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陸· (4)
    白人將手裡半個酒瓶扔向一個生果檔,說:你從月亮上來的嗎?早就開始了!一幫雜種被中國佬脫掉褲子扔到海裡去了!還是幾個月前的事。警察一直沒逮著那幾個中國佬……白天有幾百個狗娘養的在漁港庫房裡開大會,到天黑一下出來幾千個雜種!雜種們一想,我怎麼給解雇了,不就是中國佬來了嗎?

    借火光克裡斯忽然認出,這就是昨天借光他的錢,領他逛了天下的那個青年。

    沒等克裡斯躲開他,********女人跑來,用很小的鞋在青年頭臉上抽打,喊他畜牲畜牲。雖打不傷他,但那抽打的方式之新奇,竟令他一時不知怎樣招架。

    克裡斯穿過馬路,丟失了方向。所有人都跑出自己的東南西北來。

    一個由白人組成的人群,臂上全有某政治家提出的口號:中國人必須走!他們嚷著要砸唐人街,讓中國佬再無藏鴉片、藏奴隸的角落。這群人衝鋒一陣,悟過來唐人街在背後,又像個瘋牛群一樣塵土飛揚地掉頭。

    被人潮捲得失去自主的克裡斯也被感染了憤怒,他開始跟身旁的人一塊兒把拳頭伸向濃煙滾滾的夜空。起初他還覺得他們的口號令他臉紅,但十分鐘後他也有了同樣正義凜然的憤怒。

    一個四十歲的黑髮白人坐在中國轎子上,正演講。那轎子被四個粗壯無脖子的西班牙人抬著。轎子的錦緞簾布向兩邊撩升,他那一把鬍子看去像捏走樣的關帝菩薩。

    劇院的戲早停了。另一個演講者在舞台上扳著手指頭數落中國佬的賭博、鴉片、賣人口、用奴隸等罪惡。幾條街的妓院、賭館、煙館就是這些表面上溫良恭順、不聲不響的黃面孔帶給我們的全部!

    還有老鼠!下面有人喊。

    正在此時,劇院後一幫白人戲迷正追逐那個男扮女裝的小娘兒,他們滿口「小美人兒」、「小親親」地叫喚。小美人兒從樹上逃到房頂上,像只野貓,石榴裙被劃爛,水袖也一長一短。這個十二歲的孩子終於被捉住,許多張嘴找著他那櫻桃小口,許多手撕下一層層衣服裙子褲子,最後揭曉出一個赤條條的男孩,人們才感到對長期的好奇心有了交代,散去。

    克裡斯從演講人的手勢和詞彙中感到正派的力量。他們正做的是解放奴隸,解放所有的被他們的同胞販賣到此地的中國奴隸。他認識到靠自己個人的力量不夠解放包括扶桑在內的幾千中國女奴,必須投身到這樣的人群中來。他想像自己隨著人群衝上那幢小樓,一手執火炬一手執劍,然後他會對扶桑宣佈:你自由了。人群已摧毀了那座牢籠。他借助革命摧毀了她全部的不幸。

    在克裡斯印象裡,革命就是這樣到處衝鋒的人群。是吶喊和火光。革命與人群之間該畫等號。

    一個相當浪漫和動人的目的,使克裡斯徹底躋身到人群中了。

    你別回頭去看,吹你的簫。別回頭去看窗外。

    我也想知道他們到底怎麼了。你看,這書上寫的,你能相信嗎?「僅僅是少數無業人士和青少年對唐人區破壞性的騷擾……」我想不那麼簡單,一定有莊嚴的政治色彩在這場暴亂的初始,一定有一種正義精神使這暴亂發展到波瀾壯闊。人群一定像印第安人捍衛自己領地那樣滿心悲壯,或像十字軍東征那樣充滿神聖感。抵禦外族侵犯和殲滅邪教徒的責任感使人群中的無賴流氓也得到了剎那的純化。這樣邏輯才對。這一定是大眾的意志,而不是少數人的偶爾對唐人區玩玩火。因此它才能達到最終的規模。這裡的記載是「有多家房屋被焚,幾十個中國妓女被拖到街上****」。能達到如此規模,沒有大眾意志可能嗎?

