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塘馬 第46章 第十七章 (2)
    「好!」婦女們拍手歡呼,驚起祠堂瓦壟上的一群麻雀,它們撲撲地飛向空中,有幾個婦女隨即哼唱起來。因為此曲的曲譜乃是一首民謠,旋律早已熟悉,加之歌詞通俗易懂,她們在陸容的教唱下,早已學得七不離八。她們要了一張印刷稿,在崔玉英的誦讀下,已把歌詞記牢,潘吟秋此言一出,她們早已按捺不住歡暢的心情。

    潘吟秋見狀欣喜不已,她覺得塘馬這一帶的群眾基礎遠比其他地方要好,工作開展比其他地方順利得多,她揮了揮手,「大家靜一靜,我們一道唱《當兵要當新四軍》」,然後她引頸高歌,「吃菜要吃白菜心」,然後手一揮「預備唱」。

    整齊的歌聲從婦女們的胸腔噴發而出。每個人的臉上顯示著莊嚴之色,那神色是從苦難中孕育而出的,是希冀中引導而生的,是崇敬之情中分化而生的。她們的頭高昂著,臉面洋溢著戰鬥的激情。

    婦女們的水平一般,高唱時常常走調,不過唱得卻十分認真,好像是經過多次訓練似的。

    崔玉英、袁秀英高唱著,她們的思緒隨著歌聲的旋律、聲浪起伏著。

    崔玉英目睹眼前婦女合唱的情景,往事閃電般掠過腦海。農曆一九三七年的大年三十,她在竹簣鎮的外祖父家過年,那夜外祖父突然聽到自家所開的棺材店發出一陣陣棺材板被揭開的「嘎嘎聲」,外祖父嗟歎不已,「難道明日還有人出殯不成」。不料想,第二日,亦即一九三八年的春天,一大早,日寇竄至竹簣鎮瘋狂地從西關燒殺到東關,一下子打死八十餘名群眾,整個竹簣街是哭聲一片。崔玉英瞪著驚恐的眼睛看著滿街的血,看著排列整齊、血肉模糊的屍體和哭叫的人們,外祖父哆嗦著把棺材鋪中全部棺材捐獻出去安葬鄉親。

    大年初一竟殺人如麻?她懷著及其恐怖的心情回到陶莊。她真正感到國破家亡的恐懼,出路何在呢?國民黨軍隊早已沒了蹤跡,當地自衛團魚龍混雜,至於瓦屋山的土匪那更不用說了,迷惘籠罩心頭,不知出路何在。

    她的父親是一個個頭矮小、老實巴交的教書先生,他的知識大多來自於四書五經,並沒有受到新文化的影響,自然對二十世紀的中國及國際形勢知之甚少,儘管在鄉親四鄰是頗有聲望的好好先生。他約略知道日本人昔日被稱為倭寇,也知道抗倭英雄戚繼光,其他就知之甚少了。什麼明治維新,什麼甲午海戰,什麼軍國主義,什麼一二九運動,什麼九一八事變,均不知曉,只是約略知道敵寇在上海上了岸,在南京殺了人。鄉鄰擁到他家裡想問個明白,他搖搖頭,女兒在竹簀鎮的恐怖見聞他也無法解釋,但他清楚必須拿起武器抗擊倭寇,才有出路。

    一支隊在茅山的活動給了她初步的認識,一九四一年上半年她嫁到了塘馬,聽到了更多的關於新四軍的故事,新四軍打擊日寇,威名遠揚。不過她也聽到了很多流言,說什麼新四軍是叛軍,她很納悶,好端端的新四軍怎麼忽然間變成了「叛軍」?五月,黃金山三戰,她親眼看到國民黨軍潰不成軍,倉皇遁逃,而新四軍猶如神兵天降,威風八面,羅、廖司令的名字早有耳聞,如今更為響亮。六月份的一天,村上忽然來了許多士兵,她心一慌,趕忙往家中躲,還把兩扇沉重的大門緊緊地關上。她的心跳個不停,害怕災禍突然降臨。

    過了許久,卻不見村中有什麼騷動,遠不及一九三八年年初一日軍襲擊竹簣鎮那般喧鬧與恐怖。她隱約地聽到一陣陣笑語聲,中間夾有村人的說話聲,從那話語中可以聽出這群人的到來沒有給村民帶來什麼危險,否則村民的話語不會如此輕快。

    她又隱約地聽到一陣歌聲,那歌聲是如此雄壯、激越、高亢,充滿著一股正氣。從那清脆亮麗的嗓音看,是一群女人發出的。難道村上來了一群女人?她們是什麼人?兵荒馬亂的,她們怎麼會成群結隊地出現在塘馬村上?

