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東北角的臥室裡端出一個竹盤子,裡面盛滿了黑糊糊的兩角、四角菱子,放到西面兩間屋的一張櫸樹桌上,旋即又返回臥室中拎起一個肚子大、口頸小的小罈子,把它放到剛才放上菱子的櫸樹桌上,伸手往罈子裡掏摸,隨著一陣陣嘩嘩聲,葵花子一把一把被攤放在桌子上。最後她從碗櫃裡拿出一個大碟子,一片片的圓圓的布有洞孔的糖煮藕片整齊地堆疊一起,隨著她的移動,輕輕地被堆放在那張紅褐色的櫸樹桌上。
「大嫂,準備好了沒有?」一個聲音飄來,話音未落,人已走了進來。不用回頭,憑嗓音她就知道原來是丈夫的大弟來了。
她轉過身,燈光下一中年男子拿著水煙筒,站立著。一股青煙在她的臉前輕輕掠過,臉龐仍是那樣消瘦,但膚色卻很健康,眼睛也煞是有神,透射著智慧之光,偶一動嘴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即使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從他剛才的問候中也能聽出此人的吳語吐音清晰婉轉,節奏轉換輕快,是一個能言善辯、習於辭令的人。此人身穿深藍色長條格子印花洋布做成的長衫,大府頭式樣,布紐扣既漂亮又古樸。
「秀金,其他人呢?」楊氏一愣。
「馬上來了,馬上來了,過兩天便是八月半了,我們得商量商量塘馬百姓怎麼和羅、廖司令一道慶祝一下這個中秋節。」
「是呀,今年的八月半該好好熱鬧一下,沒有新四軍,我們的日子還不知道怎麼過。唉,如果你大哥也能遇上新四軍,遇上羅、廖,這白粉也該戒了,也不至弄的骨瘦如柴,撇下我一個人……」她用衣角擦了一下眼角,「你現在戒得怎樣?」
「戒了,戒了,你看,」他把手中的水煙筒揚了一下,「先用這個過過癮,有時挺難受,還好,上次難受極了,眼淚直淌,被洪生他娘罵了一通,還好,挺過來了。」
「你要做做記,要戒下去,夫妻不要老吵架。」
「曉得,曉得,上次廖司令又講了一次,不會再吃了,不會再吃了。」
「他們來了。」楊氏嘴角往門外一撅,幾個人一連串地喊著老闆娘走進屋內。
楊氏應答著,從房中拿出一盞馬燈,用火柴把燈點亮,又轉動著燈芯管子,把燈擰亮,接著往西面屋上的下垂的鉤子上一掛,便提壺泡茶去了。
碗裡的茶葉翻滾著,乾焦的茶葉吸吮著水,發著滋滋的響聲,待身體腫大便把身上的香氣緊附著上升的熱氣飄逸於空中。
為首的長者,下著短腳褲,身上穿著綢料上衣,外著一件黑色馬褂,山羊鬍子一翹一翹,用鼻子嗅了嗅,連聲叫著:「好茶,好茶,哪兒弄來的?」
「族長呀,這是秀金的小舅子邵笪裡的蔣勇勝從安徽屯溪買來的。」她上前一步把黃色的紙包打開,「我還沒嘗過,族長要開會,我拿來泡泡。」
「你們都嘗嘗,好茶啊,我那兒還有一點,回頭你們都弄一點吧!」劉秀金把水煙筒往台上一擱。
另三人皆穿著長衫,把袍子提了提,坐在長凳上,端起茶碗輕輕地抿了一口,都齊聲地叫道:「好茶,好茶。」
那位留著山羊鬍子的族長慢慢地吮了一口,眉頭一下子舒開了。但為了顯示自己的身份與眾不同,不願失去常態去讚揚某一事物。他緩緩地說:「好茶,確實好茶,秀金,我要和你討一些。要說茶嘛,我品到最好的,要算杭州的龍井。你們不知道,一入口,香味滿嘴,這茶還不算好茶,要慢慢地品出味來,若有若無,才是真正的好茶。」
劉秀金沒吱聲,杭州他去過多次,龍井茶也喝了不少,並沒有覺得龍井的味兒若有若無的特點,另三人則齊聲附和著。
楊氏去灶前,把灶門關上。夜色濃濃,時間不早了,泡水的人不多了。五人圍坐一桌,邊嗑著瓜子,邊喝著茶,邊吃著藕片,邊抽著煙。
