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8章 京畿鞦韆架 (8)
    崔老搖搖頭,說老周你進來的時間也不算短了,該知道這裡不是可以耍脾氣使性子的地方。不僅不能耍脾氣使性子還須提高警惕,不能有半點閃失。否則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我說崔老為什麼……你不用說下去了,他打斷我的話,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的。我對你說,我的情況和你是大不一樣的,我只能硬頂著,頂住了就能回家過年,頂不住就到閻王爺那裡過年。除此沒第三個地方。我不吭聲了。崔老說既然你的所有情況他們都掌握,審訊就變得沒有實際意義,只是一種程序。但你必須嚴格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做,不僅不能惹他們惱怒,還要取得他們的歡心,乖乖的。記住,對你來說,的確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沒有別的選擇,老周。

    ——二十二日。上午,作為《大地》主編我列席了中文系教師整風座談會。這幾天為籌備創刊號的稿件,編輯部全體人員一齊出動,參加各系召開的座談會。彙集大家的發言,歸納觀點。我頭一次參加教師們的座談會,總的感覺比學生座談會有水平,教師瞭解的情況比學生多,談得深透,有說服力。在這次座談會上,教師們揭露了學校存在的許多問題,對黨委的思想作風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許多教師認為目前校黨委整風決心不大,仍持觀望等待態度。要求進一步放手,下決心,徹底糾正錯誤,消除由錯誤而造成的副作用,清除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教條主義,弄清是非。

    在座談會上,許多教師做了專題發言,我根據他們的發言做了相關的歸納,大致如下:黨委的工作偏重於管人,忽略了管事和治校;正氣不足邪氣上升助長官僚主義;黨員不接受群眾批評,黨政不分包辦代替;領導不懂業務,有問題找談話就是思想問題;個別黨員自認為他就是黨,批評他就是批評黨;肅反對知識分子情況估計不足,反革命定義不恰當,寧左勿右偏差大;黨委應檢查團結工作,宗派主義是主要的,知識分子好像在公民和非公民之間;黨現在沒有威信,不是辦學而是辦黨,強調政治忽視業務;士可殺,不可辱,不能光看知識分子的缺點,也要看優點,不能叫大家都像綿羊一樣。

    中午在食堂見到了馮俐,她上午回校,她在舅舅家竟一住兩周。她比走時胖了些,臉紅撲撲的。我問她舅母的病咋樣了,她說差不多好了。我說一直想去看她,但隨著運動的深入發展,實在走不開。她笑笑,說離校才十幾天,回來看看變化很大,真是那句「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話啊。我問她從哪些地方見出學校的變化。她說別的不說,光大字報就把K大校舍覆蓋起來了,一點見不出K大的原先模樣。我聽了有些得意,說你知道是誰貼出來的第一張大字報?她說不曉得。我說就是我。她顯出吃驚的樣子,說你幹嗎要當出頭鳥呢?我說都不想當出頭鳥運動咋開展呢?我見她不吱聲又說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咱們晚上見好嗎?她說好。

    下午召集《大地》編輯部的人開會,湊情況,彙集稿件。副主編程冠生提議可以設一個「大字報選編」欄目。大家都覺得這個意見好。加進這個欄目,既能充分反映出全校整風的面貌,又能使刊物生動活潑起來。我建議這個欄目就由程冠生負責,但大家要一起幫他,分頭去各系看大字報。從中選出有代表性的抄回來備用。散會後有一個陌生面孔的學生來找我,自我介紹說是哲學系的龍天勝。我說我看過你貼的大字報。他謙虛地笑笑說不足掛齒,也是步你的後塵吧。不等我說他又說,形勢發展很快,為把K大的整風運動搞好,不能單槍匹馬地幹,必須聯合起來才成。我問他有什麼想法,他說已經有幾個人想成立一個哲學學社,一個探討與當前形勢有關的理論問題的綜合性學術團體,希望我和程冠生能夠加入。「你跟我來吧!」他說。我跟著他來到哲學系的一間宿舍裡,鋪上坐著六七個人。龍天勝一一介紹,其中一人是與他聯名寫大字報的嚴文強。還有一個是我認識的物理系學生譚超。都認識了以後,龍天勝便就成立學社的事談了自己的看法。

