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63章 我樂嶺人物誌 (11)
    只是董不善的上綱上線是毫無道理的,大伙將監捨(董不善叫寢室,只差沒叫寢宮了)叫做「馬廄」是對自己生存處境的一種自嘲,絕無污蔑勞改政策之意。因為誰都清楚犯人就是犯人,要是讓犯人住進高級寢室裡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呢。見這麼多人都承認喊過馬廄,李左德幾個積極分子沒話說了,那股邪勁蔫了。張克楠便趕緊轉舵,說我們今天的會議主要是批判高雲純行兇打人,每個人都要批判。於是就開始發言了。那段時間在勞改農場呆過的人都清楚批判會是這麼一種模式:當事人檢討之後首先是積極分子開始發難,極盡上綱上線之能事。而大多數人是緘口不言的,一有機會便「節外生枝」向積極分子砸軟釘子,待將積極分子的氣焰打下去後,大伙便草草地批判幾句了事。像這次對高雲純就這樣。批判詞儘管各有不同,但大意都差不多的:高雲純看見董不善打人應該立刻向管教報告,由管教處理,而不應「打抱不平」違犯勞改管理條例,云云。事實上這種批判會並沒有多大的「殺傷力」,具有一定的溫和色彩,然而隨著運動的深入發展,一切都不是這樣子了……

    佟隊長——晚點名時佟說:最近有人散佈一種污蔑黨的勞改制度的言論,說什麼右派分子解教或者刑滿釋放,不過是從十八層地獄升到第十七層,在領導的心目中,就像歷史反革命一樣永遠是個歷史右派,永遠被打入另冊。還說什麼所謂黨內右派改造好了還可以回到黨內來,最多不過是樹立幾個典型來表明黨對右派的寬大,鼓勵黨內外右派繼續改造而已,決不會普遍實行。還說右派就像封建社會失去貞操的婦女,無論你怎樣懺悔、改過、贖罪,也永遠有污點,永遠得不到寬恕。除了死去重新投胎以外無第二條路可走。大家聽聽,很反動很惡毒哩!這起碼可以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在十年之後的今天回頭看當年********,是非常偉大、正確、及時的,沒有反錯嘛。二是在對右派的改造上任務還很艱巨,樹欲靜而風不止啊。眼下要把拔白旗運動更深入地進行下去,是白旗就要拔,堅決徹底地拔,一桿也不留,直到拔光為止。馬上要拔的就是散佈反動言論的這個人。

    已經有人檢舉了,我們知道他是誰,但我們不在這裡點他的名,給他一個主動交待的機會。一天不交待,我們等他兩天,兩天不交待,我們等他三天,有再一再二沒再三再四,要是第三天上還不交待我們就不客氣了。要狠狠地處理,起碼再加他幾年刑。我們是說話算話的,不信咱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記住,三天,就是三天,多一天也不給!回到「馬廄」,我的心亂極了,長時間睡不著覺,老想這回事。我記得自己說過這類似的話,也聽其他人說過。長年累月被關著不放,誰心裡能不琢磨呢?與關係不錯的人發發牢騷也是難免的,可我硬是想不起和誰發過這種牢騷。要是盲目交待勢必帶來無盡的麻煩,可不交待倒霉就在前面等著,好容易快熬到刑滿,要再加上幾年怎樣活人呢?轉念又一想,也許被報上去的不是我呢?也許領導並不真知道是誰瞎咋唬罷了。要這樣何必自己往槍口上撞呢?就這麼翻來覆去地權衡這件事,就像屎克郎滾屎球似的,一會兒往這邊滾,一會兒往那邊滾,可怎麼滾都是一塊臭屎。

    一根繩——休息的時候三大隊的一個剛從團河農場轉來的犯人來找胡公公。他們在團河曾在一個監室住過,大概還不大瞭解我樂嶺農場的氣氛,什麼都敢說。內容都很新鮮,說老捨挨了紅衛兵的打,氣得投湖自殺了;說北京某中學的幾個紅衛兵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穿了一條花裙子,就把她拖進校內毒打,一邊打一邊問:這是無產階級的衣服嗎?有個老校工實在看不過眼,出來說了幾句話,惹惱了紅衛兵,把這個老校工暴打了一頓,最後竟把他扔進火堆裡活活燒死了。聽得大伙心驚肉跳,這是我們頭一次聽到外面「文化大革命」的情況,都很擔心。也有人幸災樂禍,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沒想到咱們關進大牆裡倒安全了。新來的犯人馬上用另一個消息來批駁,說據說四川萬縣一群紅衛兵衝進勞改隊,喝令幹部把勞改犯集中起來,先把幹部們痛打了一頓,說他們包庇牛鬼蛇神。勞改犯們看見紅衛兵打幹部都迷惑不解,有人還挺高興,以為打幹部是為他們出氣,哪知打完了幹部就用機槍把所有犯人「突突」了。

