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就議論起來,一致認為沒必要和呂浩明摻和。既然大家都不同意,我也覺得沒必要動員大家同意。報紙送來了。《人民日報》仍然沒有社論。心裡的不對勁兒都表露在臉上,很失落。突然蘇英又高叫一聲,手搖著一張報紙說《光明日報》把咱K大的大字報宣傳出來了。有人說快唸唸。蘇英念了標題《K大學生開闢「******」》,程冠生興奮地說報紙肯定了「******」的鳴放形式,太好了。蘇英說周文祥祝賀你這個中國大字報的創始者。我也很激動,不知說什麼好。我從蘇英手裡要過報紙,一目十行地看起來。文章裡講到K大一位副校長歡迎用大字報揭露問題,還有K大幾位名教授對「******」的態度,稱讚這是繼承「五四」民主傳統。我看的時候程冠生有些迫不及待,說讓蘇英把文章唸唸吧。蘇英又從我手裡搶過報紙念了起來。念完後程冠生說行了這遭行了,咱們的《大地》可以付印了。蘇英說可以付印了。我說既然等不來《人民日報》社論咱就轉載《光明日報》這篇文章吧。大家同意。當即議定今明兩天將全部稿子編定,畫好版樣。星期一印刷廠一上班就送去。
——二十六日。星期天。早晨往食堂走見到的一幅景象使我一下子想起那兩句古詩:忽如一夜春風起,千樹萬樹梨花開。一夜之間,K大校園到處都被大字報覆蓋起來,說到處開遍梨花一點也不為過。顯然是昨天《光明日報》那篇文章起了作用,原先便以大字報形式鳴放的師生更堅定了信念,原先存疑慮的師生也打破了顧慮,一齊行動起來。我顧不上去食堂吃飯,一路看下去。我發現許多大字報在原先的基礎上進了一步,視覺更廣闊,思想性更銳利。我覺得應該從這些新張貼的大字報裡選出一些,替換下已定發於《大地》的那些,這樣更具時效性。這麼想我便掏出筆記本選抄起來:在最顯眼的地方貼著的是兩句詩,是模仿那首有名的憑弔黃鶴樓的古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處空餘黃鶴樓」,改寫為「昔人已乘民主去,此處空餘民主樓」。我記下了,接著再看,先大致瀏覽一下題目,覺得有抄寫必要的再抄下。如《高度集中是危險的》、《我們的顧慮與呼籲》等等,特別是一張題目為《有頭腦的人,不要那樣想》的大字報很有份量,因太長,我只記下了片斷:有頭腦的人,不要那樣想,以為如今的民主是誰給你的恩賜,不,不是的,這民主是我們自己爭來的。
有頭腦的人,不要那樣想,以為整掉了某些共產黨員的「三個主義」就會萬事如意,不,不會的,如果缺點只是個別人造成的,為什麼全國普遍都如此?關鍵是社會主義制度本身缺陷的問題。
有頭腦的人,我們當前的任務正是要為改善社會政治制度而鬥爭,首先就是爭取真正的人民民主自由。人民沒有權利什麼也辦不好,社會會瓦解或出現「斯大林」。要民主,不能只是文學的空頭支票,必須有法律的保障。恩賜這怎麼會沒有「三大主義」?
我們要求健全社會法制、爭取民主、保障人權和精神人格的獨立,這就是我們的全部目的。
下面的落款是歷史系高雲純。做了抄錄之後,我突然感到將這大字報刊發在《大地》上有些不妥,倒不在於內容的尖銳程度,而是立場有問題。他的批評是站在共產黨的對立立場上對社會主義體制加以否定,對共產黨加以否定,恐怕這就出格了。共產黨整風,歡迎大家提批評意見,卻不是想讓人掀出歷史的舞台。想到這兒,心裡便不免增添了一些擔憂:如果像高雲純的批判者多起來,又會導致什麼樣的局面呢?轉而又想,或許共產黨不會介意,作為一個強大的執政黨,應當有充分的自信對待不同意見,哪怕是不同政見者的意見。又繼續抄了一會兒,看大字報的師生愈來愈多起來,熱烈地議論著。我忽然發現校黨委袁書記也站在人群後面看,神態沉靜地看大字報。在K大張校長是一把手,掌管學校一切大權,但大家都知道張校長與袁書記關係密切,全國解放後兩人便成為搭檔。張每調動一次工作,必定向組織提出讓袁做他的副手。
