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62章 我樂嶺人物誌 (10)
    張克楠聽見解若愚在廁所裡這麼喊他抬手就打了他一個耳光,差點把解若愚打進茅坑裡。打了人張克楠也有點心虛,趕緊出了廁所,回到脫粒機旁。這邊解若愚叫張打個冷不防,火冒三丈,提上褲子就追出來,見張克楠無事樣又在指揮脫粒,知道這樣在管教眼皮子底下復仇肯定要倒霉,轉念想:隊長多次講過,別人打你,要向管教報告,由管教處理,不要還手,不然就變成打架鬥毆,有理也成沒理了。這麼想,就跑到站在另一台脫粒機旁邊的傻朱跟前,向他報告張克楠打他耳光的事。傻朱正在指揮脫粒(傻朱最大優點是忙時幫著幹活),也忙得一腦袋汗,剛聽幾句就不耐煩了,斥責他不該停下生產來糾纏這些雞毛蒜皮,命令他立刻回到脫粒機前幹活兒。解若愚挨了打又吃了一通訓斥,實在嚥不下這口氣,回到脫粒機旁就拿起一把麥叉狠狠地給了張克楠一下。張克楠沒料到解若愚敢在「光天化日」下動手打他,被打個猝不及防,一聲驚叫,倒在地上。這「報復打人事件」霎時震動了全場,紛紛停下手裡的活,圍過來看熱鬧。傻朱聞訊趕來,先吆喝讓大家繼續幹活兒,一面吩咐將張克楠送到醫院上藥,一面立刻派人把解若愚送到禁閉室裡反省。

    張克楠的傷並不重,第二天還照常幹活。麥收大忙季節,人手緊張,解若愚只要肯應付性地寫一份檢討,也就放出來了。而他偏偏是個認死理的「槓頭」,咬住是張克楠先動的手。隊長不給他做主,他不檢討,管教也沒台階好下,就繼續關著。於是倒霉的解若愚儘管躲過了大忙季節的連軸轉勞動,卻躲不過一天只喝兩碗棒子面粥的飢餓。何況得罪了管教以後更沒好果子吃。

    李戍孟——歸隊後我發現李戍孟的眼光時不時向我投來,怪兮兮的,像在監視我似的。我明白他是惦著他的小說,又苦於沒有機會向我詢問。「形勢」已越來越緊了,我這類反改造分子已置於積極改造分子嚴密的監控之下。平日關係不錯的人也盡量避免接觸。說來可笑,我和李戍孟得到的單獨說話的機會是在廁所裡。我進去了,他隨後也進去了,顯然他是瞅準了才追了我的腳跟。待廁所裡的茅坑只蹲了我倆,李戍孟便迫不及待地問他小說的下落。我告訴他為安全起見沒帶回來。他鬆了口氣又問現在何處。我說埋在醫院旁邊的一棵樹下,很安全。他說這就好,這就好。我卻清楚對他說了謊,我沒有埋在地下,而是留在蘇英借宿的那個姓董的「二勞改」家裡。我背著他老婆對他說除了我什麼人來取都不要給。董問:是反革命傳單嗎?我說不是。又問是秘密檔案嗎?我說不是。他說只要不是這兩樣就保存著。按說這是李戍孟的東西應該把下落告訴他,否則不合情理。可我擔心要是逼他的供,逼急了沒準會把董供出來。讓一個「二勞改」再受二茬罪實在不是我所情願的。但那時我卻沒有想到,這一廂情願的做法卻給自己留下了隱患。

    李祖德——晚飯後學習前,許仙拿著幾封信來「馬廄」分發,有李祖德的一封,他看了看立刻像得到重大發現似的吆喝:大興縣改名了,大興縣改名了。有人問改了什麼?他說改成紅旗縣了。都覺得挺新奇的,便湊過去看,果然信封下欄寫著寄自紅旗縣,後面括弧注著原大興縣。隨之人們便議論起來,有人說這名字改得好啊,大興算啥哩,興隆昌盛,資產階級一套。叫紅旗好,神州大地紅旗飄嘛。有人說叫紅旗好是好,可要是天南地北都叫紅旗,郵件就不好投遞了。李祖德說活人能叫尿憋死了,加括弧嘛,這不(他揚揚手裡的信)原某某縣不就解決了。說到這兒學習組長張克楠就吆到時間開會了。

    自開始「拔白旗」後,慣常的學習會就變成了檢討會和批判會。所謂拔白旗就是在三類人員:犯人、教養人員、就業人員中開展一場以「認罪認錯、服管服教」為中心的教育運動。換言之,就是要在三類人員中發動「積極分子」揭發檢舉少數的「反改造分子」,當然也包括迫使「反改造分子」投誠起義,自己舉起白旗。

