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晴朗的天氣呀!瓦屋山似一道屏風,東西蜿蜒,丫髻山雙峰並峙,青翠消隱,暈化為淡黃的色澤,山腳下是起伏的丘陵,中秋時分的樹葉已變黃,裸露的胴體,呈現出褐紅的色澤。稀落的村莊掩映在板塊似分布的樹木下,一條大河從遙遠而來,亮晶晶的,似一根帶子。周圍的農田,偎依於盤龍似的河邊,莊稼已成熟,金黃色的稻穗相擁,風一吹,嘩嘩作響,大面積的地毯似的稻田卷起陣陣風浪,那浪呈漩渦形,旋轉旋轉,頗有升騰之勢。
小河似一條亮龍沖出稻田的包圍,在一座村莊前停留下來,緩緩地流淌著。
村莊不大,東北、正北、西北均是黃褐色的山岡丘陵,而南面則是一馬平川的水鄉平原,它是名副其實的丘陵與平原的交匯點、分界點。
河流似乎十分眷戀這個村莊或者說這個村莊的居民。
它在村莊二裡許的北面,左轉右轉,形成了三道彎,形似游龍盤旋,然後依依不捨地由北向南,再從村莊東面五六百米許穿行而過,突然又向西投入村莊的懷抱,在折拐處形成了一個弧度很大的河流彎道。
彎道處的河岸南面,古樹參天,濃蔭遍地。櫸樹拔地而起,細小的葉子泛著金色的光澤。柚樹斜向伸長,傘狀的樹冠撲向河面,那粗大的虯曲的軀干宛似游龍,那褐色的樹皮片兒猶似巨大的鱗片,上附青青的苔衣。最美的是那合歡樹,雖然此時不是開花的季節,但那優美的造型仍散發著藝術的意蘊,那似含羞草葉片的樹葉,在淺淺的秋意中綻露著羞澀的笑意,展示著自己特有的情懷。
南岸有一片菜地,上面栽滿了韭菜、洋蔥,那濃烈的味兒伴隨陣陣的稻香飄溢在河邊的四周。
他站立在合歡樹下,夕陽的余暉灑在他堅實的身軀上。藍灰色的布帽,上下兩個紐扣赫然醒目,上面的帽徽不見,留著幾個針孔小洞,帽簷下是一張剛毅的臉,灰布軍衣端正而又潔雅,左邊上衣的袋中央有一支鋼筆,那筆桿閃著紅紅的光芒,腰間的牛皮帶寬大結實,把衣服緊緊地束於腰間,腳踝上的綁帶道道箍於小腿間,形成柱形的圈輪,顯示著特有的剛性。
他輕輕地移動了一下腳步,那張臉仍滿是剛毅,虎眼上是又濃又黑的眉毛。眼中射出的目光抖落在遠處的丫髻山上,似乎要搜尋些什麼。不久,目光漸收,又聚攏於眼中,只溢出一些溫和的微光,稍頃眼眶濕潤,睫毛上沾出些許淚花,夕陽下發著晶瑩的光芒。
他的背後悄悄地移來一個人影,臨近,又停住了。那人影平鋪於河邊光滑平整的堤埂上,憑那發型便知是一個女性。從那影子的輪廓和太陽斜照的角度看,此人一米六以上,身子結實,體態較寬,是一個身板硬朗結實的年輕女子,不是一個身姿婀娜的可人兒,她顯示的不是嫵媚而是俊美,是特殊環境中造就的特有的美麗。
那人影向他移去,沒有發出絲毫聲息,但他還是感受出來,緩緩地扭轉身軀,向影子的主人望去,剛毅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海濤,你又看丫髻山了。”這位身子粗壯,腰板硬朗,臉型寬大的女子發出柔和的聲音,眼中射出略顯苦澀的微光。
“對。”他點點頭。
“是不是又想起雙髻山了?”
“對。”
“又想招巴了?”
他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
“想女兒了?”