    雖然新來犯人聲明是小道消息,不一定可靠,但大伙聽了還是噤若寒蟬,覺得一個可怕的陰影正一步一步向身邊逼近。那新來的犯人知道的事情還真多,不顧大家的心情,一件一件地講下去,說在紅旗縣的農村,有人對「牛鬼蛇神」發出「最後通牒」,大字標語印著:血債要用血來還!!!內容說你們的父兄欠下了無數革命先烈的血債,我們是革命的後代,要向你們討還這筆血債。果然,不久「革命後代」就行動起來了,在離縣城不遠的大辛莊,一天之內,把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及其家屬不分男女老幼統統扔進一口井裡,然後封土活埋,說是只要從肉體上消滅了敵對階級,革命就徹底勝利了。他說在這場「斬草除根」的革命行動中僅有兩人倖免於難,一個是總場技術員老婆,大辛莊革命派來人要把她要回去,場長雖然不知道他們的來意,但也明白地主的女兒抓回去準是批鬥,就編了一個謊,說她問題嚴重,本場正在批鬥,等批鬥過後再送回原籍不遲。這一個是場長有意無意間救了她條命。另一個是黃村一街一個農民的老婆,也是地主女兒,大辛莊來人抓她,趕巧她丈夫是本村造反派頭目之一,勢力不比大辛莊的革命派差,乾脆嚴詞拒絕了。這一個,也僥倖活下了。

    所有聽見這消息的人,個個目瞪口呆,簡直找不出適當的詞來表達那種恐怖氣氛,像到了世界的末日,連四周的空氣都凝固了。慢慢又議論起來,解若愚說:紅衛兵無法無天,滅絕人性,簡直就是希特勒的黨衛隊。張撰說:意大利有個黑衫黨,國民黨有個藍衣社,現在又有了紅衛兵,可以說顏色俱全了,什麼畫都畫得出來的。我問你從中也發現到美嗎?張撰不言聲。看來這位鼓吹「美無處不在」的美術大師終於從藝術中回到血淋淋的現實。青紗帳裡的俞峰華——不知怎麼回事,每回鋤玉米耳邊都迴響著那首「青紗帳裡抗日的英雄真不少」的歌,眼前又會閃動著抗日隊伍在青紗帳裡與敵周旋的畫面。這可能與看多了抗日電影有關。戰爭在電影裡是很富有詩意的,連人中彈倒下的姿勢都帶有詩的韻律。可一旦自己置身於青紗帳,一切的詩意都像驚鳥般飛去了。一定要說有詩,就惟有那首「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了。「鋤禾日當午」是一年中最讓我們草雞的幾樣活計中的一樣,還有割麥和冬天修渠。我一生中頭一次中暑就發生在鋤玉米的時候,而後幾乎每年都在鋤地的時候暈倒一次,像得了一種週期病。我曾懷疑得了癲病,卻又沒有癲的其他徵候。最後還得歸咎於「青紗帳」裡的酷熱。

    青紗帳裡有值得回憶的事情嗎?如果說有,那就是我們在青紗帳裡幹活犯人可以找機會相互說說話,自然我說的相互是帶選擇性的。這天下午我發現俞峰華總在我身前身後磨蹭,還時不時向我瞅瞅,似乎有話要對我說,可待我湊過去他又躲開了,就這麼若即若離神經兮兮的。直到快收工的時候他才與我打了並肩,吞吞吐吐地說:老周我……我想和你說件事。我說有話快說,要收工了。他的聲音很低沉,他說老周佟隊長那晚點名說的那件事到今天是第三天了。我不解,問:到第三天咋?他說是寬限的最後一天。我轉頭看看他,說這與我有什麼關係?他說老周我只能對你說實話了,我,我把那樁事報告了。我說報告啥?他說報告你那天對我說的話。我聽了頭一炸,問俞峰華我對你說啥啦?你說清楚?他說就是……就是我們再好好改造也白搭那些話……啊,我想起來了,我是對俞峰華說過,好像在一根繩。

