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68章 我樂嶺人物誌 (16)
    張克楠說著又朝李左德使使眼色,李左德「霍」地站起來,衝到前面,使勁用手按吳啟都的頭,尖聲喊:跪下,跪下。吳啟都跪下了。開批判會讓人下跪的事是有的,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可這回不同,吳啟都一跪倒,「自發」參加會的人就大喊大叫:砸爛他的狗頭,砸爛他的狗頭!像發出的命令,那兩個大漢加上李左德就開始毆打起吳啟都,拳頭雨點般往他頭上身上落,李左德咬牙切齒地亂踢。吳啟都疼得在地上滾,雙手抱頭護住要害部位,腦袋護住了,背上又讓李左德狠踢了幾腳。

    因「老積」們下手太突然,五組的「老反」們先愣了片刻,等回過神來便一齊吆:不許打人!要文鬥不要武鬥!這時趙不仁董不善站起身來,眼光在人中間搜尋著,惡狠狠地喊:喊的站出來,誰站出來就修理誰!接著又站出來個高麗金,倒沒喊,不慌不忙解下腰間的皮帶,提在手中,沖趙董二人說:把他的衣裳扒下來!喊聲就是命令,趙董立刻撲過去扒吳啟都的衣裳。吳啟都反抗著,但無濟於事。兩隻胳膊被大漢死死把住,動不得。衣裳被撕開,露出了光脊樑。高麗金掄圓了皮帶朝上面抽。吳啟都慘叫著,高麗金邊抽邊吆:我抽你個屈原的孝子賢孫!抽你個屈原的孝子賢孫!大概覺得抽脊樑不過癮,又開始抽吳啟都的頭,幾下就見了血。其他幾個打手還在不停地用拳揍,用腳踢。後來吳啟都沒聲了,躺在地上像一隻被宰過的羊。打倒了「鬼」,紅了眼珠子的「老積」們並不罷休,張克楠又選定下一個鬼,凶狠地吆:高雲純站出來!站出來!高雲純不肯站出來,衝他喊:張克楠你瘋了!張克楠說你說對了,我瘋了!此時不瘋待到何時?今天饒不了你這個陳獨秀的孝子賢孫。說罷朝兩個剛歇手的大漢努努嘴,兩大漢便直朝高雲純奔過去,扭小雞似的架到屋中間。

    審訊又開始。

    張克楠:高雲純你他媽的也是鬼。

    高雲純不服軟:我是鬼,你是魔。

    張克楠:魔治鬼,你交待!

    高雲純:交待啥?

    張克楠:交待啥你清楚,你以為你不自首就沒事了?

    高雲純:念錯報紙是口誤,不是罪。

    張克楠:不認罪,不見棺材不落淚(這話也是從佟那裡學來的)。

    董不善高聲喊:不認罪,脫衣裳!

    高雲純:我不脫。

    趙不仁:不脫就把你吊起來!這話音剛落,李左德就從屋角拿出一團繩子來,無疑是事先準備好了的,他從中抽出一根遞給倆大漢。大漢便把高雲純五花大綁起來。繩子頭往樑上一撂再一拉,高雲純兩腳就離了地,卻沒立刻打。張克楠眼光掃掃又喊道:抓兩頭帶中間,已經抓了兩個大鬼,再抓出兩個小鬼來,胡公公,二姑娘你倆給我站出來!一聽喊胡公公和二姑娘,他們嚇壞了,一聲不敢吭,倆大漢和李左德、趙不仁奔過去,像拎小雞似的把他倆拿到屋中央。兩個人篩糠似的抖。又審訊。

    張克楠眼裡流著不懷好意的笑:二姑娘你他媽先交待你究竟是公的還是母的?

    二姑娘:是男的。

    張克楠:不假嗎?

    二姑娘:是真的。

    張克楠:我不信,老李檢查一下他褲襠裡是凸還是凹。

    李左德踮著小步奔到二姑娘跟前,伸手往二姑娘襠處抓抓,臉上露出獰笑,說:是凹的。

    二姑娘:你胡說。

    李左德二話沒說,飛起一腳朝二姑娘的襠處踢去,二姑娘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亂打滾。李左德惡狠狠地罵:你他媽想當姑娘老子今天成全你,把你的凸踢凹了。

    二姑娘在地上呻吟時,張克楠又審起胡公公:你他媽也得交待是真公公還是假公公?胡公公幹瞪眼不應聲,大概是嚇傻了。

    這遭不用張克楠吩咐,李左德就奔到胡公公跟前,像剛才對付二姑娘那般在胡公公大腿根處亂摸了一通,又一絲獰笑在臉上閃過,說:沒想到倒是個真公公。

    胡公公陡然犯了傻,爭辯說:不是的,不是的。

    張克楠:你承認自己是個假公公?胡公公可憐巴巴地點點頭。

    張克楠:你知不知道這間屋被你們這伙「反改造」叫成「淨身房」?

