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那人沒說幾句話,駱團便明白了,頓時臉色慘白,突然間一切他都明白了,錢繆的王牌軍武勇都。那些奇怪的舉動都有了原因,為什麼湯臼突然改變主意棄營而逃,為什麼鎮海軍派出一支孤軍放在河邊的死地,讓自己殲滅,卻沒有及時派出援兵。錢繆派出大將顧全武領精銳武勇都離開西陵,潛行到鎮海軍營中,然後用那三千兵作餌引己方出營,一舉野戰破敵,這樣通往越州的道路就是一片坦途了。而位於山頂小城的正是反對出營迎戰的副將胡雲,那裡地勢高,視野遼闊,看到了顧全武置於後方的奇兵武勇都,便立刻派信使通知了湯臼,現在他們兩人一定帶著完好無損的部下逃往越州城,留下自己這個傻瓜在這死地斷後,到了越王面前,他們又會把兵敗的責任推在力主出營迎戰的自己身上,反正已經死在這裡的自己是沒有辦法出聲辯護的。
想到還留在越州城中的妻子家小,駱團就感到心喪欲死,什麼刺史、團練使、觀察使,自己自負聰明,到了最後連那個老東西胡雲也鬥不過,一家老小也保不住了,想到這裡便一陣昏暈,倒了下去。身旁的親兵看道駱團突然這般摸樣,趕緊圍過來扶住他,猛掐人中,連聲呼喊。過了半響,駱團才醒了過來,看著眼前親兵們一張張焦急的臉龐,兩行清淚不自覺的便流了下來。
看到主將這時候突然流淚,眾人頓時慌了,他們大半都是駱團的家鄉子弟,現在雖然戰況不利,但只要主將還在,大家便覺得主心骨還在,可見駱團這般摸樣,只覺得天塌下來一般。
「該怎麼辦?」就在這幾息功夫,駱團的腦中權衡利弊,彷彿過了幾年一般。「罷了,事已至此,為了這些手足兄弟,也只能如此了。」駱團下定了決心,起身對身邊親兵下令道:「命令收縮後退,對對面鎮海軍喊話,某等要降,一同討伐董昌篡號逆賊。」
四周眾人頓時一片寂靜,被駱團的決定驚得呆住了。這時一名部將猛然拔出腰刀向駱團衝過來,口中大喊:「被主逆賊,亂吾軍心。」剛衝出幾步,便被四周駱團親兵圍住,亂刀砍死。駱團行若無事:「湯都統已經領軍撤了,不會再有人來支援我們了,方纔那些黑衣黑甲敵軍,便是錢繆麾下恩養的孫儒殘卒,武勇都。願意降的,捲起右手袖子,不願意的,某也不勉強,便棄了兵刃快走吧。」
眾人靜了半響,便紛紛捲起袖子,只有六七人丟下兵刃離去了,駱團也不阻攔,領兵到了陣前,眾親兵齊聲大喊,對面的鎮海軍聽到聲音,也漸漸停止了廝殺,過了半響,一名鎮海軍將領出列喊道:「爾等既然願降,便棄了兵刃讓開道路便是。」
駱團出陣大聲喊道:「某便是此軍主將駱團,如果現在要求放下兵刃,只怕手下士卒畏懼,反而生亂,不如吾軍先退到大營中,那時再放下兵刃,待顧將軍處置如何?」
那名鎮海軍將領聽了,跑回到陣中,過了半響才出來答覆道:「也好,便按照駱將軍所說的辦吧。」
浙東軍便開始收縮隊形,一隊隊沿著運河邊的官道向大營開去,駱團自己卻上馬單身向鎮海軍大營行去,那鎮海軍將領笑道:「駱將軍膽子倒不小,單身入敵軍陣中,連護衛親兵也不帶一個。」
駱團慘然笑道:「敗軍之將,也不指望苟全性命了,某投降也不過是為了身邊子弟有個好下場,若顧將軍將怒氣發在鄙人身上,也算多救了幾個子弟,某這條性命也算沒有白費。」
那鎮海軍將領本來對駱團還頗為鄙視,說話間頗有調笑之意,可聽了駱團這一席話,臉上頓時滿是敬仰之意,拱手為禮道:「駱將軍果然好氣魄,好膽量,倒是在下許全瞧得小了,方才言語輕慢,望駱將軍見諒。」說話間便放慢了胯下馬匹腳步,落在駱團身後半個馬身。
兩人正行間,鎮海軍陣後傳來一陣喊殺聲,駱團奇怪的向那個方向看去,他實在不知道有哪支軍隊還在和鎮海軍廝殺。許全在旁奇道:「駱將軍莫非不知道那支浙東軍嗎?方才從山上小路突襲過來,大概有千餘人吧,十分兇猛,殺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差點讓他們得手了。」
「山上小路?難道胡雲沒有引兵撤退,只是遣人送信給了湯臼,他明明看到了後面的武勇都伏兵,為何還做這必死之事。」駱團心中頓時一陣混亂,宛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樣樣都有,一個念頭在他心裡隱隱跳動著,駱團將其壓了下去。許全在旁笑道:「顧全武將軍便在那邊督戰,我們過去吧,說著便撥馬往那邊行去。」
