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陸· (3)
    大勇只等著她吐出瓜子殼。他什麼也不說,瞇眼笑著,目光完全隨著她的動作。她笑一下,伸兩根手指夾起又一顆瓜子,放進嘴裡,舌尖一挑,把瓜子輕盈地繞到側邊的齒間。卡嗒一聲,響得他也一眨眼,吐出來,仍是碎得四分五裂。

    大勇不出所料地嘎嘎笑起來。出了件大事,奇事,她心裡章程沒了。瓜子嗑得碎成這樣。

    誰要和你私奔?他笑道。

    她當他笑話聽,一心一意用舌頭剝著瓜子殼。

    他還在這屋裡。你把他藏在哪個櫥子裡呢?沒關係,等會兒我用十八磅斧頭連櫥帶人一塊兒砧一砧。大勇笑道。

    她說:我打水你洗頭吧。

    他又笑道:別把我腦袋端到別處去洗,啊?

    他捏捏她的下巴。

    扶桑專注地對他仰著臉,卡嗒一下又咬開一枚瓜子,這回卻是完整至極的殼給吐了出來。兩瓣殼尚相連著,像剛被活取了肉的貝殼。

    他將辮子一圈一圈繞在她頸子上,又解下來,心事很重地看著她。他對她沒有嫉妒。就像他對自己的狗和鸚鵡,別人也可以拿去解悶兒,事後歸屬回他名分下便可以了。人人都想騎的馬,是貴重馬;是真珠寶戴到誰身上都增色,變賣的趟數越多價就漲得越高。珠寶也好,犬馬也好,扶桑也好,各種寵物本身值什麼?它們的價值都是人給的。他的確沒有嫉妒,只要他是最終的物主。寵物給成千上萬的人去玩賞盤弄,回到他手裡還是他的,價值卻已大不一樣,給盤弄得無價了。

    然而他的心事卻拂不去。扶桑嗑碎瓜子的事他從未見過。一件看不見的事情在亂,在那裡繞成了一團亂絲。他最後對扶桑笑了,心想,好吧,就一團亂絲吧。

    他走到躺椅邊,兩手一拎褲子膝部,把心事和他整個人都放棄一樣坐下去。他已閉上眼,微微搖頭晃腦地逐一摘下戒指、項鏈、懷表、手鐲以及褲腿上兩隻金夾子,然後逐件把它們送往身後的梳妝台,擺成一隊。他要長長歇息一陣時,就這樣擺個陣,萬一有人暗算他,一見這個珠寶陣勢,會分一下心。他可以趁他一剎那的分心變守為攻。有時他攻也不攻,一手按在肚前的飛鏢上,一手朝身後擺擺:拿走拿走,趁我沒轉過身,我轉來大家都不好辦。

    大勇哈欠連天,噴嚏一個接一個,這都是他忙時忍回去的。然後他從已給扶桑拆開的頭髮裡抽一根髮絲,一根根牙縫去勒,刺刺作響地扯動,把牙縫裡憋了幾天的渣滓清除一淨。他喜歡炫耀一切,包括自己的頭髮和牙齒。

    扶桑絞一把熱毛巾鋪在他臉上。他嫌西來的太陽正扎眼皮,把毛巾拖上來,眼給蓋在裡面。他仰擱在躺椅背上的長髮一瀉到地,落在一隻細白燒青盆裡一團漆黑。旁邊一隻小燒青白盆中盛了八隻雞蛋,扶桑抓一隻在盆沿上輕輕一磕,只磕一個小口子,讓蛋清淌到他頭髮上。

    這是全城頂著名的一根辮子,散開是匹緞子,編起是條蟒蛇。長在他脖後和上半個脊背的頭髮比他頭上的那些更黑更瘆人,如同不見天日的荒涼沃草。

    扶桑多肉的雙手把蛋清勻淨地揉進這黑髮,雙腿跪得相當安穩。她在聽著十步之外浴室內的寂靜。每次大勇會在這個歇息中睡著,但今天卻不。她感到他眼珠子在閉合的眼皮下鐘擺那樣動。她還感到他腮骨震顫,在嚼著什麼打算。

    從浴室的寂靜中她聽到一雙不同顏色的眼睛在轉得作響,牙齒也咬得作酸。不知是什麼讓她藏起那少年。也不知什麼告訴了她:這同一頂天花板下不能同時存在那少年和這漢子。

    大勇突然啟開他厚碩的嘴唇,使勁在聆聽的樣子。過一會他說:好美。意思是她的服侍極其地順他心。

    扶桑說:沒落一根頭髮。

    大勇大聲說:它敢落!