    然後就議論,最後商定學社的名字叫《觀察與思考》,由龍天勝擔任社長,嚴文強、譚超、郝達三人擔任副社長,嚴文強兼秘書長。我擔任宣傳股股長。程冠生沒在場,安排他當組織股股長。對這種人事安排我是有看法的,我覺得我和程冠生都應該當副社長。也不便直說,便以編輯《大地》忙為由婉辭宣傳股股長職務,也就從這檔子事中脫身。晚飯時馮俐告訴我,飯後外語系領導要找她談話,不能見了。我問談什麼,她說不知道,可能與請假離校有關吧。晚上不得見,很沮喪。——二十三日。上午班裡召開座談會。我請了假。《大地》編輯部的人也都在各班請了假。全體一齊出動看抄大字報。程冠生他們去了******。我去了生物系和歷史系兩處。抄了整整一上午。下午在《大地》編輯部討論創刊號稿子。頭題稿理所當然應摘發《人民日報》社論。但從十九日到現在《人民日報》一直沒有發表社論。有人對此不解。按說在運動的關鍵時刻,中央應該發出自己的聲音,加強對運動的指導。前段時間差不多每天都有社論,現在連續一周沒有,只是轉發各種座談會的發言摘要。程冠生說是否可摘部分知名人士的發言作為整風信息登出來。

    我說既然沒有社論,黨報登載的發言大致也可體現出中央的態度。我們開始從報上選擇發言摘要,有民盟領導人,工商聯領導人,民革領導人。民盟領導人的發言講得很直率:現在人民有顧慮可以理解,過去的幾個大運動,都是共產黨整人,現在是不是共產黨測驗大家的思想,以便以後整人?現在時機不同了,共產黨是執政黨,怎會出爾反爾,開這麼大的玩笑?讓大家把思想暴露出來再整?有人說這位民盟領導的發言很大程度代表一部分人的思想顧慮。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蘇英(就是那位聲援我貼出《反「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大字報的歷史系女生,她主動參加《大地》編輯部的工作)表示不同意這種見解。她說既然黨報能登這位民盟領導的尖銳發言,正說明黨是胸襟坦白的。有句俗話叫人正不怕影斜,沒有這種想法才敢於將人的誤解講出來的。蘇英的分析在邏輯上是講得通的。大家統一了認識,轉載了這位民盟領導人的發言摘要。蘇英說還應該轉載K大校長的發言摘要,《大地》畢竟屬於K大校園嘛,現在首都許多大學都提出學習K大的口號,咱們把校長抬出來也算是以壯行色呀。對蘇英的意見大家一致表示贊成,但又有人說似乎沒在報紙上看見張校長的講話。

    蘇英說這無妨,我們以《大地》記者的身份去採訪,請他談談對整風的看法。蘇英的觀點總是讓人無話可說。有人建議讓蘇英完成這個任務吧。蘇英說採訪校長應該由主編親自出馬。立刻又有人支持蘇英的觀點。我有些畏難情緒,想想還是答應由我去採訪張校長。本期重點稿件初定七八篇,所謂初定是鑒於形勢發展很快,不是日新月異,而是時時刻刻都有變化,所以不到最後發稿時刻,稿子便不能最後拍板。初定這部分稿子是向教師、學生約寫的專題性文章,話題十分廣泛,深入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合作化的意義與時機》、《怎樣看待民主和法制的階級性》、《論中國農民與土地問題》、《如何解決工農業產品價格的剪刀差》、《論黨的危機》、《文藝方針我見》等,特別是一篇名為《千士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的小品文寫得詼諧和幽默,立論新穎,論據透徹,得到大家一致的好評。——二十四日。上午編稿。下午去採訪張校長,到了辦公樓。校長秘書潘棟見了我十分客氣,說周主編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呢?我也調侃說古言曰老爺好見舅舅難纏,找張校長自不能邁過你這大秘書的鍋台上炕啊。他笑了笑,說老爺不在,舅舅愛莫能助。我問去哪兒了。他說在物理系參加整風座談會。我說我去那裡找。

