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67章 我樂嶺人物誌 (15)
    反動咧,反動咧,佟隊長聽畢說:必須揭深批透清除餘毒,誰先批?自告奮勇啊。這遭自告奮勇的是張克楠,隊長主持會他自然要積極響應啦。他說:剛才佟隊長的總結準確而到位啊,很受教益和啟發。這篇《漁父》確實是反動透頂的,屈原通過對潔身自好的標榜以達到蠱惑毒害世人的目的,讀過《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的人都清楚,屈原出身於楚國貴族,祖先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兒子,受封於屈邑。

    這證明屈原本身便從屬於封建大地主階級,這樣的人又怎能站在民眾的立場憂國憂民呢?可見他鼓吹的「正直愛國」「潔身自好」那一套是十分虛偽的,而許多人都將他視為傳統人格的榜樣,這是十分錯誤的……張克楠發言的時候,李左德早就按捺不住了,兩眼緊緊盯著張克楠的嘴巴,張剛一合閉便馬上插嘴發言。這時眼光又立刻轉向了佟隊長。他批的論調和張克楠差不多,也是從屈原的出身談到其階級反動性,從所作所為談到其虛偽陰險性,但他又更進了一步,從古人死人聯繫到今人活人,他說:為什麼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蓬蓬勃勃展開之時有人祭起了「漁父」和屈原呢?他們祭起「法寶」的目的是號召人們去傚法屈原,堅持所謂的「正直」,保留所謂的「潔白」。說穿了,就是堅持自己的資產階級右派立場,保留自己的知識分子「反骨」,以此反對政府,對抗改造,這是我們不得不警惕的啊!……

    又一個急不可耐發言的人打斷了李左德的發言,是吳復生。他說我完全擁護佟隊長對《漁父》一文的精闢見解,也完全贊同張克楠李左德兩人對屈原有理有據的批判。我僅補充一點:就是批判必須抓住要害,那麼《漁父》的要害是什麼呢?是喚起人民的抗上情緒,他媽的屈原老兒算個啥東西啊,不就是會寫幾句詩詞嗎?有人就是要倣傚他,屈原反楚王,他反共產黨。從楚國到新中國,其反動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啊……

    「老積」重要一員的趙不仁自然也不甘落後,他不失時機地從吳復生那裡搶過話頭。而與前幾位發言者不同的是,趙不仁的文化水平有限,理論水平更有限,他只是懂點「豆、來、米、索、拉、西」,懂這個,又不能立刻譜出一首《打倒屈原》的歌當眾演唱,如果說張克楠等幾個內行對《漁父》及屈原的批判還能講出點歪理的話,那麼趙不仁則完全是胡說一通了。批臭他媽的「漁父」,打倒他媽的屈原。這兩句可以概括他批判發言的全部內容。趙不仁之後緊接著高麗金髮言(國慶節後他從磚瓦場回來了,全身紅紅的好像把自己裝進窯裡燒過了),他的發言更不值一提了。這個朝鮮族人似乎對中華民族的悠久歷史一無所知,說什麼秦始皇應該把犯上作亂的屈原斬首示眾才是,幹嗎叫他舒舒服服唱著歌投江呢?關公戰秦瓊,出格得讓張克楠都皺起眉頭。

    我說過各種各樣的學習會批判會在勞改農場是家常便飯,即使有不出工幹活的時候也少有不開會的時候。我極少提到是因為這種會實在不值一提,完完全全是一個模式,批人的和被批的都是一成不變的嘴臉與腔調。比如這次批《漁父》及屈原的會,按照往日模式老積們發完了言會冷場一段時間,這次也不例外。冷場也是一種話語,無聲地傾吐出對這種批判會的輕蔑。這冷場也像一首唱曲的過門,過門之後就有新音兒了。「老反」們極盡所能地從「老積」們的發言中尋找可擊處。然後就冷嘲熱諷地借題發揮,常常把「老積」們弄得很尷尬,下不來台。「老積」們熱鬧了前半場,「老反」們又熱鬧了下半場。這次呢隊長在屋裡坐鎮警衛在門外彈壓,局面非同一般。「老反」們哪敢「老鼠舔貓鼻樑骨」(佟隊長的慣用語)大膽頂風上?不僅不能頂風上,還要在不喪失原則的前提下來點小表現。