    你看窗外的火光!

    這城市在殺人、放火,而你的清閒恰是從此中來。男人們忙著殺人放火去啦。你才得這麼大的空兒來吹簫。

    這裡暫時還逍遙,中國佬這樣中國佬那樣的口號滲進你緊閉的窗縫,聽上去只像壞天氣的海。

    我在好多本書裡查證過你這座小樓的準確地點,它幾乎出了唐人區。這個地點選擇是很大膽的:曾經有兩家實在不堪忍受唐人區擁擠的洗衣鋪,搬出不久就遭了火。正因為你這亭閣或小樓不要命地伸出一隻腳進洋人區,它暫時沒人來碰,沒人投石頭砸窗子以享受中國窯姐們的哭喊。

    在你的眼神安穩地游來游去,吹著你的《蘇武牧羊》時,你的不少同行給拉到了街上。救命救命的氣絕聲中,裹腳布如污爛的腸子,拉扯得滿地都是。

    別回頭去看。他們反正在一點點朝你圍攻過來。趁這短暫的清靜,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是我剛從電視上看來的。

    怎麼會有這樣的氣味?你聞到沒有?從你背後的窗縫進來的煙濃腥濃腥。離這不遠的一個倉庫給破了門,幾百隻麻包裡淌出干海蠣。剎那間海蠣肉鋪成路、堆成山,人群被如此肥膩的腥氣折磨壞了,成百人同時嘔吐,轟轟的嘔吐在每一副腔膛裡滾動如雷。有人要用火來熄滅這股淫邪的濃腥。火將海蠣的肉山肉海點燃時,事情更壞了:腥氣變得尖銳,人們眼也睜不開,鼻子給窒息住,腦漿也像胃液那樣暴烈湧動。

    整個空間成了塊穿不出滲不進的瘟臭的瘴幕。

    誰感歎一聲:中國佬竟敢吃這樣的糟粕!

    你知道,他實際上感歎的是:能吃這樣糟粕的人就能吃掉一切。能吃這樣糟粕的人就能賴以萬物去繁衍壯大。能吃這樣糟粕的人恐怕難以滅絕。難怪這些操母親的中國佬這樣不好殺。

    濃腥在半空不肯散去。有人想撲滅同伴點的火,不那麼容易了。遍地海蠣蠕動著,每個細小肉體發出吱吱尖叫。

    你看,就在此時憤怒變成了仇恨。

    仇恨是一種悲劇式的壯麗感情。它使人自我感覺正義、神聖、使命所驅。不是你咬我一口我必定還你一牙的仇恨,那是低級的動物式仇恨。更高和純的仇恨是與生命俱在的,它博大得可以沒有具體敵對面。就像人的博大卻無處施與的愛。這種最高的仇恨可以被許多年地封在那裡,黑暗一片,人甚至從不意識到它的存在。而這片黑暗終於決口,淹沒整個思維和理性時,人要做的,不再是有目的的毀壞;人是為了完成一次感情的壯舉。所有的燒、砸、殺、奸,都是渠道,作為這片黑暗流散輸出的渠道。最初使敵對意識崛起的東西,此時已渺小得近乎消失。人漸漸陶醉在毀壞和殘忍製造的壯觀中。等同於到了失魂落魄地步的家,仇恨此時變成了純粹的感情的自我完成和自我滿足。人看著某人在自己手下坍塌時感到性高潮般的歡樂。

    童年時我看見了那種叫做「文革」的性衝動,以及那種叫做「造反」的性高潮。仇恨使人的面孔變得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地滿足和銷魂。

    你最好把臉從窗口挪開。好的,放下窗幔是個好主意。別去理會兩個看門人的叫喚。

    他們在叫什麼?躲一躲,避,快逃?