    扶桑眼神一走,見身旁白了一下,緩扭轉臉,克裡斯赤著上身站在那裡。那淺藍的眼不來看她,而是定定盯住大勇長長地伸在椅背上的脖頸。他那樣盯著,仍嫌細瘦的胸膛凸出兩塊胸肌。

    那脖頸如一切樹幹,粉刺留下的疤痕和其他來路不明的各種疤痕使它粗糙堅實,一隻飽滿的喉結游動地動彈。然後克裡斯去盯看木匣中的剃刀。刀磨得多好啊,脆脆地切進這脖頸會更好。刀柄翹在盒外,只需他順手一拈。

    扶桑見他眼裡又出現那孩子式的執拗,孩子式的自我嬌縱。她也看出他未成年的身子中運動著怎樣的謀劃。他只需再向前跨半步。其實半步也不要,他有那麼柔韌修長的臂。他需要的僅是身體重心的調整。地毯吸去他的焦灼與興奮,最後這番步伐調動會更悄然。

    他微微叉開腿立著。夕陽照在大勇那上下游動的喉結上。那樣的游動表示他對這世界的無信賴卻不以為然。夕陽以不同的光色投向剃刀,光色撩撥人心地眨動。刀刃薄極了,像融化得已有些虛掉的一片冰。那脖頸繃得恰好,刀刃迎面切上去,它會爽脆地斷開。

    扶桑見他淺藍眼睛裡閃動的刀光忽亮忽暗。他嘴唇抿白了,沒了嘴唇,一張臉完全是孩子不做不罷休的強與任性。她將一舀水傾在頭髮上,頭顱更沉重地懸掛於椅背。多好的頭顱,碩大成熟,將順椅背落下,當血在天花板爆炸的同時。

    這便是結局。扶桑你自由了。你要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沒有牢籠了。你不必是我的,對你,我只是個叫克裡斯的人。你也不必是拯救會的,不必是任何人的。你是你自己的。你不必跪著洗這黑得如此可怖的頭髮。再沒有鎮壓你生命的東西。你從這個門走出去,那兩個帶刀的守門人上來攔你,你微笑地對他們說:見你的鬼。那些把真錢假錢扔進銅盆的男人們野蜂一樣哄圍上來時,你也對他們說:見你的鬼。

    然後你走吧。遠遠地走吧。你該去哪裡我不知道,但不管你去哪裡我總找得到你。或許許多個女子都出去了,然後她們發現自己能活到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你會知道該去哪裡。你或許跟隨所有憎恨奴隸制的人們一同走出這個城市,這個州。越來越多的人在離開這裡,他們不願下一代成長在被奴隸包圍的地方,他們認為人類相互買賣是醜惡的。他們正離開這裡,離開你這樣的女奴,去營造一個純粹白人的社會。或許你不該跟隨他們。天下大著呢,沙漠、森林。我只知道你自由了,該找個地方去開銷你的自由……

