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惆悵是清狂 第39章 曾經擁有
    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姿。

    眾類亦云茂,虛心能自持。

    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

    ——《酬人雨後玩竹》

    薛濤字洪度,原籍長安。其父為宮廷樂官,安史之亂爆發樓舉家避難至蜀地。薛濤少富才名,八歲既能賦詩。據說薛濤八歲那年,她父親薛鄖看庭中有一棵梧桐樹開得茂盛,便以「詠梧桐」為題,命她賦詩一首。薛濤當即吟道:「庭除一古桐,聳干入雲中。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詩占「迎來送往」之意,真是一語成讖。薛濤十四歲時,父親病逝,為了維持生計,薛濤入了樂藉,成為迎來送往的伎女。

    當初的妓不同與日後倚樓賣笑任君挑選的妓女,她們只歌舞助興,不賣身失色。間或有個公子相公看中了,可以脫離樂藉,收為內室。即使身為姬妾,成為一個男人的私物,或愛或厭,不管怎樣地卑微到底,她們都還是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薛濤是很幸運的,她出身官宦,飽讀詩書,又年輕貌美,自有一股高貴的氣質,想不出名都很難。這時她又遇上了她命中的貴人——韋皋。時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的韋皋初到蜀中就聽說薛濤才貌出眾,且出身不俗,是官宦之後,在為韋皋準備的接風宴上,韋皋見到了薛濤,當即命薛濤即席賦詩一首。薛濤即席寫下一首《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王。

    朝朝暮暮陽台下,雨雨云云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韋皋看過讚歎不已,又給席間眾賓客傳閱,大家也都讚歎不已。薛濤這首詩寫的是過巫山神女峰,謁巫山廟的情景。其實這樣的詩不算特別出奇,只不過自從宋玉的《高唐賦》以後,巫山雲雨已經成了男歡女愛的代名詞,薛濤卻偏偏別出心裁,在雲雨之中寫出了點惆悵懷古的味道,大有憑山憑水吊望,感喟世事滄桑的味道。尤其最後一句「春來空斗畫眉長」更隱隱指責前人沉溺女色,這樣的立意出自女人之手已是不易,出自一個妓女之手更是尤為難得。

    韋皋的賞識,使薛濤很快成為蜀中風月場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韋皋也是敢想敢做之人,他看薛濤實在才高,尋常男子也望塵莫及,就乾脆讓她做了自己的秘書,擔任校書一職,幫自己寫寫公文、抄抄稿子。薛濤才能出眾,她做女校書有實無名。韋皋覺得委屈了她,就打算上書朝廷,讓朝廷下旨封她做真正的「女校書」。這樣的奇思妙想也只有開放至此的唐朝人才想得出來,最後是否上奏不得而知,但即使他上奏了,皇帝群臣也不會像後世那樣說他「傷風敗俗」,武則天可以做女皇,上官婉兒是實質上的大唐「內相」,說不準皇帝就同意了,即使不同意,最多也就一笑置之。

    「女校書」之名經韋皋這麼一鬧,就好像現在的所謂「超女、好男」的炒作一樣,薛濤更火了,真有點「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味道。有個叫王建的詩人還專程做了一首《寄蜀中薛校書》:

    萬里橋邊女校書,

    枇杷花裡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

    管領春風總不如。

    薛濤雖然日日周旋於華堂綺筵之中,但是又有誰能夠知道她內心深處的感受呢?她有情、有愛,但都不能寄托在眼前圍繞著她的達官貴人身上。薛濤把自己比作孤高的青竹,希望與竹林七賢共醉,與娥皇、女英同悲,把一腔幽怨寄托於蒼茫的遠古。

    尤其是薛濤《洪度集》開宗明義的第一篇詩《酬人雨後玩竹》,全詩說:

    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姿。

    眾類亦云茂,虛心能自持。

    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

    薛濤借吟詠風物來寫照自己。不但以竹自比,而且以竹自負。薛濤畢竟是個有血有肉,更有著細膩情感的女人,她深切渴望真正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愛情;然而身世飄零,每日裡迎張送魏,繁華的後面掩藏著她感情世界的空白。她不但不能像一個普通女人那樣守著一個體已知心的丈夫,甚至連做一個等待離夫歸來的怨婦資格也沒有;她只能用自己的情思和詩句,編織一個淒美的情夢,來麻醉自己。

    薛濤是幸運的,不但有韋皋這樣的人捧她,她還遇上了她一生的至愛——元稹,這段情的結局雖是勞燕分飛,但至少給薛濤留下了一段永恆的回憶。「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曾經擁有過也是幸福的。

    在薛濤四十二歲那年,她迎來了自己生命中的春天,監察御史元稹奉皇命使蜀。一個是詩文名滿天下的才子,一個是以「女校書」之名聞名天下的蜀中才女,兩人神交已久。初次見面,號稱「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慣看美女的元稹,就被這位天生一副細膩白皙的容貌,再加上懂得恰到好處的化妝與修飾的才女吸引了。出色的才情,使他們超越了年齡,相戀了。 

    薛濤認準了,這個男人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人!於是她不顧一切地投入了兩人的戀情中,積鬱已久的熱情,一股腦地奔洩出來,兩人同時融化在愛的熱流中。

