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祠堂熱氣騰騰,雖是中秋時令、空氣清冽、本已是涼意陣陣季節。天格外的藍,牆頭的狗尾草已成枯黃之色,風一吹,籽粒飛揚起來,瓦壟上小鳥跳躍著,屋脊上的瓦龍頭仍張著嘴對著天空,不過天氣晴朗,沒有雨水供其吞噬。
塘馬村一帶的年輕女子聚集在明堂裡,圍坐著幾個女戰士,恭候著她們企盼已久的活動。
一張張充滿喜氣的臉,一雙雙充滿企盼的眼神,一顆顆按捺不住的心。衣服粗糙,打著補丁,斜襟的有,胡亂地穿著對襟的也有,頭髮梳得光亮的有,沒有梳洗,發中夾雜草屑、穀殼的也有,幾個淘氣的小孩亂跑著,在石板上來回穿梭。
十幾位年輕村婦嘰嘰喳喳等候著女戰士們,村西三位,陳良瑛、崔玉英、袁秀英,村中有呂小妹、正福妻、正法妻,村北有李蘭英、王翠蓮,附近也有十幾位女同志也來了。她們要求服務團女戰士教唱抗日歌曲,要求加入婦抗會。
她們的穿著大致相同,斜襟單衫,圓口布底鞋,腰繫圍裙,質地為自織土布,青黑色。髮型各異:有盤盤頭,有披肩發,也有長辮子的。衣服款式相同,新舊不一,卻十分乾淨。乾淨的不只是衣服,還有那……
盧三妹,哎,該叫陳三妹,這位從竇巷裡下嫁到拖板橋的吳地年輕女子,年齡不過十八歲,其容顏的衰老可以和三十歲的女子來比稱。家貧,狠心的父親把她嫁給癡呆男人,連正常的夫妻生活都過不上,苦苦死守,整日淚水漣漣,有改嫁的念頭,竟遭公公婆婆的毒打。新四軍的到來,抗日民主政權的建立,她獲得了新生,婚約終於解除。她勇敢地投入到抗日的洪流中,豪情滿懷、意氣風發。她的臉上,眼角眉梢無不充溢著笑意,她額頭光亮,充滿了光輝。
她梳著盤盤頭,扎包頭巾,穿拼接衣衫和褶裙,著短腳褲,穿著繡花鞋,清新自然,鮮艷俏麗。
戰地服務團的宣傳,使這些蘇南婦女懂得了抗戰的道理,也漸漸明白了婦女在抗戰中的地位問題。這個過程是漸進的,這些婦女大多不識字,也不大聽得懂普通話,加之深受封建思想毒害,腦筋一下子轉不過來。
好在服務團的同志大都來自江浙本地,來自大都市,有較高的文化知識,極強的語言教化能力,加之吳語大體相通,學起本地話也較為容易,所以不用多久,相互之間交流幾乎沒有什麼障礙了。
身為政治部主任的廖海濤非常欣慰,多次表揚了芮軍,在兩溧地區戰地服務團的婦女工作是有目共睹的,婦女的覺醒與解放對抗戰的作用實在是太重要了。
「男女平等」、「民主解放」、「婚姻自由」這些新鮮詞彙進入了她們腦中,漸漸融入了她們的血液中。
徐若冰在中秋夜演出的《前路》一劇,深深地感染了她們,塘馬的村民在徐若冰她們排練時便駐足觀望,中秋演出時,她們齊齊觀賞。抗戰四週年在塘馬村東舉行的晚會上,徐若冰又登台亮相,周圍村民的婦女們幾乎傾巢而出,她們的心為之顫抖,心潮為之澎湃,信念為之確立。婦女也應該解除束縛,投入抗戰,國家至上,民族至上。
她們聚會了,她們有許許多多的要求,她們想表達,但不知如何表達。她們感性上明白一些事理,但不能完全從理性上去認清。她們明白許多道理,但她們還不能去宣傳教育別人,她們需要有人來教育領導。
廖海濤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點,及時指示政治部加緊婦女宣傳教育工作。
大祠堂明亮的天井裡,架起了黑板,黑板上寫上與抗戰有關的簡單文字。
