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顧全武贊同的點了點頭:「說的不錯,可惜這盲眼將佐,面對強敵,明知必敗,仍然死戰不降,當真純臣呀,只可惜這等良士卻跟了董昌這等逆賊。」
顧全武身旁的諸將紛紛點頭,看著駱團的眼光越發不屑。
胡雲雙手下按,示意己方將士停止斥罵,上前兩步回答:「駱團你這話可就錯了,若為了手下將士性命降敵也就罷了。可若說越王篡號倒行逆施,所以才降,那為何先前越王倒行逆施自稱越帝之時,你卻不但不勸諫,反而上表勸進,此等反覆無常,真小人哉?」
胡雲話音剛落,小丘上就爆發出一陣哄笑,駱團臉上頓時漲紅,額頭上的青筋一下一下的跳動,一時說不出話來。胡雲接著說:「某食越王之祿已有十年,今日有死而已,至於麾下將士。」他轉過身去面朝那百餘人:「若有願降者,某絕不挽留,汝輩死戰多時,早已盡了本分,還是各自回家得好。」
小丘上靜了下來,眾人皆都無語,對面與他們廝殺多時的鎮海軍士卒也屏住了呼吸。猛然一人笑道:「蒙將軍恩情,某弟弟已經回鄉,家中父老已有人照料,也不需要人回去分割田產,還是讓在下與將軍同死吧。」緊接著這個聲音,小丘上眾人也紛紛表示自己兄長子弟已經離去,願意留下同死,結果只有三十餘人離去,丘上還有四五十人。
駱團策馬回到顧全武面前,臉色難看之極,下馬稟告道:「末將無能,未能招降敵將,還請顧帥責罰。」
顧全武正要答話,旁邊一人飛快趕來,附耳說了幾句話,顧全武臉色大變,竟不顧駱團便策馬離去,留下駱團尷尬的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旁邊的許再思笑道「|既然他們冥頑不化,某已將駱將軍部曲招來,想必對付這點殘餘,駱將軍是手到擒來吧。」
駱團臉色如水,看不出喜怒,抱拳道「謹遵鈞命。」便轉身離去,依稀聽見後面有人說:「與此人為伍,當真是我輩武人之恥。」旁邊一片附和之聲。
駱團走到自己親兵隊面前,下令道:「斬殺前面胡雲那廝。」看到下面親兵們一陣猶疑,補充道:「那些就是我等的投名狀,如不下手,只怕立刻就會變成地上屍首。」一股寒氣立刻掠過了隊伍裡每一個人的心頭,他們握緊了手中的兵刃,要緊了牙關,隨著駱團向那小丘包圍過去。
如果從戰場旁的石城山上看下去,這是一幅很奇怪的圖畫,數千身著黑衣黑甲的軍隊圍成了圈子,中間有區區50餘名黃衣敵軍,另外兩百多也著黃衣的軍隊卻和先前那只自相殘殺起來,外圍的數千黑衣軍卻既不動手,也不為任何一邊助威,當真詭異得很。
隨著駱團的親兵的逼近,小丘上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裡。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白露朝夕生,秋風淒長夜。憶郎須寒服,乘月搗白素。塗澀無人行,冒寒往相覓。若不信儂時,但看雪上跡。」
這首歌名叫《子夜四時歌》,各就四時景致,抒寫情思,乃是吳越極為盛行的民歌,場中數千人,幾乎人人會唱。此時丘上如此歌聲,滿是決別之時眷戀之意,圍觀的數千鎮海軍士卒不禁紛紛隨著低和起來,一時間數千人和聲低唱,場中滿是歌聲,此歌本來往往是七夕之時,愛人相會,情思綿綿的景象,可偏偏場中白刃相向,殺氣騰騰,詭異得很,駱團那些親兵聽著家鄉民歌,向昨日袍澤殺去,許多人眼中不禁滿是淚水。
鎮海軍帥帳內,榻上躺著一人,呼吸微弱,臉色慘白如同死人一般。顧全武站在榻旁臉色蒼白,神情慘淡,手足不住顫抖,哪裡還有方才戰陣上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摸樣。羅隱正坐在榻旁,為榻上那人搭脈,過了半響,方才站起,低聲對顧全武說:「小郎君身上傷雖然不少,但肺腑要害並未受損,只是脫了力才昏迷不醒,當真是好運道,不要驚擾他,等下開些溫養的藥物服用,好生靜養些時日也就是了。」