    你是對的,從來不逃。

    別這麼看著我,好像我知道滿街的人將對你做什麼。

    我的確知道。正如我的後人必定知道我的下一步是什麼,或別人下一步將對我做什麼。這些電視上的光頭青年們將對我做什麼。他們對我們的仇恨坦蕩公然,誠懇地威脅了他們要對我們所做的事。個體是什麼事還不知道。我們這些離鄉背井的第五代華人在等著,像你此刻一樣在等著。

    讓我們都屏口氣,聽聽人們的鐵蹄到了哪裡了。聽聽,有人在講你的壞話。說這個城市有兩千多八歲到十四歲的男孩墮落在你手裡。那個引起血戰的中國婊子一步登天,居然身價比白種婊子還貴十分錢!她那著名的溫柔不就是無恥?她一視同仁地接受每個男人,弄得貴賤文野都沒了,這不是最原始的無恥?這不是讓整個城市返祖的無恥?

    你吹你的簫吧。我聽迷了。你吹得空空蕩蕩,我卻聽得心事滿腹。

    人的鐵蹄在朝我們來了。

    無數的腳踩在滿街襯衣內褲上。風騷和無恥一下子敗露了。這個城一碰到如此****總能到處見到髒內衣。洗衣價格在1870年等同於新衣。中國的洗衣商們忙不過來,只好把髒內衣用船送到中國去洗。三個月後,衣服萬里迢迢地回來,卻找不到主了。一些人已離開了,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更名改姓變成了另一些人。衣服就進了當鋪。因此洗衣的人越來越少,大多數人買一件棄一件,平日不顯什麼,一到天下大亂,人們燒這個搶那個,在整個城翻箱倒櫃的時候,所有被棄的骯髒內衣都浮上大街表層,連後來趕到治亂的警察們的馬蹄子也踏得有一聲無一聲。

    糾纏不清的髒內衣使人的仇恨又高漲一層。滿街不可名狀的紛亂提醒人們,唐人區永遠是這樣髒亂。他們心情好時把唐人區的髒亂看成情調,把它當人情味來接受,或者編出一些不甚刻薄的笑話來打趣這份髒亂。笑語從你的時代傳到我的時代。

    腳步終於到了你的樓下。你讓簫音滑落,抬起頭看著我。你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只有後人才弄得清。兩個守門人將大門閂住,並用脊樑抵在門上,閉著眼,外面的腳踢一記,他們全身震一震。他們的刀都扔了,刀是不能對洋人舉的,否則殺死殺活都要給送去套絞索。

    你只是這樣看著我,未沉杳的簫音在我頭上繞著。我當然已從一百多年的口傳書記中瞭解到這些人對你做了什麼。但你怎麼會相信我?我怎麼能讓你相信人的這股發散開的遮天蔽日的仇恨?

    就像電視上光頭青年的仇恨,那樣的深沉闊大而毫無私慾。

    昨天我離開你之後,偶然打開電視。偶然撞上一場仇恨座談會。一群青年人大約二十歲到三十歲,頭剃得極端徹底,泛著鐵青色。他們面色煞白,透著莊嚴。他們中也有四五個女性,眼神同樣寒冷。那些露出的四腳上刺有法西斯圖案。他們非常著重地宣佈了對亞洲人、黑人和所有非白種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我被這仇恨的份量和純度震撼了。

    你知道,假如我不那麼震撼我一定會打電話到電視台,參與提問。

    屏幕上所有的觀眾也像我這樣被震得不輕,幾乎帶著敬意地問:為什麼呢?

    光頭青年們淡泊地笑笑,說他們並不需要解釋,以求得諒解。

    一再的追問之下,他們中一個男青年說:你們這些有色人種可以活,我們並不要你們去死,我們只要你們別在我們活的地方活。給我們一片純的天和地,讓我們別看見你們,忍受你們。他聲音低沉,帶著永恆的冷酷。

    一個亞洲女學生說:為什麼要忍受我們?

    一個非洲男青年說:難道事實上不是這麼多年來我們在忍受你們?!