    「過門之後」,「老反」隊裡還是高雲純先發言。高雲純是屬於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物,但他善於審時度勢,又能夠抓住問題的要害。這次一開口就說到《漁父》的要害處。他說:隊長發動大家批《漁父》和屈原,我舉雙手贊成,批呀就是要批,不批倒批臭決不收兵(無實際內容的虛張聲勢)。但是,我又不大同意張克楠等人對《漁父》一文的見解,關於《漁父》一文的要害,剛才吳復生說是要人們倣傚屈原,一齊犯上作亂,這看法是片面的。《漁父》一文闡述問題有兩個角度,一是漁父的角度。二是屈原的角度。但是總體上說,司馬遷是站在漁父的角度,對屈原的觀點持批評的態度,文章的落處是漁父唱的那兩句驚世駭俗的歌,「滄浪之水清兮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濯吾足」。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在這裡我現身說法談談我讀到這兩句之後的深切感受。

    隊長和大伙都知道前不久我犯了嚴重錯誤,我念錯了報紙,可我思想不接茬,老認為自己是失口,不是故意的,因此有牴觸情緒。到現在也未找隊長檢查。可是讀了《漁父》這篇文章後,我認識到自己錯了,大大的錯了。不管有錯沒錯認個錯不就得了?有什麼了不起?面子、自尊心就這麼值錢?從這個角度說我還真的認為屈原那一套是不合潮流的,是迂腐可笑的。因此我認為《漁父》的要害不是什麼犯上作亂,而是妄自清高。這是大可不必的,果然遭到漁父的恥笑。看來勞動人民就是與知識分子不同啊,明白事理得多。設想要是屈原聽從漁父的勸告,就不會抱著石頭投江了。《漁父》是有警世作用的,如果這篇文章早幾天傳開能讓李戍孟和俞峰華看到,我敢肯定他倆都不會投水自盡的。正因為我從文章中受到了啟發和教育,我以後是決不會自殺的。我會好好活著好好改造自己,爭取早日出獄,做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好公民。

    高雲純以導師的姿態做了長篇發言,實際上也為其他「老反」們的發言定了調子。下面的發言只消在此基礎上發揮一下就成。解若愚說:我完全贊同剛才高雲純的發言,批《漁父》批屈原是好事,會提高我們的思想覺悟,但我又不同意張克楠、李左德、趙勇、董衛東的觀點。《漁父》這篇文章不是宣揚什麼犯上作亂,什麼正直清高,而是做人要變通,要入世,要合乎時代潮流。管他水清水濁幹啥?水清水濁都為我所用,誰明白這個道理就能像漁父那樣活,誰不明白這個道理就像屈原那樣死。我也來點現身說法,看了《漁父》這篇文章,我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了,一下覺得自己總算活明白了。因此我很感謝傳抄這篇文章的人,他那麼及時的驅散了我眼前的迷霧,使我明白了做人要做漁父這樣的人。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很舒暢啊。

    梁楓接著說:我和老解一樣,也覺得心裡很快樂,也覺得明白了許多事。大家都知道勞改農場我是幾進幾出了,前幾天剛釋放又回來了,咋老和自己過不去呢?不是別的,是糊塗啊。不,是自作聰明啊!就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吧,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親自發動領導的,他老人家高瞻遠矚,什麼不清楚什麼不明白,你個勞改犯梁楓充什麼能啊,還跑到北京去「死諫」,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這是咋的了呢?看了《漁父》這篇文章我嚇了一跳,心想我這不是要當當代屈原嗎,這是多麼危險,必須懸崖勒馬啊!因此我建議在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同時,大家也要學習這篇《漁父》,我做了一首小詩,念給大家聽聽,算我學習《漁父》的心得:

    漁父與屈原滄浪水上兩老翁一個糊塗一個明行船自古憑流水管他是濁還是清歪嘴和尚唸經!聽畢梁楓的發言我不由暗暗叫苦,你個梁楓犯的是啥毛病呢?領導明明白白指示要批判《漁父》,你梁楓卻提出要學習《漁父》這不是公開唱反調是什麼?我看看佟隊長,果然臉繃得緊緊的,眼珠子瞪得老圓。我趕緊接梁楓發言,盡可能把他念歪了的「經」正過來。我發完言後又有幾個人相繼發言,目的是一樣的,然而卻於事無補。佟隊長的臉色一直沒有改善。其實前面高、解等幾個「老反」的發言他聽著也不入耳,只是抓不住把柄罷了。而梁楓直通通的發言叫他逮個正著,最後在總結發言中將心裡的火氣全發洩出來,大罵梁楓一通,並嚴厲警告「老反」們不要自作聰明,不要做茅坑裡又臭又硬的石頭,必須懸崖勒馬好好改造,否則,否則之後又重申要繼續批判《漁父》和屈原。

