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嗎?!我一直覺得咱們特鐵。」卓童並沒有感到硝煙四起。進屋以後,趁著億億去洗手間,杜黨生放下臉,埋怨他不該隨便帶人來,「又不是我過生日!」她低聲訓斥兒子。卓童不在乎道:「乾爸過生日不是跟你過生日一樣嘛。」他一眼看到了沙發上放著的防彈衣,興高采烈地穿在身上,「謝謝乾爸!」全然不覺得凌向權兩口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曉丹呆立在餐桌旁,望著一大盤橙紅色的,冒著熱乎氣的螃蟹,腦子空白。
卓童穿著防彈衣不捨得脫,拿了一隻螃蟹腿,碰了碰曉丹,頗為知己道:「怎麼樣?你也給我參謀參謀。」
「不錯。」
「你負責一點嘛。」
「很不錯。」曉丹還是淡淡地說。
過了一會兒,曉丹推說要加班,什麼也沒有吃就離開了。
從香港回來之後,億億一直躲著劇虎。她不是不敢首先提出分手,而是實在找不出分手的原因,只好採取了逃避的態度。
但是今天,她主動約了劇虎共進晚餐,還是在「往日情懷」。這是個台灣老闆開的飯館,佈置得只能是大眾情調,不過菜燒得味道還不錯。以前兩個人經常到這裡來,覺得經濟實惠。
億億提前半小時就來了,她揀了一個靠窗的位子,不知為什麼,只覺得到處都不順眼,真不敢相信以前總是那麼熨帖地坐在這裡,還挺沾沾自喜呢。
那個難忘的晚上,在她生命中的意義實在太深刻了,她為什麼要拒絕高質量的生活呢?小說裡總是說,要過上這樣的生活就得犧牲很多東西,似乎只能嫁老頭兒,或者嫁給富豪的傻兒子才能得逞,所以她很早就死了這條心,決心做普通人。但事實不是這樣,一切都如願以償,情況比想像的還好,碰上了一個英俊、富有,而又喜歡她的年輕人,書裡好像沒有這方面的提示和警誡。
是她自己動心了,沒人勉強她。她知道那就是愛,以前從未有過的奇妙感受,完全沒有時間概念,只想每一分每一秒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和他在一起。同時她也明白了她跟劇虎只是人有我有的異性交流,與愛沒有關係。
那個晚上她洗完澡,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在十二樓的銀河星夜總會裡,碰巧是卓童在台上自彈自唱,他隨意地撥著吉他,跳動的琴弦發出悅耳的和聲。他唱的是《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吐詞含含糊糊的,不肯咬得那麼確切,腳底還不由自主地打著拍子,他的漫不經心打動了億億。那一瞬間,她確信自己愛上了他。
告別了酷酷的搖滾,卓童回歸的柔情是真正的柔情。
剩下的半個晚上,他們把火熱的激情投入到瘋狂的造愛之中,並且徹夜長談,訴說自己過去的故事。一切就跟做夢一樣。
回來以後母親每天跟她吵:「就算你們有點什麼,也只當被狗咬了一口,我知道你不是自願的。」
「我心甘情願,生米已經煮成熟飯。」
「在一起睡一晚上算不了什麼,這件事絕對不行。」
「為什麼?!為什麼我只能跟劇虎好?」
「因為他正派,這是你一生幸福的保障。那種人,他幹哪一行能這麼花天酒地?不是什麼好人,每天都可以換女孩,你怎麼那麼容易就相信這種人?」
「我就是不跟他好,也不跟劇虎好!」
母親瞪大眼睛道:「為什麼?」
億億兩眼發直地說:「我雖然不知道我要什麼,但我知道我不要什麼!」
「他哪點不好?」
「他哪點都好,他會把我悶死的。」
母親歎道:「平安的日子都是很悶的。」
億億今天來找劇虎,並不是聽了母親的話,回心轉意了。只是有朋友告訴她,劇虎得知她愛上了一個富家子弟,仍想挽回和她的感情,只好打兼職賺錢的主意,他答應了一個小老闆,願意為他們廠的產品做廣告。據說廣告人要把他帶到齊齊哈爾去,在大雪天裡只穿一條三角內褲,做一個健美運動員才做得出的猛男動作。還好,不用說話,只打一行字:你想知道保持性感的秘訣嗎?請穿創世紀牌內褲。
朋友是當笑話說給億億聽的,他說,你看你多有魅力,連劇虎這樣的人都不得不向世俗低頭。可是億億半點也笑不出來,她只感到心酸,她不希望劇虎對她這樣,有什麼用呢?他就是脫光了去拍三級片,也不及卓童小指一彈。辛苦和犧牲色相如果能積累財富,那全世界不都是富人了?!