於是張從高教部調K大當校長,袁也就來當了書記。在K大,兩人的關係似乎成為戰友情誼的一段佳話。這時看到袁我想到昨天採訪張校長不成的事,覺得既然遇上了袁,不妨就採訪採訪他。即使不宜刊載,也可以摸摸領導層的態度。我堅信張袁兩人的意見會完全一致。我從人群中擠到袁近前,先自我介紹說我是中文系四年級的學生。這時一個認識我的同學又對袁介紹說我是《大地》期刊的主編。袁鄭重地看看我,問你就是貼第一張大字報的周文祥同學?我點點頭,袁沒再說什麼。我趕緊提問,我說袁書記看了大字報能談談你的看法嗎?袁沉吟一下問:你是問大字報這種形式還是指內容?我說兩者。顯然我的提問引起了在場人的興趣,或者說袁的回答引起了大家的關注,一齊把目光注視過來。袁頗有風度地笑笑,然後抬手拍了幾下掌,隨即轉身離去。袁的拍手舉動開初使人們怔了一下,當有所意會後,便不約而同地向離去的他鼓起掌來。這場面令我十分地激動,我堅信校領導的態度已盡在袁無言的鼓掌中了。
中午,在食堂見到程冠生,他焦急地問我到哪裡去了。我說抄大字報了,我又說飯後到編輯部對稿件做最後一次篩選。他說好。程冠生又說今天《人民日報》仍然沒社論。我說那就原計劃不變了。吃飯時我眼光四覓,沒找到馮俐,她沒回校。我說過這時候不回來就去她舅舅家找她,可《大地》的工作還沒結束,去不成。我有些生她的氣,心裡悵悵的。我知道與別的都無關,只是想她,想和她在一起。
下午將最後一篇稿件《大地》創刊詞寫完。大家傳閱後提出幾處修改意見,我改過。《大地》全部稿件到此完結,大家都感到輕鬆,也有些振奮,畢竟幹完一樁我們認為有意義的工作。我說星期日只剩下小半天了,大家休息吧。人散去,只剩下我和蘇英在後面。這時我不由想起上午看的那張題為《有頭腦的人,不要那樣想》的大字報,便問蘇英認識不認識系裡的一個叫高雲純的人,蘇英說咋會不認識,高是給她們班講課的一個中年教師。蘇英問高雲純老師怎麼啦。我就把看到的大字報情況對蘇英講了講。蘇英說文如其人,高雲純不寫文章便罷,一寫肯定便是這樣的。接著她便將所知道的高的情況做了介紹。高的父親是上海一家紗廠的老闆,他於解放前夕到英國劍橋大學留學,一九五四年回國,由人介紹到K大教書。這人性格直率,口無遮攔,從來不參加政治活動,卻自稱是一名不同政見者。總之,屬怪人一類。說完了高雲純講師,蘇英又問我這星期天餘下的時光要幹什麼。我說沒什麼事。她說咱們去打乒乓球吧。我說我對打乒乓球沒有興趣。蘇英說要不去湖邊看釣魚。
我說我對釣魚也沒興趣。她哼了聲,譏諷地說你是只對談戀愛這一件事感興趣,難怪人家叫你花和尚哩。說完便丟下我走了。想想蘇英說的也不錯,我的心思確實在馮俐身上。我權衡要不要去她舅舅家找她,現在馬上起身,天黑前趕到。可我又擔心現在她正在往學校趕的路上,別走了兩岔頭。我突然起意到公共汽車站等她,那路車是她必乘之車。我覺得這個守株待兔的方案很好,既實際又浪漫。我的心情十分愜意。革命加愛情,這句話在我的腦海中游動。
離開教室我向西校門走去,迎面遇到許多從外面返校的師生,不知咋的我對那一時刻的記憶十分清晰,我能按順序寫下遇見的我熟悉的師生的名字:金平、蘇大林、席登強(外號「硯台」)、彭永輝、於坤安、程炳(外號「狗尾巴草」)、石毛(外號「橡皮」)、鄒光龍、王雄才、夏小燕、李奇跡、李晶、劉鐵軍、楊華(外號「小白菜」)、楊旭光、賀禮、朱偉宏(外號「豬頭」)、賈宏富、曾箏、汪妮、尹民、吳志強、袁勇兵、劉光旺、胡勇、張健、吳珊、劉吉勇、潘玉蓮(外號「潘金蓮」)、卜偉才、杜莉、唐松柏、劉海國、周利均、李先保、謝訊、田駿(外號「小跑」)、晏春喜、鄒文凱、郭煒、王玉蘭(外號「大嫂」)、李愛蓮、胡駿輝、陳練、許偉、許宇霞、管金平、黃琪、林木森(外號「燒柴」)、易之軍、童偉國。我認識的師生都和我打招呼,許多我不認識的師生也和我打招呼。我有些應接不暇。
