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霧漸起,塘馬村樹木掩映,粉牆黛瓦,茅亭農舍似被披上一層薄薄的白紗,薄霧消散後,村廓盡顯,高大的祠堂巍然而立,村四周池塘眾多,似帶子一般亮晶晶地圍繞著村子,房前屋後的樹木上,鳥聲唧唧,一片喧鬧。
村西邊,西溝塘,如銀鏈一般環繞著村角。塘邊茅草叢生,柚樹、樸樹、櫸樹、香椿樹,密密相挨。透過樹縫,只見三座房屋緊挨祠堂而建。中間一座房特高,門前一個大菜園,南面緊貼西溝塘,東西兩面用土牆、北面用竹籬笆圍著。園子裡植滿了桑樹,只在兩邊角上留有一塊空地,上面長滿各種各樣雜草。竹籬笆正中邊沿長有一棵高大的櫸樹,此櫸樹十分粗大,兩個成年男子都合抱不住。誰都知曉,櫸樹的生長極其緩慢,碗口大的樹幹要長它十幾年,可見這櫸樹的歷史久長了,誰也不知道它有多大樹齡,只知道此樹是村中最古老的一棵樹。
太平天國時,有四百多戶人口的塘馬劉姓家族,組成民團和賢王李侍作戰,幾次拉鋸戰後,終於戰敗,村民被殺光,幾個男子從血路中衝出,四散逃脫。有一位叫劉明的男子跑到江西,躲了幾年,知長毛被滅,方帶著江西的老婆返回。一回村子,只見一片廢墟,除幾個祠堂外,房屋全毀,樹木也被砍光燒光,只剩下村西的老櫸樹還在,也不知何故倖免於難,但樹幹被刀砍得遍體鱗傷,上面刀縫縱橫,如漁網一般。此人和從蘇北返回的其他幾個家族成員帶著外地的老婆,繁衍後代,重建家園。村人沿其舊制,稱西邊最長者為「西公」。太平天國後,生有一子,名叫劉方仁,生得腰圓膀粗,智慧聰穎,他利用祖上的田地,大量利用蘇北逃荒而來的客籍農民耕作,又乘熟年囤積穀子,荒年運到外地販賣,廣積錢財,把被長毛損壞的房子重新修繕,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成為遠近聞名的鄉紳。
因大兒子分有茶館,所以這西邊的房子為二兒子秀金與小兒子秀庚所有。這小兒子整日吃喝嫖賭,不務正業,而劉秀金起初倒很有作為,不像一般的地主坐吃地租,除了把農田租給他人耕作外,他還經營糧食販運,豐收年囤積糧食,荒年則出售,或當年的糧食直接販往無錫、蘇州出售,不料有一年囤積過多,來年又為豐年,虧了本,賦閒在家。
後有一件事,深深觸動了他。這塘馬、新店皆是大村,但一遇到春、夏日用水,便爭著在灣底下河道拐彎處名為「三眼潭」的地方搶水,多次發生械鬥,直至弄出人命。為了平息事端,地方紳士聚集一起,經調解毫無效果。兩村反目成仇後,新店村的女子嫁到塘馬不允許再回娘家。
族長劉赦大、劉秀金、劉正興、劉正法等頭面人物,皆無可奈何,這用水的事真不好辦。劉秀金一日猛想起他在無錫曾見到無錫人用洋車抽水,效率甚高,如果在「三眼潭」用上抽水機,那可大大解決兩村用水問題,而且還可帶來不菲的經濟收入。但抽水機甚為昂貴,除了要購買柴油機外,還要配船,一台能解決,要買三五台可不好辦。他回去與劉赦大、劉正興、劉正法一商量,三人皆願意出資合股,只是心中沒底,不敢多出。
劉秀金下定了決心,賣掉瓦屋山、馬塘埂一帶田產,又從妻弟蔣勇勝那兒借了幾百塊大洋,再加上另三人的股金,買了三台抽水機。
這三台抽水機一用上,這兩村搶用農田之水的問題基本解決,時人稱抽水機為洋龍,便把河段拐彎處、河床極深的「三眼潭」改稱為「洋龍壩」。這「洋龍壩」一時遠近聞名,四方皆知,塘馬、新店反目為仇之事霎時消除,兩村村民又其樂融融地相處一起。
洋龍抽水帶來巨額的經濟回報,但好景不長,這劉秀金為他人暗算,不慎沾上鴉片,不消幾年,用盡積蓄,加之柴油難買,日寇入侵,田地荒蕪,這洋龍抽水的財源枯竭,他把家裡值錢的東西拿出去當,一來二去,田產幾乎當光,只因妻子蔣氏劇烈抗爭,才保住了房產。房子是保住了,屋內貴重之物不見,那豪宅徒具輪廓了。