    後來我冷靜想了一下,覺得佟隊長一成不變地將我們視為「茅坑裡的石頭」過於武斷,其實我們也在不斷的變化著,盡量使自己能合乎潮流,比方這次再度溫習《漁父》我就想了很多很多,我覺得漁父的「入世說」並非完全不可取。

    鬼——剛批了死人,接著又要鬥鬼。鬼為何?會前誰也不清楚,有人偷偷問許仙,許仙避而不答。只說鬼在暗地裡,都看見了還叫鬼嗎?又說到時候揪出來就知道了。

    「淨身房」。十月二十九日(斗鬼的時間地點永遠也不會忘)。

    有說法:晚上的斗鬼會屬自發性質,除我們五隊五組全體參加外,其他各隊的人自願參加。這說法有點叫人寬心,可走近了會場就使人感到氣氛反常,警衛在門外嚴密把守,包括佟隊長在內的幾個管教幹部站在不遠處,神情怪兮兮的。進到屋一看,那些自發參加的人卻比我們到的還早,都是些彪形大漢,金剛似的,一個個怒目圓睜摩拳擦掌的樣子。我們一進屋,這些人就把我們團團圍住,看了這架勢誰都會覺出這「自發會」不自發,已經做了嚴密的部署。只是難料這會究竟能開成什麼樣。

    管教幹部始終沒進屋,從窗子往外瞧瞧,發現他們已不知去向。天黑了,屋裡亮起了燈,斗鬼會就開始了。

    主持會議的是張克楠,按程序首先領著朗誦毛主席語錄。平時開會,語錄都是由隊部選定提供,開會前各組去隊部領取,很嚴格,不能自己隨心所欲。從所選語錄能大致估計會議的任務與目的。這次選的語錄有兩條:一條是「反動的東西不打不倒」,另一條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僅從這兩條語錄大伙就清楚今晚要鬥的鬼不死也得剝層皮。

    朗誦完語錄張克楠先向「來賓」介紹了《漁父》事件的始末,這時才清楚這次斗鬼會是上次《漁父》屈原批判會的延續。他說那個傳抄反動文章蠱惑人心的鬼到現在也沒顯形,但是我們已經抓住狐狸尾巴了,知道他是誰了。現在我們還希望他能自己站出來,主動自首交待,否則就當場把他揪出來示眾。現在我數一二三,數到三他還不站出來我們就揪。他開始數數,一,二,三。數到三仍沒人站出來。這時只見張克楠向身旁的李左德使個眼色,李左德高呼一聲:將現行反革命分子吳啟都揪出來示眾!話音未落,早埋伏在吳啟都左右的兩個大漢一人一隻胳膊將吳啟都提溜起來,推到會場中央。

    我怔了,五組的人也都怔了。鬼怎麼會是吳啟都呢?是不是弄錯了?吳啟都成「植物」多年了,「植物」怎陡然變成了鬼?這是怎麼回事呢?再看被倆大漢架住的吳啟都,平常那呆呆癡癡的神態不見了,完全像個正常人。這變化太大太快太突然,讓人一時接受不了,解不開裡面究竟藏著什麼鬼。

    先審問。犯人當法官。

    張克楠:吳啟都你交待,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裝傻的?

    吳啟都:我不是裝傻,在清水塘時我的腦子糊塗了,真傻了,可後來又好了。

    張克楠:後來又好了?啥時候?吳啟都:去年秋天在清河。

    張克楠:好了為啥還繼續裝膘賣傻當「植物」?

    吳啟都:我害怕。

    張克楠:你怕啥?

    吳啟都:啥都怕。怕隊長,怕警衛,也怕你。

    張克楠:裝成「植物」就不怕了。

    吳啟都:「植物」沒人理沒人睬。

    張克楠:你狡猾!你危險!是一個暗藏的鬼。你交待,反動文章《漁父》是不是你傳抄的?

    吳啟都:是。

    張克楠:你承認?

    吳啟都:我承認。

    張克楠:交待你的險惡用心,要如實。

    吳啟都:我覺得這篇古文會對大家有啟發。

    張克楠:啥啟發?

    吳啟都:就是漁父唱的那兩句滄浪水。

    張克楠:不對,你的用意不是那兩句滄浪水,而是「皓皓之白蒙世俗塵埃」,是不是?

    吳啟都:不是的。

    張克楠:你不老實!

    吳啟都:我老實。我裝傻比別人看得清,人一個接一個的死,活著的想不開,認死理,螳螂擋車不自量。我想告訴大伙不能死,要想法活下去。

    張克楠:不對,你本意是讓大家學屈原,反政府,反改造。

    吳啟都:不是的。

    張克楠:你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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