出了西校門我趕緊拐向人少的左邊。後來我到了車站,很快就來了一輛車。下車的人沒有馮俐,我再等。後來我估算了一下,大約二十多分鐘來一輛車。這樣,等了三四輛,日頭就掉到六郎莊村西,天也就暗了。我心想沒準馮俐又在舅舅家留下了,等也沒指望了。可又一想明天是星期一馮俐是應該回來的,再等一會兒吧。這時六郎莊方向閃爍著點點燈光,我想起程冠生對我講過的六郎莊這座小村的掌故:據說有一年西太后登萬壽山,打眼往東面一看,看到一座被柳樹掩映著的小村,遂問隨行太監村莊的名字,太監回稟說叫六郎莊。西太后一聽頓時沉下了臉,她把六郎莊聽成了六狼莊,她屬羊,這麼多狼圍著她這隻羊怎會叫她安生呢?於是就下旨將六郎莊改成柳浪莊。西太后金口玉牙一言九鼎,百官惟命是從,可老百姓不買她的賬,六郎莊照叫不誤,叫到了今天。
天完全黑下來了,我想馮俐回來的可能性接近於零了,我該回校了,剛轉身要走又聽見汽車響,一輛交通車亮著車燈從南面開過來,我就收住腳等這輛車。下車的幾個人中還是沒有馮俐。我想約莫還能剩下一輛末班車,就乾脆等末班車算了。要是現在走了,而馮俐又恰坐末班車,損失就大了。我又等下去。等這輛末班車覺得時間很漫長,我又懷疑起剛才那輛就是末班車,本應向售票員問一聲才是,真是疏忽。事到如今我知道必須再等下去,一旦還有一輛末班車,一旦馮俐坐這班車回來,天這麼黑……正這麼想時又聽見汽車響,我精神為之一振。車燈將路面照得雪亮,像急趕著下班那般急速駛來。車到站只下來一個人,我一眼便認出是馮俐。啊,謝天謝地了。我的心一下子鬆弛下來。我在暗處,馮俐沒看見我,下車後快步向西校門方向走去。我喊她一聲,她停下腳,回頭看見了我,驚訝問你怎麼在這兒?我說我等你。她說等我?我說等你。她說你知道我今晚會回來?我說我知道會。汽車開走後四周黑暗寂靜。我牽著她的手,一直把她送到宿舍前。
——二十七日,星期一。早晨去食堂吃飯,見廣告牌上貼出大字報:S大學生田野來我校講演。地址食堂門前。時間上午十點。許多學生圍著看,議論紛紛。原定上午和程冠生一起去印刷廠下《大地》稿,但錯過聽田野的講演很可惜,便在食堂裡尋找程冠生,倒先看見拿著空碗的呂浩明。呂浩明問你看到外面的告示了嗎?我點點頭。呂浩明說咱先打飯,邊吃邊說。我說好。我倆打了飯端到一張空桌上。呂浩明說那天我提的那個建議你們研究了嗎?他指將《大地》納入綠葉文學社的事。我說大伙議了議,不大贊成。他停止咀嚼,盯著我問為什麼?我說也不為什麼。呂浩明不語。我說目前情況下文學社要辦份刊物是很容易的事,何必一定要接收《大地》呢?呂浩明歎口氣說你不知道我非常喜歡「大地」這個名字,涵蓋量很大。我說叫「綠葉」也相當不錯嘛。呂浩明搖搖頭說「大地」氣勢磅礡,任何別的名字都無法與其相比。這一點我倒不否認,那天我們想到這個名字時簡直可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當時的心情。呂浩明直言不諱地推崇「大地」的「響亮」使我頗為自得,也多少有些歉意,似乎是自己將一件大家都看好的東西搶先裝進口袋裡。
出於安慰我重複我的前言:其實「綠葉」也是相當不錯的。呂浩明看著我說你要真的覺得「綠葉」不錯,我拿它換你的「大地」可好?我壓根兒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一時啞口無言。呂浩明又說一句換一換怎麼樣?正這時程冠生端著飯過來了,見我和呂浩明俱一副不自然的神情,問你倆這是怎麼的啦?我沒吭聲,主要是不想使呂浩明尷尬。因為我知道程冠生會怎樣回答。不料呂浩明自己把用「綠葉」換「大地」意思給程冠生說了一遍,我方明白他的這一想法是執拗的,他又想遊說程冠生。我想他是失策了,果然程冠生聽了用剛放下飯碗的手拍拍呂浩明的肩膀,譏諷說呂會長如此精通交易之道,何不拿你的會長頭銜去換周恩來的國務院總理頭銜呢?這才是大有氣魄啊。呂浩明變了臉色,朝程冠生嚷道你程冠生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當了個副主編麼?我倒要奉勸你一句:在批評領導的宗派主義時要警惕自己犯宗派主義的錯誤。說完端起碗悻悻離去。我和程冠生互相看看。我明白呂浩明所說警惕犯宗派主義錯誤的話不僅針對程冠生,更針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