張翠花,陸笪前山裡人,十七歲。兩年前她到金壇城舅舅家,適逢日軍轟炸,她隨外祖父、外祖母、舅舅到建昌天荒湖逃難。後來外祖父與舅舅難以割捨家中的那幾爿店,摸黑進城想看看情況。不料,一去後,杳無音信,家裡人越想越怕,派人進城打聽,獲悉,不久前,鬼子殺了不少人,埋葬地就有沈家墳、亂墳場、西門荒,三角場等好幾處。家人四處打聽,才弄清,原來外祖父與舅舅在那天晚上在小南門一個草棚裡碰上了鬼子,鬼子說他們是新四軍,便把他倆和另外的幾個人全殺了,埋在西門荒。張翠花的外祖母在西門荒扒到一具戴孝的遺體,才認出是外祖父,因為那時外祖父的母親剛去世,所以戴著孝。這一來家破人亡,生活毫無著落,張翠花一時難回溧陽,便被一個老婆子介紹到花街做服務員。誰知金壇城花街中段王干臣的店是日軍的一個慰安所,共有十幾個女子,經常遭到日軍的發洩,有的女子不從,竟被日軍投入盛有硝鏹水的缸中,化成堆堆白骨。
張翠花嚇壞了,被糟蹋數日後,乘隙逃出,荒不擇路地逃到唐王姨媽家,後在姨媽的護送下回至家中。父母為其隱去真情,後又秘密墮胎,翠花的身心遭到了嚴重的摧殘。
新四軍十六旅進居塘馬後,廣泛宣傳婦女解放的思想,駱靜美等人來開展婦女工作,鼓勵婦女參加婦救會。大山裡上了年紀的婆婆不允許兒媳拋頭露臉,當駱靜美等人來宣傳時,她們總是顯得十分消極,以為婦道人家應該三從四孝,不可出門活動,工作一時難以開展。張翠花經過外祖父家的變故和自身的不幸遭遇找到了駱靜美,表示要現身說法,要求婦女們投入到抗日的洪流中,但她未敢說出在金壇城被迫成為慰安婦的經歷。
她雖然沒有說出自己在慰安所的遭遇,但她以在外祖父家的遭遇為例子,向村中的婦女宣傳不抗日則亡國,亡國奴要守住家也不可能。其父母痛感日軍的暴行,也鼓勵女兒參加抗戰。村中的老太被說動了。駱靜美等人趁機以拉家常、做針線、燒水、帶孩子為由,為村中的婦女宣傳抗戰道理。不數日,眾婦女紛紛出動,在張翠花的帶領下,跟著駱靜美來到了塘馬祠堂,報名參加婦救會。
呂小妹與正福妻、正法妻是妯娌,她們也同樣經歷了一個認識的過程,真心感受到了新四軍是人民的軍隊。呂小妹乃竹簣橋蔣下店的大地主呂林之女,下嫁塘馬劉正興。劉正興雖是塘馬的一富裕殷實之富戶,但與呂小妹的娘家比還是有一段距離。呂小妹的母親來塘馬時常常是左手一支煙,右手拎著用方巾包成的一個小方兜,那兜裡全是叮噹作響的銀元。往往這位耳朵有點聾的老婦女出現在村頭時,村人便用羨慕的眼光盯著那方巾包成的小兜,「噢,好傢伙,沉甸甸,夠吃上半年了。」
可惜好景不長,日寇來了,呂家的房屋被燒,這位聾婆婆帶著銀元來塘馬避難,路遇日寇,錢被搶,人被打,幾乎一命嗚呼。塘馬村也在劫難逃,牛羊,糧食,錢財多次被洗劫,劉正興的家境一年不如一年。
對日寇的仇恨早已刻骨銘心,同樣對於抗日,她看不到一丁點兒希望。一支隊的到來,她漸漸地明白了抗戰是怎麼一回事。巧的是,十六旅政治部的工作人員居住在她家,她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觸廖海濤、王直、許彧青這樣的政治幹部,也漸漸明白了婦女在抗戰中的作用與地位。
常常蒙受灰塵的臉面、黑髮和沾滿泥土的雙手已煥然一新,臉面充滿喜氣,言談間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朝氣。