一個人的時候,她哭了,即便不想跟劇虎好,可他的敬業、樸實、勤勉畢竟不能算是缺點,也還是她的大哥兼朋友。她從心裡不願意讓別人看低他,嘲笑他。
她必須讓他心死。
咨客小姐把劇虎帶到了她的面前,他穿著休閒裝,好像瘦了一點,眼睛裡充滿憂傷,但他始終保持著微笑。一時間,億億都有點動搖了,是的,卓童帶給她的是新奇,浪漫,一擲千金,但是她看出來了,卓童的母親並不喜歡她。曉丹離開之後,她的臉上一直冷若冰霜。而卓童,她看見他的時候,就感到他實實在在地存在,可他一離開,馬上有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籠罩著她,如在夢中。她和卓童的故事還不知會怎樣呢?!劇虎卻給她安全感,這種感覺雖然不刺激但是讓人感到踏實。
他們要了兩份套餐,外加兩個珍珠奶茶。劇虎顯然餓了,他大口地吃著飯。億億忍不住說道:「看來你也不怎麼難過嘛!」人真的是很奇怪,她以前覺得他不是這麼不順眼。
暗自對比一下,她沒有理由放棄卓童。和劇虎在一起生活是不需要想像力的,平靜、安穩,算計著花錢,偶爾下下小館子,一輩子黯淡無光。她提醒自己,決不要因為一時傷感就作出錯誤的決定。
「難過有什麼用?我多兼幾份職,保證讓你過上好日子。」
「就憑你去給明星狗做家庭保健?就憑你去拍廣告?」
「你怎麼全知道了?聽你的口氣,好像很丟人似的。」
「就是很丟人!而且杯水車薪。」億億突然爆發了,怒氣沖沖地對著劇虎,「你每天下班之後還要去張太太李太太家,圍著她們的狗團團轉,而且答應人家拍那麼下作的廣告,問題是這種犧牲毫無意義!你明白嗎?!」
「那你想讓我怎麼樣?搶銀行嗎?」
「你有那個能耐嗎?」億億苦笑道,臉上隱隱有一絲不屑。
劇虎一聲不吭,悶頭吃飯。半天才說:「你生什麼氣啊?我還沒生氣呢。先吃點東西吧,這飯的味道很不錯。」每回都是這樣,他總是在該暴跳如雷的時候妥協。
億億一點胃口也沒有,而且劇虎喝湯的聲音讓她十分厭煩。她盯著他,異常嚴肅地說:「你知道捧紅一個明星需要多少錢?」
劇虎停止了咀嚼,怔怔地看著億億,億億直視著他的目光:「沒錯,我就是這麼虛榮,做夢都想走紅,我想過的好日子不是吃多幾份滷肉飯,而是隨心所欲地刷金卡,到世界各地旅遊,擁有頂尖級的名牌,住花園洋房,開白色的跑車……你能幫我實現這些夢想嗎?!」
劇虎無言以對。
「我不是想指責你無能,」億億說道,「這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我天生見利忘義,貪圖享受,我們在一起不合適。」
劇虎覺得眼前的億億越來越陌生,不禁喃喃自語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是因為我以前只有夢想,而現在夢想成真了。」
「你小心上當受騙!」
億億攤開兩手,「我不知道他能騙到我什麼?我一無所有。」
「真愛無價,他會對你好嗎?」
「別老土了,我對貧窮的好不感興趣。把這份也吃了吧。」億億把一口未動的滷肉飯往劇虎面前推了推,起身走了。
她本不想這樣羞辱他,可是沒辦法,讓他心存幻想,情況只會更糟。
可是她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洗完了澡,莫眉從浴室出來,看見大黃一臉忠誠地靜臥在億億房間的床前,看見她一動也不動,熟視無睹的樣子。莫眉在心裡罵道,連狗都喜歡年輕的,何況男人!這個世界真沒救了。
她在全身擦滿潤膚霜,為的是挽救漸漸失去彈性的皮膚。頭髮也是她的心愛之物,她是很少用吹風筒的。儘管條件有限,莫眉還是遵循自己的養顏之道,並且持之以恆。晾頭髮的時候,她拿起剛買的新書《非瘦不可》,認真地閱讀起來。莫眉決不會因為沒人欣賞就變得大大咧咧,讓腰身一寸一寸地擴張。她仍舊節食,做健美操,心願是美到八十歲。
真不知美給誰看。她有時也會抱怨自己。
電話鈴響了起來,她眼睛並沒有離開書,一手撈起話筒,又是那個討厭的彭卓童,「億億不在。」她冷漠地對他說。
「阿姨我不是找她,我現在跟她在一起。」
「難道你找我不成?!」
「我就是找您,我叫億億代我邀請您出來吃頓飯,您就是不賞臉,我只好直接跟您說,就算正式邀請您吧。」
莫眉像小市民一樣憎恨有錢人,尤其是那種花花公子,她真想用話劇道白的口氣說,你就別費心了,我決不會同意億億跟你交往。當然她也只是說:「我無功不受祿,平白無故吃你的飯幹嗎?」