    她開了門,剛想出門,門外來了一個士兵,穿著藍色布服,腿上打著綁帶,左手臂上的臂章已經撕掉,頭髮短,面色黝黑,戴著一頂藍色的軍帽,手上拿了一個小布袋。

    那人朝她笑了笑,便往門裡走來。她慌了,忙退進新婚不久的臥室。那人又笑了笑,跟了進來,她著急了,雙手一攔,尖叫道:「你不能進來,你一個大男人不能進來!」

    那人終於開口了,崔玉英一愣,一個男人怎麼發出了女聲,「小妹,我們是新四軍,我到你房中換一件衣服。」

    崔玉英一驚,再一看那眉毛,細細的,嘴唇薄薄的,倒像個女人。

    她沒有完全聽清對方的話語,便放下手,讓那個人進來。那人笑了笑,脫掉上衣,露出兩隻碩大的****來。崔玉英才完全相信眼前是一位地道的女人,但她不明白,一個女人的臉色為何如此黝黑,皮膚為何如此粗糙。

    「小妹,我們是新四軍。」對方換上了衣服,拉住了她的手。

    她已完全聽清了對方的話,原來是新四軍。

    「是不是羅、廖司令的隊伍?」

    「對。」那人笑了笑。

    「噢。」她把對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新四軍就是這樣子。

    對方只是笑了笑,眼光是如此地和善和溫和。

    話沒說完,對方便拿起笤帚打掃起衛生來。她攔住了對方,對方又拿起水桶準備挑水。

    「你不會挑。」她叫道。

    「會,小妹子,我們新四軍什麼都會。」對方挑起水桶向門前的西溝塘走去。

    一會兒,對方擔水回來,路上又跟來幾個女戰士,一連串地稱那人為「李部長」。一入家門,她們又打掃起衛生來。

    自此,那人經常光顧她的家中,此後她才知道對方便是大名鼎鼎的東南分局的婦女部長李堅真。以後,她從李堅真那兒聽到了許許多多從沒有聽到過的道理,不久她又見到了羅、廖司令,從他們的宣傳聲中知道新四軍為什麼要抗日,共產黨的軍隊才是真正的抗日力量。眼前開闊起來,她覺得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

    她親自感到人民軍隊的本質。新四軍打擊日寇,愛護百姓的事跡,深深地感染著她,她高唱著……「吃菜要吃白菜心,當兵要當新四軍。揮起大刀往前砍,殺敵衝前保鄉親,保鄉親,英雄戰鬥為人民!」

    袁秀英唱得格外有力,她的每一句歌聲都來自於她內心深處。她不識字,隨陸容教唱完後,她便拿著歌詞向崔玉英求教,「娘娘,這第二段第二句我忘了,你再讀一遍」,她跟著崔玉英讀了起來,每個字都銘刻在腦海裡。在村前的大櫸樹下,在冰冷的石桌旁,沒見她少練。沒多久,這幾段歌詞背得滾瓜爛熟,唱起來也十分流暢,只是有一兩個調子把握不準。她的認真勁兒加之快人快語的性格,隨著她那激揚的歌聲傳遍了四方,邵笪村有好幾個婦女也跟她學唱起來。

    袁秀英乃溧水共和袁巷人,自小至塘馬劉良超家,親眼目睹了日寇的燒殺搶。一次,日寇追至抗日自衛隊至村西黃泥塘,她躲在黃泥塘板茅根下倖免於難。日寇走後,她爬上塘沿,見滿地是抗日自衛隊的屍首,她驚恐異常,跌跌撞撞走至溝沿墳,沿西溝塘沿回到家中,痛恨與恐懼交替在這個少婦身上出現。