駱團心中雖然不願,但也只好往那個方向行去。隨著離戰場越來越近,廝殺聲也越來越清楚,他騎在馬上如坐針氈一般,極為難受,這短短一段路,駱團希望永遠走不完才好。
「罪將駱團抗拒王師,冥頑不化,還請顧將軍寬恕。」駱團跪在地上連連叩首。
「駱將軍既然棄暗投明便好,也免得徒然傷了士卒性命。」顧全武答道,跪在下首的駱團聽了這話鬆了一口氣,可不知為什麼,他在顧全武的話語中總感到一絲非人的氣息,讓人心悸。
駱團正要謝恩起身,卻聽見顧全武接著說:「那邊還有數百浙東殘卒還在拚死頑抗,本將念著上天有好生之德,浙東軍昔日也是袍澤兄弟,不欲多殺,駱將軍還請過去勸說一番,只要投降,某絕不傷將士性命,不願從軍者遣散回家便是。」
駱團的腦中轟的一聲彷彿打了一個雷,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剛剛投降的自己是在不願意去面對那些還在死戰的袍澤們。他只聽見一個聲音答道:「末將遵命。」,彷彿不是自己發出的一般。
圍攻的鎮海軍接到命令,後退了十餘丈,好讓駱團上前勸降,被圍攻的胡雲軍人數已經銳減到不到百人,他們結成一個密集的小圓陣,佔據了一個約高出地面兩三丈的小土丘,在激烈的喘息著,等待著下一次更猛烈地猛攻。
駱團機械的走出隊列:「某是浙東軍石城鎮將駱團,汝曹主將是誰,還請出來答話。」聲音苦澀,彷彿剛吞了一大把苦鹽一般。
小丘上那些浙東軍士卒頓時一陣聳動,紛紛交頭接耳的談論著什麼,這時一個聲音從陣中傳出來:「說話的是駱將軍嗎.汝有何事要說的。」從浙東軍中走出一名男子,滿身血污,已經看不出衣甲顏色式樣,兩眼緊閉,雙手前伸,顯然雙目已盲,旁邊兩人攙扶著,正是山頂小城守將,浙東軍副將胡雲。
駱團聽聲音頗為熟悉,看到本人過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是胡雲,吃驚道:「你怎的還在這裡,難道未曾與湯都統一同撤離,你的眼睛怎的瞎了。」
「某在山上小城看到敵軍伏兵,遣使通知湯都統之後便領兵下山突襲,至於眼睛,方才腦後挨了一棍便看不見了,戰場上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湯都統和後營士卒可曾撤離。」
「湯都統已經領了後營將士離開了,胡兄還請放心。」駱團鬆了口氣,對方的眼睛看不見,不用面對胡雲的目光,讓他覺得舒服了不少。
「好,好,好歹保住了後營那數千將士,輜重也保住了吧?」胡雲連喊了幾聲好,猛然醒悟過來問道:「咦?駱將軍你為何在鎮海軍那邊?」
駱團恨不得立刻自己立刻死在陣前,土丘上那百餘浙東軍殘卒的那種鄙視的眼光彷彿一把把橫刀在身上切割著,身後的那些鎮海軍雖然他看不見,但也可以想像他們怎麼看自己。地上的每一具屍體,胡雲那雙瞎了的眼睛,對面士卒身上的每一處傷痕彷彿都在無聲的喊著:「你這個懦夫,叛賊。」駱團張開了幾次嘴,可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為什麼胡雲你不也隨湯臼那廝一起逃走,丟下我心安理得的投降,偏生還要領兵死戰。」駱團心裡彷彿有一隻野獸在撕咬著,他從來沒有像這樣恨過一個人,不是因為胡雲傷害了自己,而是胡雲讓他的行為顯得如此無恥。
「你降了鎮海軍錢繆了嗎?」場中靜默了半響,胡雲問道。
「不錯,某沒有錯,董昌篡號罪大惡極。這是棄暗投明。」駱團高聲喊道,聲音一下子壓倒了胡雲,他彷彿要說服自己似的,「胡雲你還是不要執迷不悟了,抗拒王師沒有好下場,趕快棄甲投降還有一條生路,不要白白害了將士們性命。」
小丘中立刻一陣聳動,許多浙東軍士卒頓時破口大罵。駱團身後的鎮海軍士卒也紛紛低聲斥罵,方纔還在拚死廝殺的雙方很奇異的都在罵著同一個人,身後陣中許再思滿臉都是鄙視之色,罵道:「這駱團當真是卑鄙小人,縱然董昌是篡號奸賊,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主上行那不可言之事,為臣者自當死諫,豈有當面勸進然後倒戈相向的,這等無恥讕言也能出口,董昌手下竟是這等無恥之徒,焉能不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