    胡公公:知道。

    張克楠:你說說「淨身房」是幹啥用?

    胡公公:這……

    張克楠:你說呀。

    胡公公:做手術。

    張克楠哼一聲:做手術說的還挺文明,你給我說說做的是啥手術?

    胡公公:這……閹割男性生殖器。

    張克楠:割了就成了真公公?胡公公點點頭。

    張克楠:你想不想當一個真公公?胡公公搖搖頭。

    張克楠:當了吧,不然這屋白叫了「淨身房」。

    胡公公求饒了:老張,求求你,求求你。

    張克楠:做了吧,為你好。做了清心寡慾沒苦惱。

    李左德又開始行動,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一段細鐵絲,遞給倆大漢,倆大漢上前把胡公公摁倒了,胡公公叫的像狼嚎。不一會兒,倆大漢隔著褲子綁住了胡公公的生殖器,手牽著鐵絲的另一頭。

    張克楠大吼一聲:不許叫!胡公公被震住了,瞪著眼。

    張克楠:我再問你一句,究竟想不想當真公公?

    胡公公撲通給張克楠跪下了,連連叩頭:張組長,饒了我,饒了我。

    張克楠:饒了你也成,但你得揭發出幾個「反改造」。

    胡公公:我揭發,我揭發高雲純、解若愚、周文祥、張撰、梁楓、李德志……

    張克楠:民不告,官不究(他自認為成了官),現在我宣佈,剛才被胡公公揭發出來的「反改造」分子統統站出來!沒等做出反應,立刻有人從身後抓住了我的胳膊,扭在背後,並提溜起來。再看看其他被胡公公點了名的人也同樣如此,大概也都清楚今晚是此劫難逃了,沒進行什麼反抗,被「自發」參加批判會的大漢們推搡到「審判台」。也就在一剎,燈忽然滅了,屋裡漆黑一片。我腦中飛快閃出三個字:閉燈會!心裡想:完了,這遭完了。果然很快就有棍棒雨點似的落在我的頭上身上。那時我像麻木了似的一點也不覺得疼,也不謀求躲避,真的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漁父」的後人們——真是倒霉透頂,《漁父》反革命傳抄事件(當局這麼定的性)後不久又發生了一樁傳抄事件,時間是晌午,我們從地裡幹活回到馬廄,看見鋪上十分醒目地放著一張寫字的紙。接受上次深刻的教訓,開始沒人撿起來看,像躲蛇蠍蟲豸似的,就吃晌飯。吃完了晌飯歇晌。到這時梁楓忍不住了,這張紙就在他那塊四十厘米寬的「領地」裡,上了鋪就像有一樁心事沒完似的,腦袋三晃兩晃就把紙上的字看了,隨後舒了口氣,說聲原來寫了些這個呀。說著從鋪上拾起字紙遞給了鄰鋪的人,鄰鋪的人從梁楓的言辭神態中覺出這張紙沒什麼了得,便接過來看看,看完也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又遞給其他人。

    這過程與上次傳看《漁父》很相似,傳到我這兒我也看了看,只見上面寫上許多以「活」字打頭的詞彙,如:活命、活佛、活見鬼、活力、活靈活現、活路、活潑、活脫脫、活水、活捉、活字、活動分子、活火山、活寶、活地獄、活動、活便、活門、活路、活動家、活該……我邊看邊想,一定是誰出於學習目的從字典上抄下來的。看畢鬆了口氣,隨手又給了別人。又像擊鼓傳花似的傳了下去,就傳到了李左德手裡。李左德像不認字似的眼珠子在紙上轉過來轉過去,後來衝口道:這小字報有問題,肯定有問題,要追查,一定要追查。聽他這一說,本來看過了的董不善又要過去看了看,嚷道:是呀,差一點被矇混過去了,這小字報很反動,要害是活地獄一詞,污蔑我們勞改場所是活地獄。趙不仁也隨口附和說真是不分析不知道,一分析嚇一跳啊。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不能等閒視之。張克楠點點頭總結樣地說只有我們想不到的沒有階級敵人做不到的啊。說著下了鋪,從董不善手裡要過紙,再看看,就拿著往馬廄外面走去。誰都清楚他去哪裡,幹什麼去了,剛出門李左德、趙不仁等老積們也匆匆忙忙離開馬廄,一齊匯報去了。