    她不知道這日本兵從哪裡來的,隱隱約約知道從北面茅山過來的,也有人稱他們為東洋兵與倭寇。她並不知道有什麼日本國,有什麼大和民族,只知道這些日本兵是一些瘟司魔鬼,就和八九十年前的長毛一樣,又要給四鄉帶來災難,弄不好這幾十戶人家又要奔走四方,僅餘兩三戶回至家鄉。她不知道會不會出現這種情形,也不知道該向誰去問,她的丈夫雖然懂得比她多一點,但對這災難的起源、形成及演變過程,也不甚清楚,所以她只能常常對著北面的丫髻山喃喃細語:「上天呀,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新四軍一支隊到來改變了這個局面,塘馬村從一個陰沉冰冷、未到黃昏便大門緊閉的孤寂村莊,變成為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村莊,減租減息,抗日救國,擁軍優屬……一切一切都變了。

    「吃菜要吃白菜心,當兵要當新四軍,新四軍愛護老百姓,軍民本是一家人,軍愛民,民擁軍,軍民合作打日本。」

    呂小妹,平昔雖然講話不少,卻極少唱歌,富裕的家庭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浸潤下未能使她染上文化氣息,既不能斷文也不會識字,會的是三從四德,曉得的是廉恥禮義,懂得的是女紅針線。她來到塘馬村相夫教子,把劉正興家一百多畝田產管得井井有條。她只知道天氣、收成和哺育孩子,她和許許多多從沒走出鄉村的婦女一樣,在她那狹小的時空裡演繹著她那獨到經驗與知識。來到塘馬後,好在風調雨順,生下伙根後,便沉浸在溫暖的家庭生活中,但無情的槍炮聲擊碎了她安居樂業的美夢。娘家的房產被日寇焚燒,夫家的牲畜被掠奪。對於這災禍,她詛咒過,但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會遭受這場劫難。

    昔日她從沒聽說過日本人,對於這群天外來客,她充滿了恐懼,她求過佛,拜過菩薩,燒過香火,但當近距離與日本人照面時,眼睜睜地看到自己的同胞姐妹被那些東洋兵挑死在黃金山腳下,這黑壓壓的災難使她喘不過氣來。也是一支隊來了後,她才看到一點新氣息,她終於聽到了日本兵被消滅的消息,她看到了穿著軍服、佩著「抗敵」臂章、打著綁腿的雄赳赳氣昂昂的部隊,她聽到了「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歌聲,漸漸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十六旅進入塘馬,政治部駐紮在她家時,她才漸漸明白,民族、國家、抗敵、新四軍的概念內涵,特別是在廖海濤政委、王直科長的教導下,她終於明白了抗戰的真正意義。她全身心地投入於抗戰的婦女運動中,如今要召開婦女大會,加入婦抗會,她怎麼可能不來呢?前幾天,陸容教唱的歌曲已傳開,從來沒哼過一句曲調的她,喉嚨產生了一種渴望,不由得引頸高歌起來。她起初怕人笑,只是悄悄地在豬圈旁學唱,後來發現自己的歌聲並不比別人差,便在香椿樹下放聲高歌起來,弄得劉正興瞪大了眼,看著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妻子。

    她高唱著,生怕自己的嗓音過小,直到明白無誤地能辨認出合唱中有自己雄壯的歌聲時,一顆心才落下地來。

    這一唱,吸引了更多的婦女兒童,不多久,祠堂的明堂裡擠滿了人,四方形的天井佈滿了希望之色,瓦壟上的小麻雀在歌聲、人聲的聲浪中早已飛走,棲落在附近糖蓮樹上作輕快的歡叫。

    潘吟秋從陸容那兒知道已教了那幾首歌,便一一帶頭領唱起來。

    七八十張嘴幾乎同時張口,聲音齊齊地從口腔中噴湧而出,眼光隨著旋律的變化發生細微的變化,有幾個歲數較大的老太、歲數較小的小孩,起初閉著嘴聆聽著,稍頃也應和著眾人,張著嘴高唱起來。

    唱歌的隊伍又增加了幾個中年婦女,她們站在後排,唱得清脆而又響亮。

    她們盤盤頭上的釵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更增添了她們的英武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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