這房子前後兩排,皆為樓房,中間圍成一院,前排四間開面,開有兩門,二樓開有兩個窗戶,一樓開有三個窗戶,後排的房屋更為高大,上下二層,建有圍廊。在前、後代之間,建有空中長廊,以供出入。長廊全用木板,建有圍欄,上面覆頂全用木板芒磚覆蓋,再蓋上瓦片。人行其上,睹園中景,水池假山依稀可辨,鳳仙花挨牆而開,看院外,溝沿墳板茅搖曳,邵笪村炊煙裊裊。倘是晴日,看落日餘暉,睹晚霞片片,確有一番銷魂的神韻。
清晨,這樓房前排的門開了,隨著一高大中年婦女的吆喝,一群雞呱呱呱地跑了出來,未幾,一位滿臉稚氣的新四軍小戰士走出大門,手裡拿著一本書。
「小陳呀,天剛剛亮,出門做嗲過呀?」中年婦女一愣。
「看書呀。」
「嗲過書,這麼好看?」中年婦女追問了一句。
「是大叔給我的,一本口算的書。」那小戰士一邊應著,一邊坐在櫸樹下的石墩上看起書來,還不時地用鉛筆畫著,嘴裡發出一些細小的聲音。這小戰士約莫十七八歲,中等個子,一米六五左右,眉毛又粗又濃,身子偏瘦,兩條腿細而長,綁腿纏得緊緊的,帽子戴得正正的,衣服穿得緊緊的,在清晨涼涼的氣候裡,他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發黃的書。
這小陳名叫陳輝,高淳人,年齡十八,別看他年齡小,卻是個老戰士。一九三八年八月便在家鄉參加了革命,兩個月以後便入了黨,一九三九年三月又去皖南軍部學習,分配到二支隊戰地服務團工作,成為江南指揮部的軍需,後又擔任四十七團供給處的會計,現在借調到旅部供給部工作。這小陳深知部隊供給的重要,在戰前的物資供給,戰後的物資清理以及平時和****工作的同志收糧收款幹得極為出色,多次受到領導的表揚。新四軍二支隊旅部進入塘馬,因劉秀金的房屋是深宅大院,便於錢財貯藏,他便和其他供給部的幾個同志以及幾個****幹部住在劉秀金家。前幾天,偶爾談起珠算之事,劉秀金拿出一書,說是父親傳下來的,自己看不進去。小陳接來一看,是同濟大學出版的一部口算的算術書,此書的介紹方法,在一般的計算中可代替算盤。口算在戰爭環境中十分重要,他鑽研了幾天,有些問題還是弄不清,這一大早便坐在櫸樹下看起書來。
看了一會兒後,他拿起兩個小桶走出門,放到門口的石板上,又拿起一根扁擔,套上兩隻水鉤,水鉤往把手一鉤,逕直向西邊的西溝塘走去。
「小陳呀,」門裡邁出一人,「怎麼好意思老叫你挑水啊。」那位高大的中年婦女追了出來,也許是腳太小,步子邁不大,只好站在門前的石階上,滿懷歉意地看著。
「沒什麼,大嬸,這點事算不了什麼。」又從門裡走出幾個戰士,都很年輕,有的拿起竹掃帚,在門口掃起地來,有的拿著蘆粟做的笤帚在屋內打掃起來,這平靜的村西頭一下子變得喧鬧起來。
那個被稱為小陳的小戰士,挑著兩個水桶,輕快地向池塘走去。他一邊向西邊門前的也在打掃衛生的戰士點頭,一邊唱起歌來,「五月裡來是秧場,村村栽秧忙又忙,十八個姑娘來挑秧,十八雙秧籃子喲滿滿裝……五月裡來是秧場,村裡姑娘栽秧忙,鞋脫在田埂上,腳踩在水裡手栽秧。八雙秧籃子滿滿裝,八個哥哥來挑秧。」那民歌輕快而婉轉,旋律很高,你能從歌中品味出蘇南特有的風情來。
他走到西溝塘邊的石階上,右手下沉,提上一桶水,接著左手下沉,又提上一桶水,然後十分輕悠地雙腳迅速地向東走去。晨曦已現,輕霧已散,一切顯得明朗而又清脆。老櫸樹上麻雀跳躍著歡叫著,幾隻白頭翁也用婉轉的嗓音鳴叫起「小小諸葛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