    克裡斯感到自己頂天立地,不是神話,而是現實中的忠勇騎俠。那兩條始終微微叉開站立的腿鐵一般堅硬地立於馬鐙,居高臨下地看著被他深愛的女奴:你自由了。

    這時卻聽一個聲音說:喂,你可以走了。趁我沒轉過來。

    克裡斯用了好大工夫才意識到這是大勇輕慢的嗓音。睡意和舒適滾動在他嗓子眼兒裡,又被那塊毛巾摀住,那語言的含混和嗓音低渾都使他聽去有種巨獸般的慵懶和輕慢。

    克裡斯從騎俠回到他原本。他不知如何反應。

    大勇又說:走吧走吧,你爸爸要來找你啦。

    克裡斯想截止他的輕侮。那把剃刀很勾引人地一眨一眨。他的手向它去了……

    扶桑看著他和刀,沒有慫恿和阻撓。她安穩地跪在原地,一下下地從上到下梳理那黑髮。黑髮和她的動作都顯得無盡。

    克裡斯帶點酸楚地承認,跪著的扶桑是個美麗的形象。美麗是這片和諧。跪著的姿勢使得她美得驚人,使她的寬容和柔順被這姿勢鑄在那裡。她跪著,卻寬恕了站著的人們,寬恕了所有的居高臨下者。她跪著,用無盡的寬恕和柔順梳理這黑色的絞索般的長髮。這個心誠意篤的女奴是個比自由含義含蓄而豐富得多的東西,這不可捉摸的含義使她美,使她周圍的氣氛也美了。

    從長髮上滴落的水叮咚地落進盆中。扶桑將頭髮托起,一圈一圈綰在手上,絞乾……

    克裡斯感到太陽已在那刀刃上熄去。邁上前拈起刀的迫切性也正在消失。那迫切性在扶桑此刻的從容不迫對比下顯得荒謬,無來由。解放與拯救和她周圍的美妙氣氛大相衝突。

    大勇此時又說:你還沒走?不是弄清楚了嗎?黃女人也長一樣的玩意兒,跟白女人相差不大。你們那些小報上講的都是蠢話,說在白女人身上熟門熟路到黃女人這裡會走錯門……你沒走錯門吧,小伙子?

    他嘿嘿笑著撩掉臉上的毛巾,躺椅的旋鈕一轉,他正面朝著克裡斯和扶桑了。他的神情像是想和克裡斯繼續討論剛才的話題。

    扶桑為躲他突如其來的轉身而側坐一邊。

    大勇一把捉住她隨意綰在耳邊的髮髻,眼睛因不適應他背後的昏暗而微笑斜視。毛髮上的水把地毯濕一大攤,像漏進了急雨。

    克裡斯後悔他錯過了拿刀的機會,現在刀被他握去了。

    大勇一手掂扶桑一手掂刀,看著克裡斯笑:你中意她?

    克裡斯不知怎樣答刀才不會落在扶桑身上。他尚未成年的身軀暗中調動著力量,隨時準備撲過去。

    你放開她。克裡斯說,我想看著你立刻下地獄。

    誰不想?大勇說。

    你想用錢把她贖出去?過一會兒大勇又說。

    是的。

    好。大勇點著頭。我早知道你和到我們這裡找便宜的小白鬼們不一樣。你贖她出去做什麼,跟她去教堂結婚?

    為什麼不?克裡斯拿出他少年人的傲慢和意氣。

    哦。你不知道白鬼和黃面孔、黑面孔結婚是犯法的?

    可以去別的州。

    哦。大勇掂量著刀和扶桑以及克裡斯的話。他依然笑瞇瞇,鬆開扶桑的頭髮,隨即他用拇指拭著刀的鋒利,表情和拇指的動作都極其狎暱。他一看緊張困惑的少年,將刀遞給扶桑,遞的手勢既多情又信賴。

    他說:你看,她每天手裡都有刀。說著轉向扶桑:你知怎麼用刀,用不著這個小刺客,對吧?來,用給他看看。

    大勇躺回椅子上對克裡斯說:她手藝很好的。

    克裡斯緊捏著兩個拳頭,看那刀起刀落,刀落之處,大勇微笑歪嘴扯脖地配合。刀平穩地落在大勇臉上、下巴上、脖子上。

    他問:刀快吧。

    扶桑說:快。

    它敢不快!