    想到這個我的心像叫刀剜了一下,我沒想到俞峰華會去告我,且無緣無故。如果是李左德,趙不仁,董不善之類,幹了這種事我倒不會吃驚,正因為如此,平日我不同他們彈弦子。沒想到俞峰華已悄悄在向他們看齊,「進步」了。我很生氣,想罵幾句解氣的話,還沒等開口俞峰華就開始向我道歉,說老周對不起,對不起。我火辣辣接他話說知道對不起為啥還要做。他怯懦地說我……我沒辦法。我一聽這話就火了,我壓低聲音但口氣卻十分嚴厲地質問道:不打人小報告就沒辦法了?就不能進步不能當積極分子了,是不是?!俞峰華幾乎帶著哭腔說不是的老周,不是這樣的。我說那是怎樣?你說說。究竟為什麼要把我送上去?他說老周我不是存心害你,可……可我不報告也會另有人報告,那天在旁邊還有一個人。我問誰?他說高雲純。我說高雲純?就是高雲純在場他也不會告我。他搖搖頭說這形勢誰敢打誰的包票呢?我問你知道高雲純已經向管教報告了嗎?他搖搖頭。

    到這裡我已經很明白俞峰華的心路了,他怕不報告高雲純報告了他會受到牽連,就「防患於未然」地先把我報了。我的胸口堵得死死的,想衝他發火可又發不出音來,啞巴似的。俞峰華又向我道歉,說老周對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諒,只希望你能理解,你知道,我九月份就到刑期了……我沒吭聲,心想看來俞峰華和李左德之類還不是一樣的,他幹這種事知道不正當,心存歉疚,而且還想辦法挽救(在期限最後一天給我以自首的機會)。但這麼想我仍然不能原諒他,憤憤地想:你俞峰華九月份到期,我不是十一月份也要到期嗎?你這不是明擺著坑我?俞峰華還喋喋不休地說著要我理解他的話,我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好了,別說了,我理解了還不行?你未婚妻等了你整整十年,等著你出獄後成親,你不能在最後時刻葬送了自己的幸福,是不是?俞峰華不吱聲了,眼光閃閃爍爍仍避我。聽見吆喝收工了,他趕緊衝我道:老周回去就和隊長說說,千萬別拖過今日啊。看著他那極度關心的樣子,我只有苦笑。

    我想回去就找佟隊長自首,因為沒有別的選擇。

    李宗倫——聽到李宗倫在醫院上吊身亡的消息我不吃驚而是感到困惑,我困惑他對死亡的執著,如他所說曾體驗過死亡瞬間的美妙而孜孜以求?還是對前途完全失去信心?不管怎麼說對他的死我是很悲痛的,因此當許仙再次讓我去給他送葬我欣然接受(似乎我是為死人送葬最合適人選)。這活一個人是幹不了的,我從組裡要了一個「助手」,見我點了梁楓,許多人大惑不解,讓他那小腰板搬弄屍首實是不明智之舉,但我有我的企圖,是想聽他說說他的北京之行。偏偏梁楓又是個不問自說的人,在去醫院的路上他就滔滔不絕地說起這段不凡經歷。全記下來能寫一本書,概要說也就是幾句話:他是在一個月前刑滿釋放,轉到就業隊當了一名刑滿就業人員。按規定可以回家探一次親,他不回家,偷偷跑到了北京,他要去見毛主席。要當面向毛主席報告有人歪曲「文化大革命」運動,轉移了鬥爭大方向。

    他也清楚像自己這樣的身份想見毛主席也難,就想出了一個絕招:寫了一張攻擊周總理和****的標語揣在懷裡。想的是讓人發現了這張「反標」必判死刑無疑,臨刑前再提出有重大事情要向毛主席報告,毛主席一定會接見。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死諫」了。他是扒火車到的北京,他本希望在扒車的過程中讓人抓著,卻不知「文化大革命」對人的有如扒火車這類違法行為很寬容,沒有人「成全」他,他就進了北京城。他身無分文,火車可以白搭,旅店可不能白住,就只能住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裡。睡到半夜被兩個穿警服的人叫起來了,問他是什麼人,他如實交待說是從勞改農場來的。問是不是越獄。他說已經刑滿釋放,又說他來北京是想見見毛主席。見他說話沒譜人家就懷疑起來,對他搜身,搜出了那張「反標」,問他是從哪兒弄來的。他說是他自己寫的。問他有沒有精神病,他說他精神很正常。就被銬走了。審來審去終歸還是覺得他精神不正常,就派人將他押送回我樂嶺農場,又裝進了「馬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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