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父親給我取名為海濤,乳名又叫河子,希望我像波浪洶湧的海浪一樣幹一番事業,我完全理解你們的心,我們客家人歷來就有這樣的傳統,「勤勞、吃苦、樸實、節儉、拓荒創業、拚搏進取,堅忍不拔,愛國愛鄉,為國為民」。我親愛的媽媽,你雖然永遠離開了我,可你的身影時時在我眼前出現,來蘇南已經四年多了,大大小小打了許多仗,也取得了許多勝利。孩兒現在從出征的四團政治處主任升為六師十六旅的政委,戰士們習慣稱我與老羅為羅、廖司令。我的聲望是從擔任二支隊副司令時產生的,赤山一戰受到陳毅指揮的嘉獎。我們新四軍破天荒地繳獲了敵人的九二式步兵炮,還消滅了一百多個鬼子。孩兒有首詩,專為此戰而作:「堅持江南抗敵軍,日寇驚呼膽寒心。赤山之戰繳敵炮,茅山烽火震南京。」
日本鬼子並不可怕,他們滅亡的日子不會遙遠了。媽媽,我們現在駐紮在塘馬,塘馬離溧陽城西北不到二十公里,三面丘陵環繞,南面一馬平川,是屯兵的好地方。這裡群眾基礎好,抗戰熱情高,離敵人的據點相對較遠。我們現在搞第一期整訓,整訓再過幾天就要結束了。經過整訓的部隊,軍事素質、政治素質大大提高了,這樣我們新四軍抗日的力量將更為強大,我們的前途將更為光明……
不知為什麼,一想到雙髻山,一提到大嶺下,我就禁不住淚花飛上睫毛,啊!待抗戰勝利後,我將回家鄉,好好地工作,讓我們客家老百姓過上幸福的好日子……
李英啊李英,你又提起招巴了。我能理解你的心,你為人厚道,善良,性情溫柔,可我……我也不知道她們娘兒倆現在怎麼樣。年前我在軍部學習,想把她娘兒倆接來,從上杭回來的同志說,招巴又被國民黨抓走了,也有人說跑進雙髻山裡去了,小孩子也不知道去向,娘兒倆生死不明……我想念死去的母親,兒子,我思念招巴與明娥。真的,我永遠是客家人的兒子,雙髻山的兒子。我也會倍加珍惜我們的戰友之情,夫妻之情。我知道,你善良而又真誠,抗戰工作勤勤懇懇,我知道……我知道……一切我都知道。
你站立在塘馬村邊的下木橋上,迎著夕陽,田文也立在你的身邊。
你站在塘馬村東的下木橋上,夕陽照在臉上,古銅色的臉龐顯得更為剛毅。
老百姓稱你與廖海濤為羅、廖司令,戰士們也稱你為羅司令,很少有人稱你為羅參謀長或羅旅長,儘管自抗戰以來你從未脫離過參謀長這一崗位,二支隊參謀長,江南指揮部參謀長,六師參謀長。
不過,稱司令也名副其實,你早就有司令的頭銜,一九三四年你為福建軍區第三分區副司令,一九三五年的閩西南軍政委員會上,你被任命為第一作戰分區司令員,一九三六年一月三日在上杭雙髻山會議上,你由閩西紅軍一分區司令被任命為「中國工農紅軍閩西南抗日討蔣軍」的司令,一九三六年十月,你由一分區司令成為第一縱隊司令員,一九四零年十月你被任命為二支隊司令。戰士們和蘇南的老百姓更喜歡稱你為司令,因為司令是光榮、威嚴的象徵,你與廖海濤威名遠揚,許多人以為羅、廖是一人,就像許多人把朱、毛當作一人一樣。
你站立橋頭,望著橋下浣衣的女戰士,望著三三兩兩在村頭走動的戰士,側目凝視新婚不久的妻子,你的心情夾有一份絲絲的沉重。