    扶桑的手正穩健地繞過那只圓大的喉結。那脖子繃得嚇人的粗,上面搏動起血管。

    克裡斯看著那刀白白鋒利著,在一個個完美的下刀處走去走回。它順暢地移動,一次次辜負他的希望。突然,扶桑提起刀,轉向他,像是要將刀交到他手裡。她卻只是在那化妝盒邊的毛巾上拭了拭刀。她一捋頭髮,像是才記起他還沒走,投給他家常的溫暖眼光。

    大勇發出一聲渾長的鼻息。他睡著了。最後的餘暉照在他遺失在唇外的門齒上。

    克裡斯從疲憊不堪的騎士姿勢上收回腿。

    又是那種超出情理的和諧出現了。這回把他也牽扯進去。他完全不懂這是怎麼了:殘酷、邪惡、凶險和刀光中出來了這片連他也不想去毀的和諧。因為這和諧也包括他。

    克裡斯不知怎麼已到了樓下。正要出門前他忽然感到自昨晚就出現的荒誕夢境並未中斷,它始終在延續。包括那正吃麵條的守門人:麵條無頭緒,亂糟糟地從嘴裡抽進去。也包括門外的世界:所有的賭場、煙館和妓館在扭動呢喃……

    多年後,大約是在四十歲,克裡斯有天想到他走出扶桑和大勇那幢樓的感覺。一切又被重新回憶起來,甚至那些被許多次回憶忽略掉的細節。那個跪著的扶桑,穿柔軟隨身的綢衫,什麼顏色他已不記得,有時他想像它就是肉體的本色。她實質上是裸露的。他只記得那是個美麗的形象。因為她心裡實際上有一片自由,絕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給予的。絕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給予的。

    四十多歲的克裡斯認定,正是那秘密的一片自由使跪下這姿態完全變了意味。它使那個跪著的形象美麗起來。就那樣,她在那個充滿敵意的異國城市給自己找到一片自由,一種遠超出宿命的自由。

    而少年時的他卻不懂扶桑心裡的那片自由。他不懂連同他自己都在干涉那片自由。

    不懂使他那樣懊惱。多年後的克裡斯遺憾極了,微微搖著已有了兩個灰白鬢角的頭。他清晰記得他當時帶著那樣的懊惱走出門。懊惱漸漸強化成憎恨。他憎恨這個使固有的一切倫理亂成一團的唐人區,所有這些潛越大洋無聲息地蔓延到城市角落來的男人女人。那時才不滿十五歲的他對付不了那樣巨大的困惑。他看著那些矮小的黃面孔在暮色中倉皇地忙碌。他們之間的親和仇,他們彼此的真正關係永遠不是表面上的;每個人與每個人都似乎有一層更深的理解,那是深到了勾結程度的理解。這份理解在少年克裡斯心裡引出的不理解使他的精神平衡幾乎失去。

    中年的克裡斯想著當時的自己怎樣在街上走。絕望地看著每一景物,憎恨著他所見的每一景物。他那只能有一種善惡準則的精神世界接近崩潰。他希望一場不分青紅皂白的毀滅,毀了這奇形怪狀的東方樓閣,毀了所有奇形怪狀的辮子和腳,毀掉一切費解的晦澀。

    中年的克裡斯一陣寒噤:他突然意識到他曾祈望的這場毀滅也包括扶桑。

    難道在那一瞬間他恨過這個他愛了一生的女人?中年的克裡斯將目光垂降到自己內心。是的,他恨過。

    開始見到火光時人們沒有慌:這個城裡不時總有某處著火。房子多是草草搭建的,沒有防火設備。此地沒什麼是永久的,所有人都匆匆地來,匆匆地搶奪財富,然後又匆匆離去。人們或劫或殺,完事後一把火把罪跡燒乾淨。

    人們照常坐在劇院裡看戲,外面人的號叫被戲台上的號叫蓋沒了。不少洋人坐在粗糙的木板凳上看男扮女裝的小娘子。這些洋人常常來,越看越不能相信這麼個俊美小娘兒是男孩裝扮的。外面起大火時小娘兒上場,那雙無骨般的蘭花指白白地從袖子裡伸出,小腰細細地扭,台下一片呼哨掌聲,有條粗大的喉嚨號道:我的小可愛呀!

    火燒了半個街口人們才拿它當真了。

    克裡斯正欲回家,卻也被火怔住。

    有人在追打著誰,到處有難聽極了的號叫。克裡斯問一個白人誰和誰衝突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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