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催生萬物,往往先催生一種情緒。獨上高樓,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遠眺窗外一片霧蒙中的青山,感覺時間正悄悄地流逝。雨打青石板,風吹寂寞林,這雨霧籠罩的世界顯得更加靜謐,就彷彿天上地下、六合八荒唯吾獨在。突然,一股寂寞與惆悵沒來由地躍上眉頭,湧上心頭,這天地間就我一個人了嗎?思緒凌亂萬千。
「不是因為寂寞而想你,而是因為想你而寂寞。」如果有人非要較真弄清楚寂寞和想你究竟孰先孰後的話,結果只怕和究竟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爭論一樣不了了之了。姑且不論它們的先後,當你想到遠方的親人、情人和朋友時,那時的你是寂寞的;當你寂寞時,你又會在不經意間想到遠方的親人、情人和朋友。不能確定究竟誰先誰後,但可以確定的是:無論誰先誰後,寂寞都是和思念血脈相連的。
人言「文以載道,歌以詠志,詩以傳情」,詩詞文章之中無不情意綿綿,思念與寂寞並存——因思念而寂寞,因寂寞而思念。在唐詩中,思念與寂寞信手拈來,「庶情沿物應,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餘聲之寂寞」,「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比比皆是。
杜甫一生顛沛流離,生於盛世死於衰微,只有在避居成都時才算過了一段安穩日子。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潼關很快被攻破,杜甫把自己的家小安置在了鄜州,獨自從河南出發去關中投奔肅宗,但事與願違,杜甫卻被叛軍所俘,送往長安。在羈縻長安的日子裡,杜甫望月思鄉不禁寫下了《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寂寞思親之情躍然紙上。明明是自己對遠在鄜州親人的思念,卻不直接道出,而是從妻子的角度,設想妻子兒女在鄜州也同樣對月思念著自己。妻子正在鄜州對月思夫,而孩子們卻不能理解母親對月懷人的心事。在月下長時間的佇立思人,露水沾濕了妻子的頭髮,月亮的清輝映得妻子玉臂生寒。因思念而動情的妻子淚眼迷濛,她在想:我們何時才能團聚呢?杜甫也不禁流下了思念的淚水。可以想像,在亂離的歲月裡,妻子在河南鄜州,丈夫在關中長安,天涯共一輪明月,因寂寞而思念,因思念而寂寞,最終淚滿衣襟。這是怎樣的深情厚誼,又是怎樣的真摯動人。
杜甫是幸運的,不久他就乘隙逃離了長安,回到了鄜州,與家人團聚了。為了逃避追捕,杜甫舉家離開了當時作為敵占區的鄜州,遷移到了當時還是後方的秦州,在那裡度過了一段短暫的安寧時光。也許詩人是不喜歡安定的,在他們看來安定就意味著寂寞。寂寞思人,思人寂寞。在秦州的那段日子裡,他把自己的友人都懷念了一遍,李白、高適、岑參、賈至、嚴武、鄭虔、畢曜、薛據及張彪……。尤其是他對被貶夜郎的李白,他不禁問道:「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在問候的同時他又不禁想起「魑魅喜人過」,而擔心李白的安危。其實當時的李白已經遇赦,在「投詩問汨羅」般遨遊於洞庭的湖光山色之間了。
安定只是片刻的,當叛軍處理了內亂,再一次進攻時,秦州不再是後方,而是變成了前線,杜甫的安定生活結束了。他再一次拖家帶口,開始漂泊。他經木皮嶺、白沙渡、飛仙閣、石櫃閣、桔柏渡、劍門、鹿頭山逃向蜀中,終於在這一年的十二月到達了成都。在成都,他度過了十年的安定時光。在這十年中,他定居於浣花溪畔,建草堂以居之,過著陶淵明式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可以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寂寞使人愁,思念催人老,寂寞是無邊的,思念是無窮的。生活在悠閒之中,寂寞思人的杜甫,偶然聽到了李白病重的消息,一切的矛盾與寂寞都被棄之不顧,只剩下對友人的思念之情。杜甫奮筆疾書,給李白寫了一封信,向遠在安徽的李白表示關心和慰問,這就是流傳千古的《寄李白二十韻》。
寄李白二十韻
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流傳必絕倫。
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
白日來深殿,青雲滿後塵。
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
未負幽棲志,兼全寵辱身。
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
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
處士禰衡俊,諸生原憲貧。
稻粱求未足,薏苡謗何頻。
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
蘇武先還漢,黃公豈事秦。
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
已用當時法,誰將此義陳。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濱。
莫怪恩波隔,乘槎與問津。
這封信是否寄出去,李白是否接到、並看過這封信,不得而知,也許信還沒有送到,李白就過世了。但是杜甫一定沒有收到回信,他又因「近無李白消息」,而作《不見》。即使在李白死後,他還作了《昔游》、《遣懷》緬懷李白。這是何等的深情厚誼,也許只有像杜甫這樣和李白具有同等才情的人,才能相知如此之深,才能稱之為李白的知己,也才能寫下這樣的思念。這首《寄李白二十韻》活生生地把李白展現給了人們,幾乎可以說是李白一生的寫照。
寂寞思人,思人寂寞。思念友人、親人是寂寞的,「微斯人吾誰與歸」也是寂寞的。「學成文武藝,售予帝王家」是文人墨客們的夢想,「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更是讀書人的做人準則,世世代代的讀書人以此為發奮讀書的動力。「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的幸運兒在讀書人中只是一小部分,他們「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但是大多數的讀書人,只能獨善其身,落到個「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鬱鬱而終的下場。在唐代僅以官職而論,能夠兼濟天下的唯有白居易而已,但他仕途艱辛,被貶江州時自稱「天涯淪落人」。不得志的白居易只能「不復愕愕直言、世事從今口不言」,最終「且貴身安妥」和「蓄妓、耽酒、信佛」為樂了。
李白的一生正如《贈李白二十韻》所寫的那樣悲喜交加。滿腔報國熱情無處發洩的李白是寂寞的,但他有杜甫這樣一個同病相憐的知己,他又是不寂寞的。
在到長安之前,李白在文學界也算小有名氣了。為了能夠兼濟天下,把所學授予帝王家,他於開元二十三年西遊長安,趁玄宗狩獵時獻上《大獵賦》,希望以此博得玄宗的賞識。他的《大獵賦》希望以「大道匡君,示物周博」,而「聖朝園池遐荒,殫窮六合」,幅員遼闊,境況與前代大不相同,誇耀本朝遠勝漢朝。在序言中,李白以「《羽獵》於靈台之囿,圍經百里而開殿門。當時以為窮壯極麗,迨今觀之,何齷齪之甚也!」來鄙薄武帝之行獵,卻又以「但王者以四海為家,萬姓為子,則天下之山林禽獸,豈與眾庶異之?」來為玄宗辯護,在結尾處更是大力宣講道教的玄機,以契合玄宗當時崇尚道教的心情。處處的迎合、奉承並沒有使李白得到他所希望的一鳴驚人,他只能繼續在長安邊遊覽邊尋求機會。