“對。”
女子眼中即刻溢出淚水,小聲抽泣起來。他走過去用手為她拭淚,雙眼端詳著她的臉,輕輕地說道:“走吧,英,回塘馬村吧。”他指指那長滿河草的小河說道,“你看,塘馬河多美,在這兒拐了個彎,你知道這彎叫什麼嗎?我告訴你,它叫洋龍壩。”他為她理了一下吹亂的秀發,“這兒還有許多故事呢!是村西劉秀金大叔說的……”
他們並肩而行,夕陽行將墜落於塘馬村,西邊的天空霞光萬道,天空布滿了紅色的雲朵,那雲朵形狀各異,有團狀的,有長條狀的,在光的照射下,呈絮狀,輕盈地分布於西邊的天空下,塘馬村以此為背景,顯得格外的壯美。
蜻蜓亂飛,蟈蟈齊鳴,稻田中偶爾蹦出兩只青蛙,倏一下又跳入河中,那白頭翁在糖蓮樹上叼著果子,發著“小小諸葛亮”的清脆叫聲。
村邊,一座木橋架於河上,上面一前一後站立著兩個人,他們忽俯視橋下、忽平視村莊,忽仰視天空,不時地用手比劃著。
前面是一女性,沒戴帽子,頭發烏黑,但遠不如蘇南婦女那麼秀氣,一看便知是一個女軍人,當然她的臂章也明白無誤地昭示了這一點。她身材細長,近一米七。臉上洋溢著一股書卷氣,盡管戰爭的生活使她更多地顯示一種軍人的剛硬,但仍不能掩飾那臉上顯示的知識之光,她神情嫵媚談不上,但女人的麗質還是十足地顯現在她的身軀上。
身後的那一位身材高大,足有一米八。他披著黃色的呢制軍大衣,站立橋頭,猶如青松一棵,顯得從容而又沉著,尤其是那張臉,輪廓分明,稜線十足,神情單一,剛毅之中散射著儒雅之氣,眼中發射著自信而又沉著的光芒,這和鼻梁的堅挺相映成輝。他嘴唇很厚,臉色黝黑,有一種穩似泰山的感覺。總之,這位身材高大者有一股天生的領袖的氣質。
橋上的他見兩人從洋龍壩緩緩走來,眼睛一亮,越過瘦長女人的身邊,高叫道:“老廖,等你許久了。”
“羅司令,”緩步行來的男子迎上前,“有事嗎?”
“有啊。”
“李英!”站在橋上的女子也向移步而來的粗壯結實的女子叫道。
“田文。”移步而來的女子親熱地回應道。
“回去吧。”那位被稱為羅司令的高個子軍人又掃視了一下被稱為李英的女戰士,“你們都回去,我和廖司令有要事相商。”
兩個女戰士相視一笑,嘟噥兩句,走過木橋,迎著紅紅的晚霞之光,向著粉牆黛瓦的村頭走去。
兩人站在橋上,向西望去,紅紅的晚霞映照在他們堅實的身軀上,猶如兩尊鐵鑄雕塑屹立在塘馬村邊的木橋上。
河水緩緩地從橋下流過,水流夾帶著水草和自由漂動的鰷魚從橋下漂向村頭。橋樁黑黑的,靜立在水中,貼水處纏繞著水草,橋西的木板有些朽爛,板與板露著寬大的縫隙。橋頭兩側的板茅隨風搖擺著,夏日裡生長的板茅花,經秋霜浸染,白花花的,在秋風中擺弄著婀娜的身姿。橋西是高大的房屋,馬頭牆赫然傲立,下面的牆身黑白不一,粗糙萬分,牆角是青苔與壁硝,那是歲月滄桑的標記,牆身上剛刷了一行白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一位小戰士在用力地刷著感歎號,幾個戰士哼著歌兒,那帶著閩方言的腔調飄過村東的小圩塘:“高山頂上一株梅,山歌越唱越出來;唱到雞毛沉河底,唱到石頭漂起來。”村前的塘馬河邊,小橋的西面,有一長長的石階,斜向伸入河裡,上面移動著女戰士的雙腳,她們端著盛有衣服的木盆,河裡劃動著的是另一些女戰士的雙手,灰色的布衣,在水面上漂蕩著,水波與泡沫在衣服的周圍翻滾著,水面上激蕩著女戰士清純而又亮麗的歌聲……“前面號響,大家准備好,子彈上膛,刺刀出鞘,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三年的皖南,別了,目標,揚子江頭,淮河新道,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哪個來擋路,哪個被打倒!沖過重重疊疊的封鎖,沖擊日本鬼子的窠巢。我們一定勝利,我們一定達到目標。”