    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我想:考驗的時刻又來到了。這時我發現許多人都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從鋪上下來,在地上來回地走。梁楓摸著西瓜樣圓圓的腦瓜自語說:這事是要報告隊長的啊,這是個立場問題呀。念叨念叨腿就向門口邁去了。梁楓一走,另外的人也有些沉不住氣了,一個一個向門外走去。既然這樣,我也只有隨大流了,也跟著向隊部走去。因隊長只能一個人一個人的談話,所以門外就排起隊,早去的在前,晚去的在後,談完的人出來,臉上都現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後來倒是佟隊長打斷了這一切,他走出屋子,瞅瞅排隊等著報告的人,揚揚手中的紙頭問道:你們都是報告這同一個問題的吧?齊答是。佟隊長臉上露出寬慰的神情,說你們都來了,很好很好,問題並不重要,關鍵在態度,在立場,你們都回去吧,等這事整清楚了再告訴你們。聽佟隊長這麼一說,大伙就返回馬廄休息了。這次集體匯報我們五組惟有兩個人沒參加,一個是高雲純,再一個是吳啟都。那晚吳啟都被打得最重,有腦損傷,他再次變成「植物」了。

    這晚晚點名佟隊長說了一個情況,他說大伙集體報告的那張紙並不是「反標」,也不是小字報,是許管教用過的一張寫字紙,他知道大伙缺抽煙紙,就順手丟在鋪上。他又說:不過,從這個事件中我們管教人員很感欣慰,很高興。通過拔白旗運動的學習與互相幫助,大伙的思想覺悟提高了,正步伐堅定地行進在改造的康莊大道上。聽了佟管教的一席話,我不由想起那年初到清水塘農場做的那首《清水塘初觀》的詩。裡面有「改造大道亦康莊」一句,現在想想我(以及其他五七人)已經實現了自己的夙願。而反回頭來看,那時便對未來有了這般準確的預見,不由對自己充滿了敬佩之情。

    刑滿日——作為當事人我知道我的九年刑期是從哪一天算起,也知道哪一天是我的刑滿日。事實證明一點也沒有差錯,對於這些板上釘釘的事當局也執行得很嚴格。於是十二月二十五日這天我被宣佈不必出工,到隊部接受服刑期間最後一次談話。和我談話的是佟隊長。佟隊長的態度很客氣,和我拉起了家常,還極為懷舊地提及當年在清水塘農場的一些人和事。只是最應該提到的齊韻琴和小建國都被他忽略了。自然我也沒有提及的必要。而後他宣佈給我一個月的探親假,說等回來後再辦理留場就業方面的手續。我請示他下午離場是否可以。他說可以。說完衝我笑笑,說歸心似箭啊,老周,可以理解。

    由於心情的過分亢奮,離場前發生的事情只有一兩件尚留在記憶裡。

    一是中午吃飯時傻朱不知為什麼事撞進了馬廄,看見正忙著用刀叉吃飯的犯人們愣住了。稍做交待,自從高雲純率先更換了餐具,並提出免費向大家供應材料及技術指導,一個製作刀叉的群眾活動便在馬廄蓬蓬勃勃展開。當然並非是真的用刀叉窩頭鹹菜就變成了麵包牛肉味兒,而是日子太空乏無聊,大伙借此提提情緒罷了。吃飯的時候管教一般是不進馬廄的,所以對犯人更換餐具的情況並不瞭解,現在傻朱被眼前這一罕見的景象弄呆了,所有的人也都停止了舞弄刀叉,等著傻朱必不可少的一頓猛訓。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大出人的意料,傻朱不僅沒有訓人,相反倒從一個人手裡要過刀叉,左看右看,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後來沖大伙問道,這是買的還是做的。答做的。問是誰的手藝。張克楠趕緊回答,報告隊長,人人都會做的。停停又說隊長要是喜歡,我給你做一副好嗎?傻朱眉開眼笑連連說好,好,給我做一副,不過要做得大一點。看來傻朱自我意識很強,永遠不忘自己比別人大一號,因此使用的東西也要大一號的。總而言之,事情這般的結局真是皆大歡喜。

    再就是臨走前我找到高雲純,問有沒有事情需要我在外面幫辦。高雲純想了想說讓我幫他買本黑格爾的小邏輯。我沒有立刻答覆,不為別的,我覺得看這類書只會增加管教對他的敵對情緒。佟管教多次揚言如高雲純仍不改變態度就給他加刑,他絕不是說說玩的。於是我就把我的擔心對高雲純說了。高雲純哼了一聲,說大不了我在我樂嶺呆一輩子,停停又說我樂嶺這兒很好,這裡的一切都適合我。我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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