「可不是平白無故啊,我聽億億說,你們愛心驛站的經費一直很緊張,有些流浪狗不得不人道毀滅……」
「不是流浪狗,而是患了不治之症的狗和老得不能吃東西的狗。你的那種說法哪是愛心驛站,簡直就是狗的集中營。」
卓童在那一頭笑了起來,「看來您真的是熱愛動物,也不允許別人詆毀您的工作。那我更願意做這件事了,就是策劃一個慈善捐款晚會,讓更多的人為小動物獻上一份愛心。」
這種從天而降的好事讓莫眉太缺乏心理準備了,而且好像也沒辦法拒絕。驛站的確是因為資金匱乏,現在只能因陋就簡。別看站裡有那麼多明星狗,其實明星只是抽空提著牛肉鵝肝來餵他們自己的寵物,決不會出一個大子來完善站裡的設施。事實證明,千萬不要對台前愛得死去活來的明星心存幻想。
正在她猶豫的時候,卓童又說:「您來看看策劃書吧,看哪種方案最適合你們。」
莫眉答應了去吃飯,放下電話就後悔了,心想,我憑什麼相信這個毛孩子呢?他怎麼可能有這種能力?他父親也不是市委書記,他無非想跟我套套近乎,讓我默認他和億億的關係而已,而我居然答應了他去吃飯,真是傻得可以。
那個飯館是她沒去過的,叫做什麼暖鳳春,怎麼像青樓的名字?!還說有一個叫撈仔的人會開車來接她。
以往,哪怕是去吃朋友家的滿月酒,聚在一起的都是三姑六婆,莫眉也要用心良苦地穿衣服。億億嘲笑她說,那種場合,誰看你啊?!可是莫眉覺得這是她堅守的一種品位,就是為自己也沒錯啊,穿著得體會讓她感到自信,而她太需要這種自信了。
當晚,莫眉卻穿得很隨便,因為她非常不願意去吃這頓飯。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指責彭卓童的話,她是一個認真的人,任何說說而已的事都讓她有被涮之感。事實上她一路都在埋怨自己怎麼這麼容易就上鉤了?!
撈仔帶著她走進一個大型的會所,這裡的裝修非常氣派而且金碧輝煌,身邊的紅男綠女穿得講究極了,這個圈子並不是莫眉熟悉的,她也的確顯得格格不入,不只是這裡的一切襯出了她穿戴的寒傖,就是她衣櫃裡整裝待發的至愛,在這種富貴逼人的地方,也只可能是土裡土氣。莫眉努力做出鎮定自若的樣子,似乎什麼都見過,對大場面一點也不陌生。她真慶幸自己原來當過演員。
當然,她的氣質還是獨一無二的,但是在這個空前浮躁的世界裡,誰不是先敬羅衣再敬人?又有誰會去真正欣賞那麼空泛而又難以捕捉的東西?一切都被量化了,人們感興趣的是艾絲嘎達和范思哲。
暖鳳春只是會所的一個中餐廳,小而精巧,佈置得相當優雅,米色的桌布,潔白無瑕的餐具,有三個人坐在餐桌前笑瞇瞇地看著她。然而莫眉並沒有理會億億和卓童,而把手伸向了彭樹,「你的那條酷狗還好嗎?」
「很好,謝謝。」彭樹有點受寵若驚地捧著莫眉的手。
卓童笑道:「真沒想到你們認識。」
彭樹道:「何止是認識,我還曾經是她忠實的觀眾。」
莫眉坐了下來,億億小聲對她說道:「你怎麼沒把工作服穿來?」莫眉也小聲地回敬她:「我的那套禮服,穿來就跟這兒的領班一樣。」億億看了看女領班的藍制服,不禁啞然失笑。
美味佳餚依序而上,若干服務生一絲不苟地站在身後,只要盤子裡吐了一塊骨頭就立刻被撤下去,對這種過度的服務,莫眉週身不自在。彭樹似乎頗有同感,「我平時也很少到這種地方吃飯。」
卓童接過話去,「我爸說在這種地方吃飯是犯罪。」
莫眉沖彭樹點點頭,表示一種志同道合。億億卻笑瞇瞇地說道:「那就讓我媽犯一次罪吧,她從來沒犯過這種罪。」億億總是這樣,小時候她就在商店大喊,媽媽,這件衣服便宜!搞得售貨員斜著眼看她。
小姐端上來一隻素淨的大盤,裡面的紅燒大裙翅擺成菊花怒放的姿態,好一會兒都沒人下箸,莫眉拿起筷子,她不想顯得什麼都沒吃過似的。億億擋住她的手說道:「這是給我們看的,呆會兒會有廚師當場為我們用鮑汁調製。」莫眉氣道:「我知道。我就喜歡這麼吃。」她夾了一點點,果然是淡而無味,只好沒趣地放下筷子。
彭樹解圍道:「今天是我想見見億億,果然是個好女孩。」
莫眉皮笑肉不笑地很是難看。
廚師煞有介事地戴著白手套,大伙也彬彬有禮地看著他熟練地操作。莫眉覺得這種高尚生活對她來說簡直是受罪。
不過卓童的確跟她談了慈善晚會的事,還給了她一本厚厚的企劃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