崔玉英與袁秀英年齡相差一歲,都結婚不久。八一三以後,江南淪陷,面對日寇的燒殺搶,她們和許多江南女性充滿了恐懼,兵荒馬亂,塘馬不知如何面對這個世界。蔣介石几十萬大軍的潰退,使她們幾乎看不到任何希望,除了躲在家裡,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平靜的家園也已不再寧靜,小康的生活迅速陷入困頓。她們迷惘而又困惑,是新四軍的出現改變了她們的世界。
一九三八年,陳毅率一支隊來到溧陽竹簣橋,然後進入茅山,開闢了茅山根據地。一股春風吹遍茅山四周,地處瓦屋山下的陶莊、溧水袁巷的百姓深受鼓舞,她們第一次聽到抗日的形勢與意義,第一次看到了一支與眾不同的軍隊,第一次感受到中國的希望之所在。
崔、袁二女逐漸融入到抗日的洪流中,她們嫁到塘馬後,更是感受到更為強烈的抗日氣氛。塘馬的群眾基礎更好,抗日的熱情更為高漲,漸漸地她們不僅懂得了一般的抗日道理,而且懂得了婦女在抗戰中的地位和作用,因此,她們來參加會議,要求加入婦抗會就不難理解了。
婦女們不認識字,除崔玉英外。幾個婦女催促她讀讀那上面的字,崔輕聲讀道:「當兵要當新四軍。」此話一出,婦女們明白了什麼意思。崔玉英乃溧陽北部瓦屋山下陶莊人,其曾祖父為蘇北泰興人,太平天國失敗後,江南人口太少,清政府允許江北農民赴蘇南墾荒,其曾祖父乃遷至蘇南。至其祖父時家業興旺,其父始有機會讀書,民國時成為一教書先生,娶竹簣鎮大木商的女兒陳秀英為妻,生有四女一男。崔玉英排行第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二妹,惜大妹為瘋狗咬傷夭亡,只有一弟一妹讀過幾年書。「女子無才便是德」是古訓,崔氏也不例外,因其聰穎好學,偷偷地學了一些文字,大體能讀一些文章,但不會書寫文字,因此村人中有書信往來,不識字者常請其代讀。
現在婦女們擁擠一起,見到黑板書寫的文字,自然向她請教了。潘吟秋穿戴一新,在幾個女戰士的簇擁下,來主持這次婦女大會。潘現在在十六旅機要室工作,因其在戰地服務團工作過,又曾是青年隊隊長,做過許多宣傳工作,尤其是婦女工作,所以十六旅政治部請她臨時來主持一些婦女工作。
七月份,李堅真與田文第一次離開塘馬去上海時曾關照過潘吟秋,潘吟秋很高興,十分樂意再次參加婦女宣傳工作。
潘拿起粉筆走到黑板前,她想起了今年三月份在宜興方橋鎮從事婦女工作的事。那時候她與史毅在歐陽惠林的領導下,在敵人據點林立的梅花樁間來回穿梭,不斷找當地婦女宣傳抗日救國的道理,並鼓動她們參加三八婦女節大會。為了爭取當時方橋鎮鎮長的支持,她與史毅一道去鎮長家,幫助其子女學習漢語拼音和英語,得到了鎮長的信任,其女兒後來毅然地加入了新四軍。她又努力地學習地方方言和婦女們一道織布納鞋底,縫衣服,密切了群眾關係,使三八節婦女大會在方橋鎮順利召開,有力地擴大了新四軍在蘇南的影響。現在十六旅來到塘馬,她又勇敢地承擔起婦女救亡工作了。
陸容、夏希平她們曾教過婦女們學唱歌曲,所以現在召開婦女大會前,便開始溫習歌曲,這樣能活躍氣氛,更有力於後面的宣傳工作。為此她讓宣教科《火線報》印刷室印了一些歌曲,準備發給像崔玉英那樣為數極少的識字女性,讓她們相互學唱、識字,擴大抗日的影響。
潘吟秋來到黑板前,用一根從村南混蓮塘邊楓樹埂上折來的實心小竹竿點擊著黑板,「姑姑、阿姨、大嫂、大姐們,今天,我們新四軍召集你們開一個婦女大會。召開前,我們溫習前幾天唱的歌,」她用小竹竿輕點著黑板上的一行字,「我們先唱《當兵要當新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