    李祖德是積極分子中的骨幹,每次批判會都與學習組長張克楠緊密配合,向批判目標猛轟大炮。迫於形勢,大伙都是敢怒不敢言,這晚的會本是批判解若愚的,他剛從小號放出來,又檢討不深刻,就批判他。可還沒等張克楠開宗明義,興奮勁兒還沒過去,李祖德又扯上了大興縣改名的事。他說從這件事可看出革命形勢發展迅猛,我們應緊緊跟上才是。說到這他清清嗓子,然後鄭重宣佈:我已決定改名,把李祖德改為李左德,以此表明我永當革命左派的決心。李祖德的聲明確有點驚世駭俗的意味兒,與他往日的所作所為如出一轍。如在拔白旗剛開始的學習認識階段裡他提到他被槍斃了的資本家父親,說他自始至終認為,像李敬仁(他父親的名字)這樣的反動資本家,就是應該槍斃掉。說得大家瞠目結舌。聲明改名後,他又補充說:從今以後誰要再叫我李祖德我就不答應了。張撰問句要是你往外寫信,突然落款李左德怕人家鬧不明白吧。李祖德胸有成竹地說:加括弧啊,李左德,括弧原李祖德。引起一片哧哧笑聲。張克楠說有什麼好笑的,對李祖德……不,李左德的革命行動應支持才是。趙仁說支持不僅是口頭上的,應以實際行動。

    現在我也宣佈更名,將趙仁改為趙勇,我要勇敢保衛人民江山,不變色。趙仁的話剛剛落音,董善大聲說我也改名,將董善改為董衛東,永遠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張撰說董衛東發音有些拗口。董善說只要對偉大領袖懷有深厚階級感情就不拗口。解若愚說改得好,改得好哇。這一改就是名副其實的趙仁不仁董善不善了。氣得趙仁、董善直瞪白眼。這時又跳出個吳佛生,他宣佈要將佛生改為復生,一是佛字具有迷信色彩,二是共產黨將自己改造成了新人就是復生嘛。

    這個吳佛生更加邪乎,不僅自己改名,還勒令別人改,他指著谷鎮華說,谷鎮華我看你這名得改掉!谷鎮華說我這名咋啦?他說你是什麼鳥人還想鎮我中華,太狂妄太不自量了,必須改掉!谷鎮華說我這名是我父母給起的,已經叫了幾十年,我無權改也不能改。吳佛生說這也得改,我們不能允許你凌駕於中華民族之上。高雲純說改名須自願,不應強迫,再說改名也得由上級部門批。李祖德說我相信上級會支持我們的革命行動。張克楠說想更名的今晚都寫個申請,明天集體遞上去。這也算是拔白旗見行動吧。張撰對著我的耳朵說:什麼都要改,人的臉能改嗎?我剛要說人臉無法改,這時眼前陡地現出李宗倫那張可怕的陰陽臉,遂想誰說臉不能改呢?吳啟都——吳啟都回來了。

    他是在我住院期間離開的農場,前面說過,自從他成了「植物」,農場就決定放他走,口頭上說吳啟都努力勞動,服管服教,改造得不錯,其實是想放他一馬。可他不識抬舉,拿著上級的好心當驢肝肺,硬是不走。不走也不能抬起來扔到大牆外面去。前些日子突然犯了邪,早晨起床就悶悶地收拾自己的東西,收拾好了和誰都不打招呼,背起行李就走,在大門被警衛攔住了,匯報給場領導。場領導緊急研究了一下,命令警衛放人。他就大搖大擺的走了。大概全中國的勞改農場都沒這麼放人的,而全中國的犯人也沒有這麼出獄的。也算是我樂嶺一奇。

    不料過了半個月他又回來了,仍是大搖大擺的,似出入無人之境。這遭警衛連攔都沒敢攔,眼睜睜看著他走進「馬廄」裡。大伙議論說他媽的「植物」好大派頭啊,進出勞改農場就像踏平地,想出就出想進就進。有人問他怎麼走了又回來,他先吐吐舌頭,隨後告誡大家說:不要出去,不要出去,這裡安全,這裡安全。

    他不再多說,大伙猜想肯定是在外面遇上了麻煩。

    馬廄——這晚在馬廄開高雲純的批判會。起因有二:一是高平日便是不受管教歡迎的人,屬「反改造分子」範疇;二是在上工的路上替人打抱不平,惹怒了朱管教。有這兩條開批判會足夠。所謂「替人打抱不平」的人是梁楓。梁楓性格耿直,不大會來事,加上個頭小,幹活不行,也屬不受歡迎者。「拔白旗」剛開始時,積極分子們本想將他「擴軍」可他不響應,反倒與「反改造」們靠得更近,積極分子們就想找茬給他點顏色瞧瞧。本來事情像芝麻粒大小:走在路上梁楓和身旁的一個人說話,聲音也不大。放在平時,屁事沒有。這就來了那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話,想整他了啥事都是事。吳復生(原吳佛生)衝他一吼:梁楓你閉口。梁楓正說得起勁兒,沒聽見,還說。