族長的煙棒又粗又長,煙棒頭處安置一個玉製煙筒頭,那筒口比一般煙棒的煙筒口要大得多,只見他用力吸著玉製的煙嘴口,那煙筒裡紅光一閃一閃,映紅了他那褐色的臉膛。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也許是吸煙用力猛了些,他的嗓音有些顫抖,「過兩天八月半了,今夜請幾位來參參,我們該怎樣和新四軍一道過節,另外關於谷子的問題,我們是不是按老辦法交。」
「族長,常規的東西都有了,我早就吩咐西邊的幾戶做了,鞋、襪、棉衣準備得差不多了,昨天我、洪生他娘搞了一個通宵。菱、藕、糯酒也備齊了,麵粉與米現成的,到時候做就行了,正興、正法,這豬、羊、魚準備得怎麼樣了?」
「早準備了。」那位叫正興的中年男子一副胸有成竹之志,清瘦的臉上顯出興奮之色,「家裡的那一頭豬,肥肥的,加上族長一頭,差不多了。羊嘛,你們西邊有五隻,橋頭角上,族長你那兒有三隻,我們這一房有兩隻,再到邵笪牽兩隻來,估計也差不多了。對了,正法,殺豬殺羊的請好了沒有?」
「請了,新店裡的朱呆子已經答應了,明天就來了。」
「叫他多帶一些人。」族長又長長地吸了一口煙。
「好。」那位叫正法的年輕人應著,燈光照著他濃濃的眉毛,他的嗓音有點兒嘶啞。
「豬、羊都不成問題,內弟蔣勇勝那兒會送一些來,新店朱家也會派人送一些來。魚嘛,叫人用網到西溝塘、大圩塘、小圩塘、荷花塘裡去撒,弄他一百斤應該問題不大。」劉秀金用竹籤戳了一塊藕片,細細地咀嚼著。
「租子呢?」族長又掃視了一下眾人。乾老頭子開了口:「今年收成不好,上半年的麥,產量低,我在棚上的幾十畝地沒打到多少麥,還好,稻比別人強些,癟殼少,虧得新四軍幫忙……二五減租,還是老規矩吧。」劉正興猛喝了一口茶:「我這保長不好當啊,國民黨那邊要應付,廖司令說這叫白皮紅心,我看今年老百姓很苦,再適當減一些租,新四軍的糧食一顆也不能少,而且要多交些。」
「對!不但不能少,而且要多交些,新四軍是仁義之師,打擊日本鬼子,保護老百姓。有多少力,出多少力,我火燒山下、馬塘埂、漁家邊、觀陽西面那幾十畝地收成也不好,我只當今年沒收到,除減租外,我要把糧食全交給新四軍!」劉秀金拍了一下桌子。
「對對對,我們劉氏家族歷來有殺敵報國的傳統,當年先祖抗擊金兵南下,明末西公撒盡錢財率領民團抗擊清兵,現在倭寇侵犯,國難當頭,我輩豈能落後,我贊同秀金哥的意見。我西竹觀裡和石板橋邊的收成除減租外也全交給新四軍。」劉正法藕片咬了一半,忙響應道。
乾老頭點點頭:「好吧,我沒意見,家裡多少還有些餘糧。」
族長也點了點頭:「好,應該,應該。我們先不要聲張,羅司令的脾氣我知道,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八月半的禮品先準備好,到時一齊送去,一定要他收下。我們要隆重些,敲鑼打鼓,請戲班子唱唱戲。」
「最好弄一面錦旗,寫上幾個字,代表塘馬村全體劉姓家族的心意。」劉秀金用探詢的眼光看著族長。
「對!」族長把煙筒裡的煙灰倒出來,又添上新煙,然後用紙點了一下,收緊腮幫猛吸了一口,紅光一閃,一股煙從嘴中噴出,他連咳嗽了幾聲,「對對,弄一面錦旗,字要寫得漂亮些,秀金你去請葛家村上的葛先生寫,他是日本回來的留學生,字寫得呱呱叫,請他寫吧。」
「好吧。」
楊氏提了茶壺,又來沖茶,熱氣升騰,暈化了眾人的臉,馬燈下他們談得十分熱烈,牆上不時地晃動著他們的黑影,直到門外響起一陣狗吠聲,才分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