你自然不會忘記已經犧牲的妻子柳肇珍,剛剛犧牲八個多月。那是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大雪紛飛,狡猾的日軍竟三面撲向宜興和橋的西施塘村。你率領戰士奮力阻擊,當撤退到滆湖邊時,潘吟秋同志告訴你,柳肇珍血染大地了。當你聽到別人描述的柳肇珍的臨終話語「老羅,多保重,多打個鬼子」時,輕易不流淚的荊楚英雄——你,眼淚紛紛而飛,為了迅速轉移,你用嘶啞的嗓音緩緩地說道:「我不去向小柳的遺體告別了,我一定會記住她的話,多打鬼子!」
你很少流淚,無論是在生於斯、哭於斯的出生地襄陽,還是在寧都起義後的蘇區,還是在三年游擊戰爭的閩西,你似乎沒流過淚,但這一次,你淚水紛紛而下。
你平昔語言很少,這以後更少了。你戎馬倥傯,疆場拚殺,幾乎沒有兒女情長的空間。在攻打贛州時,有一位贛州妹子愛上了你,但戰爭的殘酷使你作出了回絕的決定,「我隨時會犧牲在疆場上,我不能耽擱了你的青春。」姑娘流淚了。在閩西三年游擊戰爭中,作為分區司令的你,完全撲在了反清剿的戰爭中,個人婚事壓根兒沒有考慮過。
奔赴蘇南抗日戰場後,你認識了被稱為「小皮球」的鎮江女子柳肇珍。她的熱情,大方,尤其是那甜美的嗓音漸漸地打動了你的心,尤其是她主動請纓到鎮江市刺探敵情,那種無所畏懼、獻身正義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你,同時你發現這位「小皮球」,這位從事丹北****工作的女戰士會時不時地含情脈脈地凝望你,從她那躲閃的眼神中你讀出了人類最可寶貴的秘密。沒有過多的言辭,沒有過多的交流,你們不由自主地經常聚在一起。具有敏銳洞察力的渡江北上的陳毅當眾「點破」了這個秘密,「你們堅持丹北戰爭有功啊,你們婦抗會做了許多好事啊!我們現在能夠順利渡江,真得謝謝你們呀!」他又笑瞇瞇地看了你與小柳……「好一對鴛鴦,好,很好!」小柳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你也露出了少見的羞澀的微笑。
你們終於幸福地結合在一起了,然而……半年不到,竟天各一方,陰陽兩分,分屬不同的世界,每思此,你的心境格外地沉重。
夕陽西下,塘馬村邊的小河裡一片嬉笑聲,憑聲音和身姿,你分辨出那幾個人:李堅真、史毅、徐若冰、潘吟秋、陸容……
你眼睛一紅,如果肇珍在,愛勞動的她肯定在她們的行列中嬉鬧著。
你看了一下身邊的田文,田文深情地一笑,身子靠近了你,親暱之態漸顯,但你的神情仍是那樣凝重。
柳肇珍那張珍貴的半身照你一直珍藏在身邊,儘管田文有時不大高興。照片上的柳頭髮烏黑發亮,眉毛細而長,臉形圓圓,唇薄而紅潤,眼眶中盈滿汪汪秋水,柔情萬千,尤其那可愛的淺淺的酒窩,激盪著希冀與企盼。
柳也是一位知識女性,為了抗日,她高唱著《義勇軍進行曲》,隻身投向新四軍,你記得她多次說過「中華民族的希望,在共產黨,八路軍,新四軍身上」,她一九三八年七月參軍,十二月就入了黨。
「老羅,廖司令哪兒去了?」田文站在橋上四下張望著。
「等等吧,我叫李英去找了。」你輕輕地回應著,思緒並未中斷,似沿原來的軌道運行著。
婚後,你總喜歡吻她的額頭,輕輕地用讚許的口吻說:「肇珍,你是一個標準的革命者。」
你的話是有充分依據的,一九四零年十月,柳肇珍調到組織科後,一次隨著組織科長王直住在茅山圩,她看到育才小學的課桌板凳壞了不少,就把你節餘的一百元零用錢捐獻給學校做修補費,師生們很感動,事後她向你作了匯報,還帶有一分歉意:「老羅,節餘的錢我沒有拿來好好照顧你,待勝利後,我加倍照顧你。」你一下子把她摟在懷裡:「肇珍,你做得對,我們首先要照顧好群眾,然後才能考慮自己,沒有群眾的支持,我們就無法在蘇南堅持抗戰。」