    到了物理系座談會會場,會議已接近尾聲,系總支書記正做總結發言,讓大家打消了顧慮,暢所欲言,總支將對大家提出的意見做認真的研究。最後他請張校長做指示。張校長擺擺手說我是來聽的,不講了。這時一個有點謝頂的中年教師站出來沖張校長說:我們希望張校長能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哪怕說一句也行。只見張校長呵呵地笑起來,說不能下車伊始就哇哩哇啦地發議論吶,再說就是發議論也離不開中央的精神呀。說完站起身,做出要離場的樣子。那謝頂的教師卻不算完。說我們不是請張校長傳達中央精神,而是想聽聽張校長對這次座談會有什麼看法,是怎樣的評價,難道不可以麼?張校長的笑僵在了臉上,眼光盯著謝頂教師,形成一種對峙局面。在場的人都明白這種對峙意味著什麼,一個在逼校長表態,一個不肯表態。這當兒有人站出來支持謝頂教師,說張校長可以談談個人看法嘛,群眾不怕揪辮子,領導也不要害怕嘛。

    張校長的臉色更難看了,嘴哆嗦著,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我真不知道下面的同志還有這麼多意見啊。謝頂教師針鋒相對說,我也沒想到張校長到現在才知道下面有這麼多意見啊。立刻有人插言:精彩,精彩,辯證的精彩。張校長沒再說什麼,離開了會場。在這種情況下,我知道採訪是不可能的了,打消了這個念頭。晚飯時沒看到馮俐,離開食堂我向她的宿舍走去,想約她到外面轉轉。前天晚上系領導找她談話,不知談的什麼,對她有何影響。其實我也非常想和她談談怎樣對待整風運動這一大是大非問題。我覺得她有些消極,置身於社會潮流之外。我心目中的馮俐應該不亞於蘇英才是。我當勸說她參與《大地》編輯部的工作。沒有找到馮俐。也沒見到同宿舍的人。我只得回自己宿舍。只有李德志回來了,已擺下棋盤,左右手大戰在即。他說剛才呂浩明來過。留話讓我到他宿舍找他,有要事商量。這幾天呂曾幾次通知我參加綠葉文學社的會,因忙《大地》創刊號抽不開身。

    找到呂浩明,他把我拉到走廊上,我先向他解釋沒能出席會議的原因。他說他知道,他也正是為《大地》才找我。我說《大地》怎麼啦?他說他有一個想法,把《大地》納入綠葉文學社,作為社刊,這樣對兩方面都有好處。他提得太突然,我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呂浩明接著說:把《大地》改名為《綠葉》,你還做主編,綠葉文學社副社長兼《綠葉》主編。我作為綠葉文學社社長兼任《綠葉》社長。你我都名正言順。我想想說這倒不是不可以考慮,只是得和《大地》其他同學商量一下,聽聽他們的意見。呂浩明說當然,但愈快愈好,最好明天便能確定下來。接著他詢問創刊號稿件情況,我說基本就緒。他又問什麼時間可以下稿。我說隨時可以下稿,印刷廠也聯繫好了,但大家還想等一等。他問等什麼?我說等《人民日報》社論,對對中央的口徑。他說似乎沒這個必要吧,整風大方向中央早就確定下來了,並且三令五申,不會變。我說是這樣,但大家有顧慮。呂浩明說膽小怕事畏首畏尾是成不了大事的。他問你知道田野這個人麼?我說我聽說過,S大法律系學生。

    呂浩明說這女生非同小可,以她的膽識與才華在首都數十萬大學生中脫穎而出。聽說K大法律系的同學近幾天就邀請她來K大演講,我覺得咱們文學社應參與這件事。我沒表態。——二十五日。吃早飯時在食堂見到馮俐,我問她昨晚到哪裡去了。她說同宿舍的鞠燕過生日,下午大家一起去頤和園玩去了,晚上在外面下飯館。我心裡有些不滿,但此刻不是說話的時候,我說今天晚飯後別安排別的事,咱倆談談。馮俐說今天是週末,她要去舅舅家。我說你不是剛回來嗎,咋又要去?馮俐說走時舅母還沒好利索,她不放心,要去看看,反正這一段時間也不上課。她又說你和我一塊去吧。我說《大地》這兩天便要付印,走不開的。又說你最好也留在學校參加運動,那天你們系領導找你談什麼呢?她說和你是一個腔調,希望我別分心,投身運動。我說這不就是了麼?她說我今天得去,要是舅母沒多大問題,明天就趕回來。我說一言為定啊,明天中午在食堂見不到你,我立刻去把你抓回來。馮俐笑了,說那我就等著你去抓。上午繼續編稿,我瞅空把呂浩明的意思同大家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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