    這時「埋伏」在他身後的趙不仁(大伙在他改名後這麼叫)就向前飛出一腳,只聽梁楓哎喲一聲就重重摔倒在地。這一倒地,四周的幾個積極分子便一擁而上,用腳踢,用拳頭打,邊打邊吆:叫你擾亂秩序!叫你不服管教!打得梁楓像頭豬在地上亂拱亂哼。這時離梁楓最近的高雲純大吼一聲:不准打人!並用力拖正起勁踢梁楓的李左德(原李祖德),因用力太猛,李左德倒在地上,這時傻朱聞聲趕來,認定高雲純行兇打人。高雲純不服,說是趙不仁先打了梁楓,他替梁楓打抱不平。傻朱說你替梁楓打抱不平,那我替趙勇打抱不平。一聽這話高雲純立刻覺得不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鼻樑上摘下眼鏡,隨之那熊掌般的巴掌就落在高雲純的臉上。上述是發生在路上的「序幕」。

    「正劇」一開場讓高雲純做檢討。高雲純光抽煙不說話,主持會議的張克楠指出高雲純以沉默對抗運動,接著開始批判發言。頭一個發言的是「苦主」趙不仁。他首先從根上批,他說從歷史上說高雲純的階級立場便有問題,陳獨秀是什麼人物?在中共黨史上扮演了什麼角色?是右傾機會主義的老根兒。但高雲純不講立場的和他的孫女兒談戀愛,高雲純你說這是不是事實?高雲純說:陳獨秀是陳獨秀,他孫女是他孫女。趙不仁質問道:全中國有千千萬萬個革命的好姑娘,你為什麼不找,單單找陳獨秀孫女那號的?高雲純說開始並不知道她是陳獨秀的孫女,後來知道了,已建立了感情,散也不容易的。董不善(原董善,後改董衛東)說怎麼不能散?你和她睡覺了?嗯?!李左德立刻跟著起哄:對,你交待和她發沒發生關係,如實交待。高雲純說我和她的關係很純潔。趙不仁說純潔不純潔誰知道?你叫高雲純,你純潔嗎?你不純,你是革命隊伍裡的雜質。

    高雲純說我承認我是雜質,可在座的除了許隊長(許仙坐在一旁聽會)誰不是雜質?不是雜質能裝在這馬廄裡?董不善立即指著高雲純的鼻子說:好哇你個思想極端反動的高雲純,你把我們的寢室叫做馬廄,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這是對勞改政策的污蔑,也是對我們被改造人員的污蔑,你必須做深刻檢查。高雲純說人人都叫馬廄,為啥我不能叫?董不善追問:你說誰叫馬廄了?李左德立刻附和:對,你交待誰叫馬廄,指出來一塊批。高雲純說我記不住誰叫了,反正大伙都這麼叫。李左德說那不行,你這是一網打了滿河的魚。你得具體指出誰這麼叫。高雲純看著李左德說,一定要我指我就指,那天我聽你李左德叫了。李左德一聽急了,一邊用眼去睃許管教一邊吆喝:你污蔑好人,你空口白話不成,你必須指出我哪年哪月哪日哪時哪分叫了。高雲純說,時間是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九日早晨六點三十一分。解若愚說那是今天啊。

    張撰說這事發生在今天就嚴重了,這是真正的現行啊。李左德鼻子都氣歪了,話也說不連貫:你,你胡說,六點三十一分剛起床,我,我總不能一睜開眼就喊馬廄吧。趙不仁支援他的戰友說:對,沒有這個道理,不可能一睜眼就喊馬廄,是高雲純造謠。高雲純說我聽見了,說我造謠,人家都左德了我敢造人家的謠嗎?解若愚說早晨一起床我確實聽有人喊了聲馬廄,不知是誰,原來是李左德啊,喊了就喊了,承認了怕啥,法不責眾嘛。現在當著全體的面我承認我叫了,在這裡我做深刻檢查。我說我也叫了,也檢查。張撰說我也叫了,也檢查。而後梁楓、李戍孟、俞峰華、胡公公、二姑娘也都眾口一詞承認自己說了,也檢查。連「植物」吳啟都也隨聲附和:「叫了,叫了,檢查,檢查。」總之除了以張克楠為首的幾個積極分子閉口不言外,其餘的人都承認自己喊過「馬廄」,這俱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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