你後來從王直科長的匯報中知道,有一次部隊在句容橫山岡移動時,半夜十二點,小柳的房東抽泣起來,還伴隨著一陣陣嬰兒的啼哭聲。她一打聽,方知房東出生不到半年的孩子生了病,燒得厲害,房東陳阿瑞、連妹夫婦一籌莫展。肇珍不顧疲勞連夜趕到二里外的和莊,叫來張軍醫,一診斷,小孩竟然患了急性肺炎,若不及時救治,後果非常危險。她一直陪著軍醫忙前忙後,直到孩子退熱安靜下來,才告別出房,這件事在群眾及新四軍指戰員中廣為流傳。而她只是淡淡一笑,「我做了該做的事。」
「可是,現在……」你看了一下塘馬村橋邊的板茅花,夕陽下猶如粉色的高粱米在輕輕地搖曳,灰黃的板茅葉在夕陽餘暉的浸潤下似塗抹了一層玫瑰色,而河邊的柚樹顯得更加蒼勁、威武。
誰知曉,黃金山三戰三捷後,壞消息不斷傳來,先是陳洪被俘,旋即巫恆通殉國,整個蘇南的抗戰形勢有一種不祥的預兆。為紀念先烈,鼓舞士氣,一定要搞個隆重的紀念大會,以告慰巫恆通同志在天之靈。為此你找廖海濤商量到底如何來舉行這個追悼會。
你看到廖海濤與李英過來了,兩人幾乎並排而行,你一見,露出了難見的笑容。廖還是那樣的虎虎有生氣,走起路來一陣風。說他虎虎有生氣還真不賴,看廖那眉毛就是一副虎眉,其腦袋用「虎頭虎腦」來稱呼最恰當不過,閩西三年游擊戰爭,廖海濤就打出了威風。抗戰來到蘇南,他在四團任政治處主任,參與了許多次戰鬥,後來任二支隊副司令,赤山之戰,打出了軍威,虎將雄風,盡顯無遺,現在他又虎頭虎腦地走進來。
李英腳有些小,因小時裹過腳,雖解放了,但留存小腳女人的痕跡,不過她身材魁梧,為人處事果斷堅決,頗有些男子氣,走起路也是虎虎有風,與老廖真是天生的一對。他與你同時在黃金山三戰三捷後,在蘇皖區黨委安排下結婚的。
你們兩人初次相識於一九三五年三月中旬的永定,那是張鼎丞於一九三五年以福建省委代表的名義主持召開紅八、九團的領導幹部會議,你們兩人彼此都聽到過對方的大名,只是無緣見面。這次會議的召開,你們倆是聞其名又見其人。廖的虎虎生氣給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你的高大威武、沉著冷靜同樣給廖留下難忘的印記。後來在一九三五年的四月你們在由陳潭秋主持的閩西南軍政委員會會議上又再次見面,以後在戰鬥中,偶爾也碰過幾次面。抗戰後,你們同屬於二支隊,你為二支隊參謀長,後為江南指揮部參謀,而廖先在四團,後在新二支隊工作,成為你的戰友與下屬。
後來新四軍主力北撤,你在參加完黃橋戰鬥後,受陳毅重托重返蘇南,擔任新二支隊司令,和廖一起擔任蘇南的抗日鬥爭,羅、廖司令的威名便在蘇南廣為傳揚。
下木橋下的河水緩緩地流淌著,水面上跳動的波光漸漸消融在暮色中,那些女戰士端著盛好衣服的木盆拾級而上,依次往村中走去。三三兩兩的戰士走動著,牆上的標語也將書寫完成,小戰士正書寫著那最後的巨大的感歎號。
夜色降臨,太陽收起了最後一絲餘光,西邊天空飄浮的玫瑰色的雲朵也漸漸消融在黑暗中,大地上的一切變得灰濛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