顧全武聽了這話,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想要去撫摸一下兒子的臉龐,卻又怕打擾了孩子的休息,伸到一半卻又收了回來。羅隱看他左右為難的擔心摸樣,歎了口氣,伸手將顧全武扯出了帳外。顧全武是武將出生,哪裡是羅隱一介文人扯得動的,此時實在是彷徨無計之極,方才被扯出帳外。
到了帳外,羅隱吩咐取來紙筆,下筆如飛,一張藥方便寫就了,遞與旁邊侍立親兵,顧全武這才回過神來,躬身對羅隱深深行了一禮,謝道:「小兒性命垂危,多謝羅公伸手搭救,這等恩情,顧某自當銘記在心。」
羅隱卻擺了擺手:「你也不必謝我,醫術不過是人道,救不了必死之人,小郎君肋處那道傷口要是再深上兩分,便是神仙也難救,多虧撲在小郎君身上為他檔上那一槍的那人。」
顧全武點頭歎道:「那人叫做安物檀,乃是我撥給君恩的一百鐵甲騎士中的一人,想不到竟救了小兒的性命,可惜他是奚人,並無父母兄弟在此,不然也可施些恩情,報答一二。」說到這裡,顧全武臉色突然變得猙獰起來:「駱團那廝如此凶狠,君恩性命幾欲喪在他手,現在他落在某的手上,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說到最後一句時,怨毒之情溢於言表,差點喪子的悲痛全部化為仇恨。
羅隱在旁搖了搖頭,他也知道顧全武將親子致於險地,如今顧君恩昏迷不醒,差點喪命,顧全武便將驚嚇和自責之情全都變成了對駱團的仇恨,實是無理之極,不過他也沒有傻到為了一個降將來捅破那層紙,讓顧全武對自己懷恨,隨手拍了拍顧全武的肩膀,轉身離去,讓顧全武獨自留下。
山腳下,方纔的戰場小丘之上,數十具橫陳在地上,只有十餘名遍體鱗傷的浙東兵被圍在核心,相互扶持著才能保持著沒有倒下,早已沒有了還手之力,胡雲被護在當中。駱團的親兵隊圍作一團,雪亮的矛刃如密林一般,逼在那十餘人面前,寒氣沁人。親兵隊長為難的看著駱團,口中支吾著說:「將軍,這些傢伙已經沒有抵抗之力了,就饒了他們吧,殺俘不祥呀!」
「全部殺了。」駱團臉色鐵青,聲音如同幽冥中冒出一般陰冷:「一個也不許留,要不然拿什麼作投名狀?讓他們活著罵你我背主投敵?」
親兵隊長聽了一愣,轉過身去,猛地往下一揮手,數十根長矛立刻刺下,頓時將場中十餘人全部殺死,那數十名親兵都是身經百戰的軍漢,心腸早就如同鐵石一般,可還是依稀聽到抽泣之聲。
杭州,西陵,淮南潤州安仁義大軍軍營,帥帳中數十根兒臂粗的牛油大燭將帳中照的宛如白晝,幾處爐火上想必撒了香料,一股股甜香飄動,熏得讓人覺得如同暖春一般。帳中只有十餘人,要麼是一軍之主,要麼便是親典機要的人物,安仁義一身戎服,滿臉笑容,挽著一名青衣男子進得帳來,一把按在主座上,那男子還要起身推辭,安仁義大笑道:「田兄休得推辭,你的位居寧國節度使之職,帳中眾人無一人位居你上,這主座自然是你的。」
原來此人便是楊行密大將,寧國節度使田覠,他少時便是楊行密鄉里,楊行密麾下眾將如論戰功他位居第一,治所宣州(安徽省宣城)本來就是上州,戶口繁盛,在近十年的淮南爭奪戰中也沒有受到大得破壞,反而接納了許多江北逃難的難民,更加繁盛。位居寧國節度使又有巡閱歙州的大權,楊行密麾下眾將,如論財富兵員,田覠位居第一。而且他不像當時許多武人,為政不懂得任用親民官,搞得治內民不聊生,田覠任用駱知祥為宣州長吏治金谷,幾年下來,宣州士民殷富,將士飽暖,淮南可稱第一。平日裡倨傲不遜的安仁義對他都是佩服之極,讓他位居上座。
田覠笑道:「安兄弟不可這麼說,雖然某忝居高位,但此次用兵兩浙,行營都統卻是你,軍營之中上下不分,便是取敗之道,你我都是武人,不必來這些虛文,這主位還是你坐的好。」
安仁義見田覠之意頗堅,便吩咐旁人取來一張胡床,放在自己旁邊,讓田覠坐下,笑道:「如此便不勉強田兄了。」轉身面對下面諸將時,臉色已經變得極為嚴肅:「自去年元月出兵已來,頓兵此地,靡費兵餉,徒勞無功,已經數月,魏約還為鎮海顧全武所破,我輩身為武人,終日食祿,而不能破賊解憂,豈不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