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外面的黑暗世界響著排山倒海的水聲,我們有生以來從未像此刻這樣對水聲充滿警惕,充滿了恐懼和恨意。水聲像一曲輓歌,將我們的末日鏗鏘奏響。想想人真是可悲,不可救藥,千苦萬難活得如豬如狗,可一旦望見了死神,卻惶惶退縮,硬是不願捨棄這條卑賤的命。就說我們勞改農場,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大多死於病餓,也有的是逃跑被子彈擊斃的,但很少有人自殺。自殺率本應最高的地方實際情況卻是相反,連我們自己都感到羞愧。活下去,總會有出頭之日的。大概這就是老龔所說的「冬眠」,大概這就是照耀我們溫暖我們身心的希望之光。就是說我們活著不是為了今日,是為了明天。
老龔、陳濤和我還會有明天?今天是幾號了?老龔突然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我和陳濤相視一下,都搖搖頭,答不出。我們一向忽略時日,因為對我們沒有多少意義。我說:大概快過端午節了吧?陳濤說:起碼還有一個星期。
我說:小時候最愛過的節一是年,二是端午節,有雞蛋和粽子吃。
陳濤說:要是雨能停下來,咱今年就好好過個端午節,我保證叫你們倆吃上雞蛋和粽子。我不以為然,說:去偷?去搶?陳濤說:不用偷,不用搶,會有人送上門。
我說:胡吹。
陳濤說:我老陳不是吹牛皮的人,真會有人給我們送,怕只怕……
我替他說下去:怕只怕咱們沒有福氣吃上,是不是?陳濤點點頭。
我說:能不能吃上是一回事,有沒有得吃是另一回事。你說真的會有人給咱送嗎?陳濤說:真的有。
我轉向老龔說:老龔,你聽見了,到時候吃不上咱找老陳算賬。
老龔說:行,咱等著吃老陳的雞蛋和粽子。老陳,可得言而有信啊!陳濤誇張地拍拍胸膛:我保證。
都不說話了。大家又一齊傾聽著外面的雨聲。不是別的,是雨牽動著我們全部的神經。雨聲仍然很響,像不遠處有一道瀑布向下跌落。我們的心也不住地往下跌落。這個夜晚我們是無法入睡的。
過會兒陳濤又提起話頭,說:端午節我想起《白蛇傳》那齣戲,白蛇在端午節那天現了原形,是因為許仙讓她喝了雄黃酒。說明蛇也有忌諱的東西。咱們能不能想個辦法將蛇驅走呢?用酒麼?我說,可我們沒有酒。
用煤油。陳濤說,繞窩棚邊澆上一圈,煤油味兒烈,它們就不敢往裡面鑽了。這辦法可行。老龔贊同。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老龔的話在「御花園」具有了某種權威性,大概是因為他的知識淵博,值得信賴的緣故吧。此刻老龔說用煤油驅蛇可行我和陳濤就立刻行動,我們爭先恐後去拿煤油桶。
但煤油桶空了。我和陳濤傻子般釘在地上。希望——破滅,再希望——再破滅,這幾乎成了我們命運的鐵定公式,這究竟是怎麼啦?該詛咒的蛇!陳濤眼冒怒火。
詛咒?我冷丁一怔。
該詛咒的蛇!陳濤又重複一遍。
詛咒?哦,我記起什麼了,記起了什麼呢?稀奇古怪,我記起我的爺爺對付「老黃」的那樁事了。是在我七八歲的時候,那一年冬天南山上的老黃氾濫成災,每到夜晚就成群結隊到山下各村騷擾,見雞咬雞,見鴨咬鴨。百姓恨之入骨,卻又無計可施。後來是爺爺提出由他來驅除「老黃」,他說他從一位道長那裡學了驅趕鬼怪異類的十字箴言。村裡人就請他驅除「老黃」。那天黑下爺爺躺在炕上一遍一遍朗念十字箴言,從天黑念到天亮,果然沒聽見「老黃」進村的動靜。從此以後村裡再也沒見到「老黃」的蹤影。想起爺爺的這段功德事,我頓時升起傚法他驅蛇解難的念頭,這念頭一發而不可收,真有點走火入魔的樣子。我本來打算將我的想法與老龔和陳濤說,後來想想便作罷。我只是說頭疼想睡覺,接著我便用被子蒙起了頭。我在被窩裡溫習爺爺曾教我的十字箴言。我自信不會忘記,也果然就是沒忘。當記准後我便集聚起意念,默念起十字箴言:奄嘰咪辟癡吧啞哇訛啶,奄嘰咪辟癡吧啞哇訛啶……我一遍一遍地默念,無休無止,也無限虔誠。這時我的精神上又呈現出那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不知念了多久,不知不覺睡著了。將十字箴言、蛇、生與死及所有的一切都丟到爪哇國裡去了。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祖傳的十字箴言發生了靈驗,奇跡是實實在在出現了。早晨起來我們發現圍困「御花園」的蛇一條也不見了,像接到什麼總號令似的,撤退得無影無蹤。陳濤和老龔驚奇,我更驚奇,我又一次想把十字箴言的事對他們講,想想還是作罷。說心裡話,昨晚起意用十字箴言驅蛇也是迫於無奈的「有棗沒棗打一竿」,不想竟奏了效。當然這麼想時心中還有疑惑:也許起作用的並不是十字箴言,而是冥冥中其他的什麼因素吧,但不管怎麼說,威脅著我們的蛇逃遁了,這使我大有從死神手中脫逃的感覺,輕鬆無比。只是老龔不行了。
沼澤地裡的大水也於三天之後退去了,這麼大的水說退就退,同樣使人感到神秘。浩劫後的沼澤地一片瘡痍。
