐煩:快點開罰單!言下之意是交完款盡快領回船再去裝油。
這種船在走私旺季達到上千條,為了對付海關,高錦林「英雄虎膽」,在海上開摩托艇尾隨緝私艇,通知「螞蟻」船四處逃竄、躲藏,或駛進小河汊,與海查人員打游擊戰。等漸漸有了名氣,他也成了團伙之間重金挖角的香餑餑。高錦林身邊有了幾個兄弟,他便派人在海關大樓前跟蹤海查人員的行動,一有情況便遙控自家團伙的「螞蟻大軍」。
正規軍從來都玩不過**********,那段時間海查人員幾乎被他們拖垮。
有了一點錢,高錦林便選了一個經濟相對發達的小城鎮買了塊地皮,結果驗證了他獨到的眼光,這個地區很快發展為縣級市,高錦林在地皮上蓋樓建房,賣了二百萬,這是他賺到的第一桶金。
當時的房地產業風起雲湧,他卻激流勇退,用這些錢開制傘廠、印刷廠、汽車配件廠等,小心翼翼地囤積起自己的財富,而避免了在房地產大滑坡時無奈守空房的窘迫。
在他的生意穩步向上時,他花重金辦了去香港的單程證,搖身一變成為港商。身份不同了,他不再瞻前顧後,重新打起了走私的主意。但這時的高錦林已不是那個衝鋒陷陣的游擊隊長了,他學會了審時度勢,找出了重操舊業的四個理由。
首先當然是關稅高,而海外和內地的市場價格相差甚遠,有巨大的利潤空間。第二是膽大,這年頭沒膽子,搞什麼搞?!其次是走私之後要有加工、銷售等一系列渠道。而要做成這一切的根本保證,就是要有人,人的保證。尤其是在大陸,人際關係才是無所不能的制勝法寶。
據說有七十萬的人,說話聲音最高,最喜歡夜夜笙歌,玩女人包二奶。有二千萬身家的人就和氣得多,也比較規矩。一旦身家過億,便是和藹可親的完人。高錦林對自己的要求當然不是第一種,所以在那些小老闆泡在酒精和夜總會裡時,他決定用比這些花費多得多的錢投資人際關係。
這當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高錦林和凌向權的相識就極富戲劇性。那是一個大型的酒會,嘉賓如雲,凌向權也參加了。有人給他介紹高錦林,他以為他是農民企業家,並不太熱情,也沒有跟他握手。但是沒過多久,他發現市委書記親自跑過來給高錦林敬酒,這令凌向權大跌眼鏡,他便向身邊的人打聽此人是何方神聖?別人告訴他,高錦林是個香港商人,在北京開公司,人面關係極廣,不光在你們省廳是紅人,就連公安部的某某人也是他的好朋友。
凌向權頓時目瞪口呆,這個某某人恰恰是公安部管幹部的副部長。當時還只是公安局副局長的凌向權做夢都想跟這個副部長搭上話。
他對自己剛才的舉動痛悔不已,但又不能補救得太過明顯。酒會之後,他非常留意,發現高錦林只坐了一部桑塔納2000,完全沒有暴發戶之風。這個人越是低調、穩重,就越能激發起凌向權對他的好感。
後來他們就認識了,在交往過程中,高錦林干了兩件很漂亮的事,至今都令凌向權難以忘懷。第一是為了他的陞遷專門拉關係,金錢鋪路,讓凌向權如願以償地當了局長。第二是拿出錢來幫助警隊擴充機動車輛和通訊設備,這使得凌向權有可能在新推出的改革方案中,將市區劃片巡邏,一旦接到報警,可以立即到達現場。這件事讓凌向權在領導和市民兩邊都深受好評,也體現了他的能力和政績。
這樣以一當百的朋友,放在誰面前會遭到拒絕呢?何況他又那麼有情有意,還是在半年前,凌向權生病住院,也沒有告訴任何人,不知高錦林在哪兒得到的消息,派人送來了特級的冬蟲夏草和燕窩,就連今天過生日煲的蟲草水鴨湯,還是那次剩下的藥材。
……
門鈴聲再一次響起,凌向權急忙把手錶收了起來。回到客廳時,曉丹已經開了門,夫人站在門邊,倒是滿臉笑容,他暗自鬆了一口氣。
進來的是杜黨生,撈仔在她的身後,搬上來整整一箱大閘蟹,放下之後立即消失。
杜黨生對凌向權輕描淡寫地說道:「知道你愛吃陽澄湖的大閘蟹,托人空運過來的。」
凌夫人和杜黨生還是很談得來的,兩個人手拉手地坐下,寒暄起來。凌向權便去跟女兒收拾大閘蟹,看到曉丹心緒不寧的樣子,急忙回到客廳,問杜黨生卓童怎麼沒來?杜黨生說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他說自己開車過來。
凌向權道:「我還給他搞了一件最新式的防彈衣呢,他不就是喜歡收集這類東西。」
杜黨生笑道:「你就差沒給他配一支衝鋒鎗了,老凌,我們不能孩子要什麼就給什麼,年輕人沒有挫敗感,不會有大出息。」
凌夫人在一邊點頭如搗蒜。
杜黨生站起來,在沙發前踱了幾步,有點像作報告那樣,「我知道你們覺得卓童配不上曉丹,這孩子也真是給寵壞了,到現在還是一事無成。」
一時間,兩個母親都顯得有些憂慮,凌向權卻揮揮手道:「沒那麼嚴重,沒那麼嚴重,你們太不瞭解男孩子了。」
凌向權回到廚房,小聲對女兒說:「放心了吧?」曉丹嘴硬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臉上卻多了幾分甜蜜。凌向權笑笑,他是很疼這個女兒的,當年很難懷上,好不容易懷上了,生的時候又早產,放在保溫箱裡十多天。回到家裡,像小貓一樣,凌夫人都不敢給她洗澡,還得粗中有細的凌向權來。他那時是警察,餐風宿露的不管多累,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睡覺,而是抱女兒。
對女兒他是有求必應的。
如果這個晚上彭卓童如約而至,客客氣氣地吃了晚餐,然後金童玉女手拉手地出去散步,那就是另一個故事,另一種寫法了。
卓童的確如約而至,不過身邊還掛著一個莫億億。億億今晚穿得很保守,牛仔褲、T恤衫,也沒有化妝。卓童絲毫不覺得屋裡的人都愣住了,他對一臉歡喜來開門的曉丹說:「這是我的女朋友莫億億,」轉頭又對億億作介紹,「我的哥們兒凌曉丹。」
曉丹差點沒哭出來,那種滋味不好受。如果面前的這個女孩梳五顏六色的動感騷騷頭,穿墮落天使裝,魅力四射的臉上塗白色恐怖唇彩,那或許還不是她的對手。
可是當著這麼多人,她要顯得處變不驚,「我什麼時候成你哥們兒了?」她面帶微笑地說,還是伸出手去,握了握億億溫柔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