    薛濤雖為風塵女子,但她屬於那種賣藝不賣身的歌舞伎,周旋於蜂蝶中,卻一直潔身自好。而這次一切都不同了,與元稹見面的當天夜裡,她就把自己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心愛的人;在這濃情的日子裡,她還作了一首名為《池上雙鳥》詩記述這段日子:

    雙棲綠池上,

    朝暮共飛還;

    更忙將趨日,

    同心蓮葉間。

    這儼然就是一個柔情萬種的小妻子,在向丈夫訴說對生活的嚮往,奏響追求摯情的心曲。雖然曾有不少人得到過薛濤的粉紅詩箋,但誰也沒能像元稹這樣真正享受到她內心深處的戀情。對此,多情公子元稹也盡能領略,深為薛濤那綺麗的情意而沉醉,這時他留下的一首詩就記載了這樣的情事:

    詩篇調態人皆有,

    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夜詠花憐暗淡,

    雨期題柳為歌欹。

    薛濤與元稹倆人結下了一段真情。然而畢竟是萍水相緣,成就一段露水情緣而已。在元稹完成了蜀地的任務,離開成都返回京都時,兩人不得不揮淚分手。一年如膠似漆的親密日子就這樣結束了,薛濤的春天也結束了。

    離別時,薛濤特作《牡丹》一詩贈送元稹,以寄情懷:

    去年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

    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閒共說相思。

    元稹回到長安後,也托人捎來一首七律給薛濤:

    錦江滑膩峨嵋秀,生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似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

    別後相思隔煙水,葛蒲花發五雲高。

    元稹對薛濤的才情念念不忘,暗自稱奇,同時也直抒相思心意,可見他對成都那一年纏綿歲月還是頗寄真情的。元稹還另贈寄有詩與薛濤: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下詠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教男兒。

    薛濤的確是一個聰明而機警的女子。她審視度勢,一直能夠冷靜地擺正自己的位置。當元稹離開成都時,她就明白,自己和元稹已經結束了,永遠地結束了。但她卻無法抑制自己對元稹的思念,就像《贈遠》:

    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例是愁;

    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接。

    擾弱新蒲葉又齊,春深花落塞前溪;

    知君未轉秦關騎,月照千門掩袖啼。

    她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普通的婦女,因為戰亂而和情郎天各一方。情郎出征未歸,自己則獨守空閨等待著他的歸來,這情郎不就是元稹嗎?

    元稹是多情的,他沒有忘記薛濤,當十年後他任浙東觀察使時,曾打算派人去蜀中接薛濤。就在這時,浙東名妓俳優劉采春,從淮甸回到浙東元稹的住地來。采春善唱,不但高歌聲徹雲霄,而且餘音繞樑不絕,真有「半入江風半入雲」的深趣。采春的詩詠,雖不及薛濤,然而容華絕世,江采照人。這使得元稹迷戀新歡,忘棄舊好,把為他素所敬愛的薛濤,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薛濤與元稹的愛情在蜀中引起了軒然大波,韋皋特別生氣,元稹在時顧念同僚之宜,不好意思難為薛濤,等元稹離開蜀中後,他就開始秋後算賬了,一氣之下把薛濤貶到了松州。這一紙貶書使薛濤明白了很多,艷名是虛名,才名是虛名,觥籌交錯,男歡女愛都是假的,唯一真實的是——她是一個妓女,需要依靠別人的慈悲憐憫才可以立足於世;那些王公大臣再怎麼讚美自己,都會離自己而去的,真正不會離開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是那個叫韋皋的人。

    薛濤收起了悲切,在被貶的途中給韋皋寫了《十離詩》: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淨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裡擎。

    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

    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隴西獨處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裀;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更換人。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啣泥穢汗珊湖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都緣一點暇相污,不得終宵在掌中。

    這是十首道歉的詩,也是十首委曲求全的詩,詩中有離思,卻無離情,活生生的就是一封道歉信。也許韋皋僅只是想給她個教訓,讓她知道什麼是現實。在收到這十首詩以後,韋皋就赦免了她。

    薛濤是聰明的,她沒有像一般的歌舞伎那樣,等到年老色衰就隨便找個人嫁了。她選擇了出家,成為了一個女道士。當她八十多歲高齡去世時,時任劍南節度使的段文昌還親手為她題寫了墓誌銘,並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

    薛濤一生是幸,或是不幸,很難評說。也許這樣的女子,還是做妓的好。尋常男子配不上她絕色的姿容和才情,也難有那個心胸去包容她做個才女;若做個深閨貴婦,或者做個小家碧玉,前者空虛無聊,後者日日操心家長裡短,日子久了,再好的珍珠也成了魚目。

    只有像歌妓這樣的角色,雖然不是良家女子,倒也落得個空氣清甜,交往廣闊,給了她一個舞台,使她長袖善舞,伸展自如。所以也就沒什麼好可惜的,況且大多時候留得個虛名供後人紀念,還是要比默默無聞,終老一生要強得多。要不然這世上追名逐利之人,怎麼只見其增,不見其減呢?薛濤這樣長袖善舞,青史留名,反而是件幸事。

    更幸運的是,她遇上了一個自己真正所愛的人,度過了一年美滿的愛情生活,留下了一段終生難忘的記憶。當她老去時,她還有那段美好的生活可以回憶,她曾經擁有過。人們都但願一生擁有,不願曾經擁有,曾經擁有又何嘗不是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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