“老廖呀,”那位被稱為羅司令的威武高大的將領開口了,他的語調沉重而略帶嘶啞,“明天上午要舉行十六旅和蘇皖區黨委聯席會議,有些議題我還是不放心,找你再商量商量。”
長著一對虎眉的個子矮些被稱為“廖司令”的將領點了點頭,他一臉凝重之色,“好,對,有些事還得再議議,皖南事變後形勢空前的復雜呀。”
夕陽下丫髻山雙峰東西並峙,霞衣披其上,熠熠生輝。
羅、廖站在橋上,夕陽的余暉灑落其上,呈血紅之色,在雙峰並峙的丫髻山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的高大、壯美。
兩人不再說什麼,待晚霞完全消失時,才挪動腳步,向塘馬村走去。
又見丫髻山了,又見丫髻山了,丫髻山,丫髻山,你多麼像家鄉的雙髻山,太像了,太像了,雙峰並峙,兀然而立,只是家鄉的山更大些,山峰的脈線更緩和些,不像蘇南的山平地拔起,更顯雄壯。
我喜歡在塘馬河邊、在洋龍壩柚樹下觀看丫髻山雙峰,這兒幽靜,沒有人干擾我的情思,劇烈的戰斗難有空閒,好在塘馬十分平靜,有一點兒空暇。
雙髻山呀,雙髻山呀,幾年不見你了,你現在怎樣,你現在不被戰雲籠罩,該是一片祥和吧。啊,我的雙髻山,我的家鄉,我的三年游擊戰爭,桃源洞,仙人巖,仙人井,你們能感受到蘇南的抗日烽火嗎?庵廟呀,庵廟呀,你那副對聯,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五指峰頂天作棋盤星作子,雙髻山頭片月為梳雲作鬢”。好高妙的意蘊呀。可眼下的世界,我們早已沒有這樣的雅興了。大革命失敗後,我們舉起紅色的旗幟,紅軍長征後,我們又與白匪浴血奮戰,現在我們為抗擊日寇又奮戰於蘇南。
大嶺下,可愛的家鄉你現在怎麼樣了?招巴,我親愛的妻子,你還健在嗎?現在國共又鬧翻了,皖南事變前,你的處境怎麼樣?我找人打聽你的消息,可始終沒有回音,弄不好你又要受苦了,明娥,我親愛的女兒,我知道你已降生了,在教導九隊學習時,我找人想把你們接來,可路途不暢,無法聯系上,還傳聞你們母女倆……女兒,你長得像我嗎?會不會也長有一雙虎眉,一對虎眼。爸爸希望你快快長大,虎虎生風,上疆場殺敵寇。女兒,我可愛的女兒,爸從沒見過你,你知道嗎?你前面還有一個媽媽,兩個哥哥。說到你大哥,我就眼淚汪汪,他叫順文,民國二十四年,不滿周歲就被國民黨丟進上杭東門潭頭的汀江裡,活活被淹死,另一個哥哥叫明權,是你親媽所生,寄養在大池鄉的鄉親家裡,不幸夭折了……明娥呀,明娥,你是我唯一的骨肉,爸盼你快快長大。
丫髻山呀,丫髻山,雙髻山呀,雙髻山,你們的雙峰都像女人的發髻,這和我們上杭客家人女子盤的發髻多相似呀,看到你們,便想起你——我親愛的媽媽,父親早離世,是你哺育了我,是你支持我參加革命。在革命危急關頭,你挺身而出,受盡折磨,從不吐露同志們的行蹤,你在上杭被關押的時候,完全有機會逃脫,而你卻把危險留給了自己。面對敵人的屠刀,毫不畏懼,在達嶺,你用鮮血捍衛了尊嚴。我親愛的媽媽,你是好樣的,孩兒一定要討回血債,多殺鬼子,報效祖國。“只有鐵骨錚錚的共產黨員,沒有屈膝投降的布爾什維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