    亞洲女學生變得十分動感情:我們有什麼罪行需要你們忍受呢?你們和我們,在哪裡結下了仇恨呢?我們從來不認識彼此!

    臉色過白的光頭青年說:我們假如不忍受你們,仇恨就會失控,這對你們不利。我們將要有塊土地,與你們徹底隔絕,那時我們就不必再忍受你們了。

    女學生仍問:我們惹過你們嗎?我們都在安分守己地生存,為什麼你們要忍受我們?

    光頭青年:目前的情況下,我們只能忍受你們。

    女學生:我們不願意僅僅被忍受!

    光頭青年無奈地傲慢地笑了。良久,他等觀眾的吵鬧平息下來,更鄭重地說: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不需要忍受。我們將做一些重要事情。

    他胸有成竹地拒絕回答觀眾們,那些重要事情是什麼。他那樣明顯的威脅使我感到不安至極。他就把我們留在這懸而未決的威脅中,結論性地說:就是這麼回事,我們就是仇恨你們。

    我告訴你,扶桑,這樣的人一直從你那時活到現在。他們的仇恨不需要傳宗接代就活到了現在。

    人有這個需要去仇恨。仇恨像信仰和理想一樣使人創造奇跡,創造偉大的忠貞和背叛。

    讓我們看看這些仇恨的人要拿你怎樣。那些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他們要把你拖往何處呢?這二三十個男人聽著你遍體的綾羅撕碎的聲響,看著你在推來搡去中跌撞如醉。

    有人說:看她的腳!她的腳是春藥!

    她讓這裡的風化壞透了!

    這是一段最黑的路面,煤氣燈全碎完了。

    我看清了,它是一輛沒了馬的馬車。

    你被拖了進去,他們輪流鑽進簾帳。

    你沒有救命救命地喊,沒有去抓去咬。你的手向他的上衣摸去,在他狂躁的聳動中,你用牙咬掉他胸前的紐扣。

    你沒有罵他們畜生野獸,你仍向著一片虛無張開你的身體。你盡量地一次次開放,只是在兩隻拳頭中握著滿把的紐扣。

    警察的馬隊趕到時,你兩隻手滿是大大小小的紐扣。

    天亮了,火熄了。你將這些紐扣全搜集起來,帶回了你一片狼藉的小樓。你把所有紐扣放進一隻空粉盒,關上盒蓋,晃了晃,聽它們沙沙的撞擊聲。你從來沒有這樣奇怪的眼神。

    唐人區一早便恢復了它的生命,一天生意也不願丟。一種稀里糊塗的和解已形成。而你的眼神讓我想起瘋人在苦苦思索時那吵鬧的啞然。

    從此,當你獨自一人時,你拿出這盒子,將它在耳畔沙沙搖晃。你似乎在晃一個不肯給予回答的人。

    讓我用什麼來把這個概念向你解釋清楚?這個——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以暴力來佔有你——可怕的字眼「強姦」向你講清呢?

    那些強姦者已恢復了有頭有面的生活了,他們在穿衣或脫衣時發現一枚紐扣的失蹤,也像你一樣,他們剎那間陷在一個謎中。

    黑暗中,克裡斯發現自己彙集在一個人群裡。

    有人罵著誰:撕了她!撕了她!撕了她!

    這是幹什麼?克裡斯揪著一個嘩啦啦地抽著褲帶的人。

    幹什麼?幹完你就知道幹什麼了?放開我!你這小屎蛋兒!

    揍死他!這小屎蛋也想挨操!

    放開我放開我!

    你這黃面孔婊子的情人兒!

    你才是黃面孔婊子的情人兒!

    揍死這小屎球兒!

    你才是黃面孔婊子的情人!

    讓我把這小屎球兒一塊操死!

    克裡斯從來沒見過如此的黑暗。人們在急促地做著一件重要的事情,火氣都大得嚇人。這無出路的亂和黑暗使克裡斯只聽見天地間一股粗重的喘氣。費了半天勁,他才弄明白那是自己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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