這三天老龔大部分時間處於昏迷狀態。我和陳濤輪流守護著他。就在大水退去的那天早晨他醒過來,這次醒的時間很長,精神也顯得很好。他說想吃一點東西,我趕緊烙餅,怕他嚥不下去又做了粥。他吃了餅又喝了粥,儘管吃的喝的都很有限,但沒有吐出來。我們很高興,也很擔心,我暗地裡對陳濤說老龔大概是迴光返照,要嚴加注意。我可以說的只有一句話,就是這三天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三天,是噩夢中的噩夢。
我不知道老龔對自己是否有預感,如果有的話,那麼他對自己的死就看得很淡,他和我們說一些事情,都不是些重要事,多是些即興性的,想到什麼說什麼。我忍不住問他知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他說知道。我問是什麼病,他搖頭不答。後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把頭轉向陳濤,說:老陳,你還記得問我那個蛇會不會毒死自己的問題麼?陳濤說記得。老龔說:我已經找到答案,現在可以告訴你了,蛇不會毒死自己。為什麼?我和陳濤同時問道。老龔咳了幾咳,他說他太累了,想再睡會兒,他立刻睡著了。這一睡便沒再醒過來。老龔死了。
後來我們問了時日,老龔死這天是端午節的前一天。
依著我和陳濤,本想把老龔葬在「御花園」附近的沼澤地上,這裡離我們近,我們一早一晚都可以來伴伴老龔。另外這裡又是老龔熟悉的地方,但場方駁回了我們的意見,理由是大場有專門掩埋犯人的地方,一切都應該規範,井然有序。我們就不再說什麼,又提出由我們兩人送老龔去十里之外的犯人基地,這個場方是同意了。「御花園」有一輛板車,是秋收後往大場送糧食用的,現在我們用它來運送老龔。我們在車上鋪上老龔的全部被褥,將穿了全部衣裳的老龔放在上面,這時的老龔完全像一個大腹便便的「闊人」。我們拉著這位「闊人」離開了「御花園」,穿越泥濘無比的沼澤地。天快晌時才望見了黑河邊上的犯人墓地。那是一個青草茂盛的小山崗,我們拉著老龔走上了鬆軟的草地。這時我的心裡突然生出一種怪異的聯想,是有關生物鏈的聯想:草從地裡生長出來,被牛羊吃到肚裡,人又把牛羊吃到肚裡,人死後埋於地下又被草類吸收。這就是三點一圓的生物食物鏈,亙古不變。但「闊人」老龔改變了這一點,他取消了一個中間環節,他直接吃草,然後把身體又歸還於草。
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偉大的創造?儘管我們的條件有限,但還是盡其所能把老龔的後事做好。我們挖了一個很像樣子的墓穴,小心翼翼將老龔葬下。然後又在上面堆起了同樣很像樣子的墓丘,墓丘比周圍的墓丘高出許多,用意不在於使老龔卓爾不群,而是便於我們記憶。也許有一天我們將把老龔的家人帶到這裡,那時我們不費力地直奔老龔的墓前。我們為老龔燒了紙(只可惜不是正宗的燒紙),陳濤果然言而有信,將雞蛋和粽子供在老龔的墓前,正是事實勝於雄辯,一貫吹吹呼呼的陳濤那晚說讓我們吃上雞蛋和粽子不是虛妄之言(後來陳濤說了他和那個送東西的農民間的一段生死之誼)。殯葬的儀式簡而又簡,之後我們便在墓前久久默立,大概這是人生最肅穆的時刻,我們回憶著和老龔相處的那些時光,想著老龔頗有些荒誕不經的言行,同時也感念著他對我們兄長般的情誼。這時候我們又聽到了水聲,不是「御花園」外面驚心動魄的水聲(我終於忍不住說了「驚心動魄」這四個字),而是山崗下面那條叫做黑河的流淌聲。那流水像在嗚咽,我們都想哭,但終於沒有哭,哭泣與歡笑同樣都不屬於我們。
不知怎的置身於這大片埋葬客死他鄉者的墳場,我和陳濤的思維再次出現同步:我們想歌唱,想放喉高歌。我們不約而同唱起了那天在沼澤地轟蛇曾唱過的那首《校歌》,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們又同時改動了一個字,我們唱起來了,一遍接一遍地唱著:黑河之濱,集合了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御花園」廢棄了。沒人告訴我們原因,而原因又是實實在在擺在那兒:大水淹沒了田地、水井和道路,要恢復重建並非是三兩個人所能完成的。何況誰也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出現這樣的大水。我和陳濤奉命撤回了大場,分到了不同的隊。我們懷念在「御花園」的那段好時光,回想起來就像做了一場夢。在興湖農場共呆了二年七個月,我和其餘二百餘勞改犯一起轉場到了山東雙山農場。還要提及一點的是,陳濤轉到另一農場不到一個月便死去了。據說是他研究了老龔留下來的生物書,他認定咬了他的是一條有毒蛇,而不是老龔所說的無毒蛇。這就給他的精神造成很大壓力。他覺得留在他體內的毒素遲早會要他的命,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整日像丟了魂魄。後來開始瘋言瘋語,再後來就一臥不起。直至合眼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